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女》(陈勇)内容梗概

作者:佚名 字数:38695 阅读:63 更新时间:2016/06/09

《养女》(陈勇)内容梗概

  序

  我和姐其实都是父亲的养女。

  姐因为父母双亡被父亲收养的。

  大约是在父母收养了姐又生下了我的二哥的五年后,我也被父亲收养了。我是个弃儿, 直到今天,我的生身父母也没露面。他们没露面,说明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我,他们当初是把我当废物一样扔掉了。他们不露面,我也不去找他们。我只能认定我的养父母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后来我所遭受的几乎是场毁灭性的灾难之后,我认定,我的养父是当今之世最好的父亲!

  1

  在一个被绿色包裹的季节里,母亲不幸去世了。

  母亲与我们这个世界告别时是在午夜之后。母亲咽气后,父亲静静守候了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时,方才把噩耗告知我的大哥和二哥。

  母亲在跨越那道人人都要跨越的生死界线时,既不让儿女们知道,也不让医护人员前来抢救,确实是父亲的安排,也是母亲的意愿。母亲是肺癌晚期住进医院的,前后达半年之久。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又一次从死亡边缘喘过气来的母亲,轻轻抓住父亲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声调,恳请父亲在她下一次憋气的时候,千万别通知医生抢救,也别让女儿们知道,让她安安静静离开人世。父亲凝视着喘息未定的母亲,思索良久,终于坚定地点了下头。

  父亲听着儿女们声声埋怨,一声不吭。他用沉默应对着这一切。

  在母亲的丧事中,我家虎子扮演了最激动人心的一幕。

  虎子是一只狗——

  一只雄壮威猛的青藏高原狗,又名藏獒。虎子是大哥送给父亲的。三年前,也就是大哥与姐离婚的那一年,大哥去了一趟西藏,回时带回一只小狗崽,他把小狗崽交给父亲时说:“爹,这是一只小藏獒,是当今最名贵的狗,市场上最高价卖到一百万元,你好好养着,养大了,你就知道它的珍贵了。”

  之后,狗崽便在父亲以及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日渐长大,成了父母开心的伙伴。

  母亲去世后,父亲因忙于母亲的丧事,姐又成天沉浸在过度的悲伤中,都把虎子给忘却了。出人意料的是,被人忘却的虎子,却突然出现在母亲的灵柩下坑的那一刻。那时节,送葬的黑压压的人群,只关注母亲的灵柩被高高抬起然后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稳稳地落到事先挖好的墓穴中,谁也没注意一条健壮威猛的狗从远处跑来,狺狺吼叫着分开众人直向墓穴冲来,一个虎跳落下墓穴,趴在灵柩上一动不动,嘴里发出呜呜呜的悲咽之声。

  众人在片刻的惊诧之后,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一只忠义之犬的忠义之举——在灵柩培土之前赶来与女主人终别。

  众人无不激动、感慨!

  可是,时间都过去十多分钟了,虎子依旧趴在灵柩上一动不动,悲咽哀鸣,泪眼汪汪。一旁的阴阳先生有些着急了,命众人赶快把它轰下来,灵柩下坑,不能就这么晾放着,应该立即培土掩埋才是。于是众人开始动手轰赶虎子。可是赶它也不动,依旧纹丝不动地趴着。这时,就有人抓起套在它脖上的铁链子拉它。这一拉不打紧,虎子竟冲拉它的人发起怒来,吓得那人赶紧丢下链子躲到一旁去了。有人试着又拉了一下,虎子又冲拉它的人怒吼起来。这时父亲过来了,父亲拍了拍虎子的头,伏身轻声说道:“虎子,下来吧,你看这么多的人都等急了,你不下来,我们怎么铲土埋棺呢?”虎子没冲父亲发怒,趴在那里,双眼凝视着父亲,一对浸满泪水的眸子骨碌骨碌转动着,鼻中发出呜呜之声,神情充满悲怜、哀怨。片刻之后,它埋下头,微闭双眼,似乎要沉沉入睡了。这情景被早就哭成泪人的姐看到了,姐突然大放悲声地哭叫起来:“虎子,你……你……你这是想随我妈一起走是不是?哎呀,虎子,你……你……”她哭叫着,伏下身,抱着虎子的头,又呜咽哭叫起来:“妈呀妈,我可怜的妈,你这辈子没有白活,你看你的虎子,你的虎子要陪着你一块走……我……我也不活了,我也随你一块走……”姐哭着,果真也身子一歪趴在灵柩上不动了。

  姐的这一举动不要紧,引得父亲突然大放悲声。此前,坚强的父亲一直坚强地挺着,在姐哭成泪人的时候,他也强忍着没让泪水滴出来,反而劝姐:“娃,不要过分悲伤,人总归是要走这一条路的,你妈活着的时候,你是尽了大孝的,尽了大孝的人没遗憾,也不悲伤……”可是这时刻,他是无法再忍得下去了,父亲不哭则罢,一哭如同火山爆发。他大哭一声:“哎呀,我的娃呀,你们不活,我活着干啥,我也和你们一块走……”他哭喊着,扑下身子也要往墓穴中跳,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紧紧将他抱住,他才没扑将下去。

