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四十三)
胭脂(四十三)
我一直没上过叶家,如今叶太太过世,一切在阴暗面的人都可以见光,我想叶成秋亦不会介意。
叶公馆坐落在本市最华贵的地段,虽说在山上,步行十分钟也就到闹市了。
我这个人最爱扫兴。如果有顾客搬到人迹不到的幽静地带,我便悲观兼现实地问:“谁买菜?”佣人才不肯去,女主人只得自己开车下山去买,如果是上班的太太,那更糟,简直忙得不可开交。除非是叶公馆这样的人家。
叶府没有装修。宽大的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两组沙发没有朝代,永不落伍,套着浆熨得笔挺的捆蓝边白色布套子。
女佣人守规矩,放下茶杯立刻退出,不比咱家阿一,老爱同客人攀交情。
这些大概都是叶太太的功劳,女主人虽然不在了,仍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气派。
叶成秋出来见我,他脸上露出渴望的神色,我放下心,我怕他讨厌我。
“之俊,你怎么来了?”
我笑着站起来。
“你坐你坐。”
“多日没见你。”
“有多久?”他一怔。
“十多天。”
“这么久了?”他愕然。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母亲的忧虑被证实了,叶成秋的确有心与我们生分。
“母亲生你气。”我也不必瞒他。
他微笑,“她那小姐脾气数十年如一日。”
我说:“你要节哀顺变。”
他不回答,过一会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这数年来我一直有心理准备,没想到事情发生之后仍然支架无力。记忆中只有接获葛芬婚讯的那次有这么重打击,我哭了一整夜,那年我二十一岁。”
我大胆地说:“现在你们之间没有障碍了。”
“有,有三十多年悠悠岁月。”他很认真地答。
我的心沉下去,我知道母亲无望了。
叶成秋不会向母亲求婚,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多只能维持旧貌。
反正我又不是为自己说话,不妨说得一清二楚。
“有没有续弦的打算?”
“现在哪里会想到这个。”
这就再明白没有了。
他一直以得不到母亲为憾事,那只是三十五年前的葛芬,与今日的她无关。我们还能要求什么呢,他已经为一个旧相识做了那么多。
我只得说:“我们少不了你,叶伯伯。”
“我心情平定下来就来看你们。”他说。
我还能坐下去吗,只得告辞。
这样厚颜来造访也并没有使我得到什么。来之前我也曾经详加考虑,只觉得没趣,来不来都没有分别,他那样的人,如果存心眷顾我们就不必等我们开口,我这般来探听消息也不过是想自己心死:尽了力了,没有后悔的余地。
果然,自叶成秋嘴巴亲口说出,他对我母亲,不会有进一步表示。
母亲以后的日子可尴尬了。没想到吧,一个上了五十岁的女人,还有“以后的日子”,你现在总明白,为什么曹操要无可奈何地说:去日苦多。
真是不能靠人,人总会令你失望,要靠自己。
我对世球,无形中又冷淡三分。
他同我说:再次上去开会的时候,他会带我去看他祖父的家。
我冷冷地损他:“有什么好看,那种银行宿舍,一座木楼梯,上去十多户人家,木地板缝子足足半厘米宽,楼上楼下说句话都听得见,楼上孩子洗澡泼水,楼下就落雨一样。”
世球微微一怔,“你倒是知道得很详尽。”
“我当然知道,”我体内父系遗传因子发作,继续讲下去,“你们家的马桶就放在亭子间,你父亲就睡在马桶旁边。
我狠狠说:“不过是你父亲告诉我母亲的,并不是什么谣传。”
到这个时候,世球性格上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介意就是不介意,反正他又没住过亭子间,那是他祖上三代的事,他一于当逸事听。
他居然问:“还有呢?”
我心中气叶成秋,一不做二不休,“你们叶家穷得要命,唯一吃西瓜的那次是因为果贩不小心,把瓜摔到地下裂开,不得不平卖,于是令祖母秤了回家,让令尊令伯令叔大快朵颐。”
“真的?”
“当然,令祖的家训是‘白饭细嚼,其味无穷’,令尊常说,他并不希企吃到罗宋汤,只要有罗宋面包已经够了。还有,也不指望有排骨吃,有排骨汤淘饭已经够了。”
世球默然。
我知道自己过分,但正如父亲所说,他们不过是暴发户,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出身。
“这么苦?”
“就是这么苦,要不是你外公的缘故,叶世球先生,你自己想去。”
他摸摸下巴,“之俊,你熟叶家,比我还多。”
我哼一声,“那是你家微时的故事,发迹之后,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之俊,今天你生气,你生谁的气?”聪明的他终于发觉了。
我不响。
“那么带我去看你祖父家的屋子。”
“我祖父的住宅已收为公用。”
“那么你外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