胭脂(四十二)
胭脂(四十二)
“没有没有,他比我年轻,顶多三十三四。”
“人很成熟。”陶陶说。
“是的。”
我在想,我出世后叶伯伯才结的婚,世球应当比我小一两岁。很多人在这种年纪还蹦蹦跳不懂事,我相信陶陶的许导演并不见得比世球小很多,但因环境影响薰陶,世球自小背着做继承人的责任,因此成熟圆滑,与众不同。
“我觉得他真有趣,而且他同叶公公一样,没有架子。”
这倒是真的,绝对是他家的优异传统。
“听说他女朋友很多。”
我诧异,“你都知道了?”
陶陶笑,“这么小的一个城市,总有人认识一些人。”
“你对他的印象,好像好得不得了。”
陶陶直率地说:“是的,这是我的毛病,我觉得每个人都可爱,都有他们的优点。”
是的,直到你上他们的当,被他们陷害、利用、冤枉、欺侮的时候。
年轻人因在生活道路上还没有失望,看法与我们自然两样。
“我要上班了。”
“我去看外婆。”
“你怎么不上片场?”我奇问。
“许宗华生气,臭骂我一顿,开除我,我失业了。”
这小子气量奇狭。“就因为昨日你同叶世球多说了几句话?”
“是的,他说他吃不消。”
我微笑,“不相干,这种男人车载斗量。”
陶陶有点惋惜。“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的演出全部剪掉?”
我心想那更好,谢天谢地。
“陶陶,你这样吊儿郎当的腻不腻?暑假够长了,马上要放榜,要不你找份正经工作,要不去读大学。”
陶陶沉默。
“你也知道这样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她听不进去。
当然,她才十七,再嗟跎十年,也不过二十七,仍然年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急什么。
我几乎在恳求了,“陶陶,你想想清楚吧。”
“别为我担心,妈妈,暑假还没有过去。”
我在上班途中放下她。
我们这个小组忙了一天。伏在桌子上死画死画,固定的姿势使人全身发硬,起立的时候,发觉腰板挺不直。这样就做老人了,真不甘心。
助手说,如果我肯去跳健康舞,情形会好一点。
会吗?此刻我也在跳呀,做到跳,被老板呼喝着来跳:一二三、去开会,四五六、写报告,左右左、快赶货,扑向东,扑向西,还原步,少唠叨。
还需要什么运动?
她们都笑。
试都考完了,我与陶陶将同时拿到文凭,你说幽默不幽默,再艰苦的路也会走完的,此刻我只想努力工作,做出个名堂来,以弥补其他的不足。
下班时母亲说我有封电报在她处。
我问:“什么地方拍来的?”
“美国加州。”
我心中有数。
“谁十万火急拍电报给你?”
“是我去应征工作。”
“那么远。”
“我下班马上来拿。”
不知有多少时候未试过五点正下班,通常都做到六七点,累得不能动了,喝一瓶可乐提提神再来过,在要紧关头,可乐可以救命。
到母亲家是七点,阿一给我碗冰冻的绿豆汤,上海人从来不讲“凉”与“热”这一套,我呼噜呼噜豪爽地喝掉,从母亲手中接过电报,不想她多问,立刻开门去,称有要紧事。妈喃喃骂我学了陶陶那套。
一出门面孔便沉下来,我拆开电报。
“之俊,何必避而不见,一切可以商量,下月我会亲自来见你。英念智。”
我将纸捏作一团,放进手袋。
我心中愤怒燃烧,我最恨这种锲而不舍,同你没完没了的人。
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人要杀人,实在非这样不能摆脱他的歪缠,与其长期痛苦,不如同归于尽。
回到家又把电报读一次,才一把火烧掉。仍然决定不去理他,等他找上门来再说。
这一阵子陶陶也索性不再回来看我眉头眼额,我倒是清静,空白的时间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日日腾云驾雾似的。这样算起来,有心事也是好的,烦这烦那,时间一下子过去:替孩子找名校,为自己创业、读夜课……匆匆十余年。
如今我唯一的心事是父亲的病,而母亲那边,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叶成秋有整整十天没与她见面。
母亲很生气。“一辈子的朋友,落得这种下场,他老婆撒手西去,仿佛是我害的,内疚不来了,这倒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我只得往叶公馆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