  父亲苍老的、悲怆的哭喊,将在场所有的人都打动了,墓地一片哭声。

  此后,人们先劝住了父亲,后又拉起了姐。在父亲和我姐的共同劝慰下,方才唤起了虎子。

  2

  母亲去世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春天,我家庭院的榆树开花了,我爬上树去摘榆钱儿。爬着爬着,脚下一用力,树枝断了,我悬空跌下。我惊呼:这下糟了,我摔不死也准摔残。可是,就在我落地的当儿,树下一个人接住了我,我躺在那人怀里,觉得温暖无比。好一阵,我方省悟过来——原来接我的人是母亲。我高兴地大叫:“妈,是你呀,你别放下我,你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

  我醒了。我睁开眼四处瞧,哪里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呀!我躺在黑洞洞冷冰冰的窑洞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夜晚的黑暗、悲凉和不安陪伴着我。想到母亲,继而想到父亲,又想到哥哥姐姐们,泪水不禁又涌流而出……

  现在想来,我被骗子们拐卖到位于陕北大山深处的一个穷山村,全是因了我的任性、倔强和无知。

  职高毕业后,父亲让我到大哥的公司就业,大哥也给我安排了一个很理想的岗位,可我一想到大哥抛弃我姐的事来,就气堵心肺,膈厌得要命。我决意不去上班。父亲又找二哥商量,想让二哥出面给我找份工作。那时二哥已是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只要他愿意,替妹妹寻份工作并非难事。可我又犯了倔劲儿,偏要自己出外闯世界。我瞒着父母外出了。谁想头一次出门,就被人贩子拐骗了。

  我被拐卖的村子叫张庄,买我的男人叫张石柱。张石柱母亲早逝,跟着光棍父亲过日子。他父亲是个石匠,会打造诸如石磨、石碾、石磙、石槽之类的农用石器。五年前因上山采石被滚石砸断一条腿,眼看儿子都三十岁出头了还娶不上媳妇,这才托人贩子……

  张庄是个拐卖人口的窝点,前后被拐卖来的女人有八位之多,有一位偷跑不慎摔下悬崖死了,娘家人至今还音讯全无。凡是被拐卖来的女人,都跑过,可跑出去,不是迷路返回来,就是被人或狗追回来。村人买回了媳妇,都怕跑,于是便约定成俗,谁家跑了人,全村出动追,追上了,一顿棍棒先将腿脚打伤,然后抬回。为追出逃的人,狗也训练有素,一狗追击,群狗紧随,逃者即使能脱人手,却难逾狗口。想死也不行,买你做媳妇的那个男人,昼夜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中,等灾难把你像磨豆腐样磨服贴了,又像熟皮子样熟绵柔了,他们才肯撒手。

  我被拐三天后,张家要逼我成亲。

  他们强迫我和张石柱举行了简单得婚礼。夜晚来临,我做好了应对暴力的心理准备。

  可是,情景却完全出人意料。当夜完全黑透后,张石柱进窑来了。他不是单独进窑,而是由他大——那个断腿老汉陪着。父子俩进窑后,一句话不说,却双双向我跪下了。昏黄的烛光下,我见断腿老汉跪下后,断了的大腿仍旧悬空摇摆着,为使身子平衡,左手臂支撑在炕上,身子歪向一边。断腿老汉跪定后,方缓缓说道:“娃子,我们让你受罪了。我们本不想这样做,可不这样不行啊!你看我这都是五十多岁奔六十岁的人了,又少了一条腿,说不定哪天再出个灾祸,一闭眼就走了,可柱子娶不上婆姨,我哪能闭得上眼啊!这就也思谋着从外边买一个回来。原想买回来的女子,生得不会周正,要么个头矮,要么相貌差,要么是聋子哑子,可不管咋样,能生娃娃过日子就行。可谁想我家买回的,却是一个十里八村都挑不出来的俊女子。娃呀,你的俊模样让我这个做老的想多看一眼都不敢。我想,你出落成这个模样,绝不是穷窝窝里滚大的女子,你肯定是在一个富裕人家的甜水里泡大的,你也肯定念过不少书。你来到咱这个穷山沟嫁给我这个穷儿子,确实是把你给坑害了。可你既然来了,我们又怎么舍得让你走啊!娃呀,你看在我这个少了一条腿的老人的份上,看在这个早就没妈的孤苦儿子的份上,你就委屈地呆下去吧。我们爷儿俩定会好好待你,像亲闺女一样待你。我早就想过了,柱子也早说过了,他绝不逼你,你啥时想开了,想通了,他才和你一同住到这新窑来。我们求你了,求你好好保重,好好待自己……”

  我看到,这个残了腿的老人在说这些话时,眼中始终闪现着泪花。

  老子说罢,又听儿子说:“妹子,你别生气,我们这搭都兴叫妹子——你受罪了。你别怨恨,也别怪我,我会像我大说的那样,定会好好待你,护你,不让你受苦……”

