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12期
诗人档案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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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显在的历史人文资源都被席卷一空,胡杨是否意识到,在嘉峪关作一个诗人又是何等的渺小与荒凉?
这种现象显然会影响到诗人的心态。2007年,在青海曾有一个以“地域诗歌”为话题的小型研讨会,耐人寻味的是,当一些内地诗人从不同的角度对地域诗歌写作进行了肯定之后,反倒是本埠的青年诗人们表示了淡漠和排斥。在内地诗人们看来,青海以及整个西部地区苍凉广袤的自然地理和丰富的人文历史,具有天然的诗歌元素。而在本埠青年诗人们的眼中,l这样的资源已被当年的西部诗歌所穷尽,他们眼下需要的,恰恰是打破这种地域性的拘囿,与当下的主流写作接轨。
对于西部时空做出历史文化题旨上的追认,这是当代诗人们本能性的反应,但由此而形成的,已基本上是西部诗歌阴影下复制性的写作。而清楚这一真相并拒绝复制的本埠诗人,却难以打开新的写作空间。这大约也是胡杨曾经面临的尴尬。
现在,胡杨却悄然刷新出一片新的地域诗歌风景。但这样的新,并不是全新空间的建立,而是在对固有地域形态返还基础上,以对微量新鲜元素的发现和积累而形成的更换。这正如他在《敦煌草原上》这样的描述:
只有一朵花独立于草原之外
一年一年的雨季,雨水低处流
低处的这一朵花
却带领自己的孩子,向高处走
敦煌草原上,由一朵花而一片花
为刚刚相识的两只羊
引路,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是一首看似简单的诗作,却又是经历了诸多观念层次的转换之后,一首具有“发现”性质的诗作。在进入这样的诗歌风景时,胡杨已经历了对陈积为自己“传统”的西部诗歌惯性思维的反复清洗,及其施加在这片地域上宏大历史文化符码的清洗,使之清水洗白银式地还原出清晰的原生生态。然后,顺着“低处的这一朵花”所指示的小径,寻找走向高处的一朵又一朵……
这也就是说,胡杨是在经过了地理分层学上多层覆盖的剥除之后,使大地在原生态的呈现中重新确立自己的诗歌基点的。但这又是一种困难的写作,尽管它断绝了复制,但也失去了依傍。当他摒弃了旧有诗歌余势的承托,便等于从已经启程的飞翔中重新回落地面。但属于胡杨自己的写作正是由此开始,他在只能紧贴地面一点一滴的细微发现中,以本时代写作中手工作坊式的罕见耐心和体温注入,打造自己诗歌的金蔷薇。
这是一种笨拙的方式。当然也是结实有效的方式。在胡杨敢于并甘于选择这种方式时,显然是凭借着一种巨大的潜在动力——当他进入这样的写作,便真正进入了置身于自己出生地的温情中——敦煌是他的出生地,嘉峪关是他的生息地,而整个的河西走廊是他的精神地理家园。由此我们还会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迄今为止关于这片地域的无数诗篇,大致上无不属于过客的咏叹,诚如前边所述,诗人们写尽了这一集地理、历史、文化符号于一体的空间所引发的感怀,但他们唯一不能、也没有条件去做的,正是胡杨这种以唯有对自己出生地血缘性的漫长注视,才能在那些普通、微小物事上“看见”的光束: “西天的云彩,降落于西天之涯/骑马的人,一身鲜亮/像裹了玉/那是穿过了玉门关的玉/成器了”。
