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21期
每月诗星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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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槐花(长诗)——纪念一个带伤口的男人 胡茗茗
引子
又见五月,槐花如海
我不说忧伤,只说起风了
而干净的甜香弥漫,大雾腾起
在中国的北方,夜色温柔
头戴你编织过的花环
我轻声吐出三个音节
于紫红的星星下呈给你伤口
火焰,白色的火焰
上下燃烧
再也无法将你拼接,缝合
——诺尔曼,诺尔曼
我抚摸你墓碑上的名字
把脸埋在你的掌中谛听
多年以前的槐花依旧慌张
河水初涨,目光迷离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
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姐妹
亚洲大地上需要你的病人
春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会来爱我
那时候千山万水长成巨大的惊叹号
我的爷爷刚被敌人砍去头颅
奶奶的泪水终日流淌
茅屋顶上的太阳
蒸腾着腐烂的味道
它照耀我的哥哥
跋山涉水扛起了战枪
我饱尝日寇的暴行
捂着伤口四处躲藏
我和我的村庄一起
——病了
那是你吗?我始终不曾看清的你?
我一下子就能认出的你
身披霞光的剪影,奔跑像弹跳的羚羊
裹挟太平洋的成腥,药箱沉重
富有磁性的卷舌音——哦,我的孩子
能做你的病人是有福的
能托载你脚步的土地是有福的
无边的青草追随你的脚步
荒芜的原野,吃人的山谷
血泪冲洗的道路
你来了,天空立刻就变了
槐花立刻就开了——诺尔曼
我目光悲悯江水浩荡的男子啊
一想到你的爱,我时常
眼眶酸胀,皮肤冰凉
“人体多么优美,器官精巧完善
他们的运动精确无误”
多么安静;煤油灯在“嘶嘶”燃烧
多么震荡,炮火在窑洞外愤怒咆哮
锃亮的手术刀,简易床板
优雅的手指行云流水
拔走吸管,你用嘴唇直接吸出脓血
我残破而断裂的身体,
第一次得到了安顿
小蛇一般地卷曲
花朵一样地打开
窗外,疯狂的槐花飘飘扬扬
浓烈的芳香如此迷乱
而被岩石削尖的大风
鼓荡,席卷
急速掠过旷野
假如肉体也有思想
给它拯救,让它开花
假如思想也有生命
给它健康,生根发芽
奔跑,我渴望奔跑,不需要其他
歌唱,裸露身体晒太阳,即使
子弹在耳边一颗颗飞过
上帝,我们没被丢失
仍是你的孩子
每一根伸出手指都是触须
是藤蔓,五指张开
静静地等待,那一刻
我是说安全
有些人在一起是因为快乐
而我们,是因为苦难
现在,我手持一根火柴、一个竹篮
安静地坐在槐花面前
白色的火焰已提前将整个夜空
燃烧得淋漓尽致
这让人窒息的狂欢
将春天的悲苦
一一掩埋
漫天落花飘飘洒洒
你的舍弃、给予
铺天盖地的爱啊
多像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
下面,包得最紧的骨朵最甜
上面,开着开着
就散了
春天让人虚弱,马儿出汗
满山的芨芨草顾盼不停
身后的脚印,走着走着
就睡着了……
拾起你掉落胸前的医疗笔记
——连续工作69小时,手术115例
——开颅28例,截肢52例
——接骨35次,死亡3人
“我的确非常疲惫,但这里的人们
需要我,相信我也爱上了他们……”
夏
一滴,两滴
一寸,两寸
一刀,两刀
从没见过输血的人群纷纷后退
你微笑着卷起袖子做示范
天突然就黑了
大雨冲下来
天上的水完全溶入地下
一条河完全溶入另一条
更为阔大的平静,流淌
清亮、坦荡、一派天然
你置身其中又静坐其外
在水里你是一条新鲜的鱼
你游泳的姿态让人释怀
在古老的中国
你毕竟有过天使的笑容
其实你悄悄地活着
躲避血液之外的热闹
其实你悄悄地死去
无数人拥有你的血型
翻过这道山梁
就是藏得很好的麦田了
我们悄悄地说话,悄悄收割
光脚踩向暖和的泥土
熟透了的气息几乎将人醉倒
你扶住我这个孤苦伶仃的稻草人
摘去破草帽,躺下来
第一口水喂下去
是甘甜,第二口是复杂
第三口我的眼泪猝不及防
每粒米每滴水里都住着神灵吗?
你说:嗯哼
牛儿啊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娃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谁的歌唱忽远忽近
青蛙鼓噪,知了长鸣
每一块太行石都是父老和乡亲
还能有多少时日坐在你的对面
数你四十九岁的眉毛
摸你仿如七十岁的面孔
延安的太阳晒得它枯槁不堪
河北的山风吹得它粗糙不平
一饥饿,病痛,过度劳累
支撑我,许多年来
一直沉在光阴的底部
热爱你残破的牙齿,干涩的唇
热爱你朝圣者般的灵魂
一颗流星当空划过
天空绽裂的伤口
渗出黄金的泪滴
秋
此时枫叶正红,你深卧草丛
银色的车痕抵达远方
远方的战场硝烟正浓
不断抬下的伤员用完最后的麻药
一座破庙,半间坯房,炮声阵阵
你却把它看作拥有电灯、自来水
和绿瓷砖墙的手术间
脆弱的时候,你也想家
数数红酒的浓度,嫩牛肉烧到几成
洁白的席梦思不会有血污和虱子
有的只是深爱的女人
假如你也忧伤,就把我当作
不会说话的树吧
挨着胳臂坐一坐
靠着树干歇一下
有一种思念
时间越久沉得越深
多年后我踏着同样的枫叶
推开一扇奶油色的木门
格雷文赫斯特小镇
你在那里出生
壁炉的火苗仍在跳跃
管风琴和土豆还在等着它的主人
织了一半的毛衣
线的那头通向哪里?
你睡过的摇篮、泛黄的照片
时光和梦呓一样清晰
只是那里不见槐花
可我分明看见一团甜香的大雾
将这座小屋紧紧抱在怀中
而神秘的微风卷起一片叶子
它轻轻擦过我的肩膀
——是你回来了?
多年来我一直保持一个习惯
常将左手的中指含在嘴边
它结实,温暖,富有弹性,
多好啊,它没有伤口
多好啊,我还活着
而你的中指已肿得厉害
它意味着什么你缄口不言
一个连自己能活几个小时都计算过的人
在这个世上该有多么智慧,何等寂寞
“人生很好,值得为它活上一次
也的确值得为它去死……”
你小心地包裹,那个黄昏
切口很小,根系很深
你拄着拐杖又上了前线
冬
1939年初冬,一个飘雪的早晨
做完今生最后一例手术,你死去
“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十分快乐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多做贡献……
——两张行军床,你和聂夫人留用吧
——马靴,请转交吕司令
——手表和蚊帐给潘同志
——书籍和闹钟给卫生学校……”
村民们结队十里为你送行
战士们高喊你的名字冲向敌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