胡杨的写作由此显示出了在探底性的蜕变中找到根基后。全面收复失地的脉络。他从宏大的集体主义抒情和公共性的历史文化复制中,步步后退到出生地的个人微观地理,然后在清空了的地理版图上,进行勘探式的重新扫描:《凉州词》《酒泉》《马鬃山一带》《马牙雪山》《敦煌峡谷》《七棵树》《哨马营》《甜水井》《玉门关下》《阳关春雪》……这些诗歌标题中的主体词。无一不是或大或小的地理自然名称,被弃置在远去的诗歌风云之后。但当胡杨以一次又一次的心灵映照串联起这些灯盏似的地址,整个河西走廊便再次倏地亮了。
但这绝不是最后的风景。胡杨用他的写作表明,无尽的诗歌风景。永远存在于有待打开的空间之中。
胡杨诗歌印象 胡 弦
在嘉峪关,我们为什么不能是一只燕子?看胡杨的诗《嘉峪关上的燕子》:
垛口上,站着燕子
城台上,站着燕子
阁楼上,站着燕子
游击将军的府邸
站满了燕子
黄昏的时候
它们集体鸣叫
从各自的位置起飞
它们是燕子
多么自由
嘉峪关我没有去过,我只能在文字中仰望。胡杨生活在嘉峪关,真好,一抬头就看见了巍巍雄关,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前世。或日前世一半,今生一半。生活在嘉峪关,诗人想不大气都不可能,因为时间对你失去了限制。一抬头,你看见的就是时间那头的事物。在嘉峪关下,诗人仍然是质朴的,却又仿佛有“立体主义”的异能。
但诗人是克制的,他反复地写燕子,写它们站着,反复地写它们站着。燕子有翅膀,可诗人不让它们马上飞起来,只是到了诗的末尾部分才用了个飞字。读这首诗,我觉得诗人是把自己当作了燕子,他站到了更高的位置,并长出了翅膀。他站着,看清了更多的东西:起飞,到达了更远的时空。做一只燕子真好。燕子是个奇迹,就像诗歌是个奇迹。诗中还有“它们集体鸣叫”这样的句子,让我想起了在这里鸣叫过的无数燕子:陈荣、汪灌、林则徐、宋伯鲁、裴景福、鄂尔泰、左宗棠、周达武……这些人都写过嘉峪关,列举他们不是为了跟胡杨对比,只是感叹嘉峪关送出了那么多诗人。
但《嘉峪关上的燕子》还不是我最喜欢的诗。像《故道:车马大店》:“前世的粮仓,遗散一地谷子/车辐上的裂痕,灌满雨水/几只麻雀啜饮、歌唱/一只老鼠坐在马槽/阳光灿烂的日子/它们各自隐匿/像一段找不见的历史”,再如《在古驿站的废墟上》:“人歇脚,路越来越长/马歇脚路越来越长/历史歇脚。天地苍茫/鞋走完了路,锈迹斑斑/马走完了路,骨头腐烂/历史坐着,几块简牍/睁开眼睛”,都更为通透。作者不是一个夸张的人,但雄阔的风光和无限的历史,使人一张口,不用使劲了,声音已经传出了很远。
我一直是喜欢边塞诗的,从古到今的诗人,我都喜欢。当初读周涛等人的新边塞诗,那种英雄气韵和苍凉之美,我曾为之激动不已。现在居于西北的这批诗人,如古马、阳飚等人,当然也包括胡杨,在保有雄浑大气之美的同时。目光变得更为细致。周涛们用的是长镜头,他们好像更喜欢用短镜头。前者注重营造宏大的气场,后者则带有更多的刻骨之美。
我喜欢边塞诗,还因为它最能让人反顾生命的活力。从古到今,边塞诗的“气”也许是保存得最完好的。嘉峪关是悠久的,包括渭城、敦煌、玉门等等。都充满了历史感。但胡杨的这些诗显然不是历史之歌,它们仍是生命之歌。我喜欢“这些青砖、古旧的木头/一次次撞开大漠的黎明”(《嘉峪关:一个早晨》),也喜欢“沙的花朵/在反复的打磨中/像一个天真的婴儿”(《沙打旺》)。这是苍凉冷寂中的不屈人生,不知疲倦的激越中,处于中心的,是被小心呵护的柔情。
大漠雄关是辽阔的,但胡杨没有被这种辽阔带走。他在辽阔中找到了窄门,一道可以让燕子经过的窄门,也是一道可以让诗歌翩然而过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