  父子俩说罢,起身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咋就轻易地向一个女人屈膝下跪呢?我不止一次听父亲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如果不是有天大的难事有求于人,如果不是受了别人莫大的恩赐却又一时无以报答谢恩,不会双膝跪地。可是你看他们……

  3

  我在急切盼望亲人的时候,我的亲人也在盼我归家,盼望最深切的,莫过于我的父亲。

  当父亲得知我实在四川成都被骗时,决心到成都找我。大哥不放心,让公司的一名员工陪父亲一道前往。那人名叫龚真,年近四十,体格健壮,忠厚实诚,又能吃得苦。龚真是大哥早年创业时就雇用的司机,曾跟大哥风里来雨里去患难与共,与父亲也有很深的感情基础。

  父亲在成都打听不到我的下落,只好请求当地公安机关帮忙。父亲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走进一家派出所的。父亲详细地讲叙了我来成都的经历以及他在成都寻女的经过。

  所长说,最近成都公安机关接到许多外地人寻亲的投诉案件,不少外地姑娘只身或结伴前来成都求职,只因幼稚无知不识骗术钻进了骗子们网织的圈套被骗到外地拐卖了。据公安机关掌握,骗子们拐买妇女的主要窝点有两处,一是位于陕西与河南交界的商南一带山区,一是位于山西忻州境内的吕梁山区。那两个地方都是贫困偏僻的山区,当地人娶不起媳妇,就从人贩子们的手中廉价买卖。

  从派出所出来,父亲一句话不说,只顾蒙头走路,走着走着,突然一屁股坐在街角的一个马路牙上,望着满街的行人发呆。他问龚真,那个所长所说的两个窝点的地名你记着没有。龚真说记着呢。父亲说,那你就辛苦辛苦,陪我到那两个地方去找一找。龚真说,你知不知道那地方离这有多远,恐怕你还没走到,人先累倒了。父亲说,就是累死,我也要去找。

  父亲当晚回到旅馆,突然接到我姐的电话,说母亲的病情已十分严重,让他速归。

  父亲只好回家。

  忙完母亲的丧事,父亲准备再次外出寻女。

  他让我姐月娥留守看家,他要带着虎子一道出发。父亲心里明白,在寻找女儿的艰难路途中,虎子是他最好的帮手。一是虎子嗅觉敏感,一旦嗅着我的气味,便会直奔目标而去;二是虎子勇猛强悍,遇有凶险便会挺身而出,如此一来,路途的安全便得以保障;三是虎子乖巧听话,一路陪伴而行,将会少去许多忧愁寂寞。父亲也不想徒步而行——那样的话,不但人狗遭罪,且要耗费大量时光。父亲让大哥出一辆车——一辆客货两便车,既能坐人也能载狗,同时又有一名专事司机陪伴,吃喝拉撒都能照应。

  然而,就在父亲准备出发的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桩不该发生的事。

  这天傍晚,不多回家的二哥,却突然回家来了。

  二哥到家时,父亲正坐在院落的树墩上借着夕阳的残光替虎子梳理毛发。二哥从院门外走进来,先跟父亲打招呼:“爹,这晚了,还在外忙活呢!”父亲张起脸,见是他的小儿子,笑了下,也忙招呼:“哟,是安民呀,这晚回来,有事?”

  二哥欣喜地说:“爹,我给你带来一个喜讯——发财的喜讯。”

  父亲一怔。“发财,哪来的财发?”

  二哥说:“有人出高价买咱家虎子。”

  父亲又是一怔。“高价?多高的价?”

  二哥仍旧嘻嘻笑着。“你先别问多高的价,你说你想卖不想卖?”

  父亲来气了。父亲说;“你怎么想着要卖虎子呢?我早就说了,虎子与我终身为伴,给个金山银山也不卖。”

  二哥说:“我知道你喜欢虎子,要是有人真给座金山,你动不动心?”

  父亲揣度半晌,忽然反问:“你今天回家来,就是为这事?”

  二哥又笑笑。“也不完全是为这事,主要是回家来看看。另外,儿子还有一桩心事,想向父亲倾诉倾诉,请父亲帮衬着给拿个主意。”

  接着,二哥便讲了他所谓的心事。尽管二哥在讲述中拐了很大的弯子,也打了许多比喻,父亲最终还是听明白了,二哥讲叙的主题只有一个:恳请父亲卖了虎子,因为这关系着他的仕途和职务升迁。

  原来,二哥所在的县委、县政府机关近来有重大人事变动,县委书记要调上级机关任职,现任县长自然会替补书记职位,这样一来,县长的位置空缺,填补空缺,自然就会落到第三、第四号人物身上。目前二哥属第四号人物,从排列上看属于弱势,但二哥有其自身优势:年纪轻、学历高、口碑好。仗着这优势,他想努把力,把县长的交椅坐上去。恰巧他最近通过一个社会名流,认识了在首府经商的省委一名高官的儿子。这是个踏破铁鞋也难觅的机缘,高官的儿子也答应向其老子进言帮忙。高官的儿子喜欢玩狗,也不知从哪得知二哥的父亲手下有条忠义双全的藏獒,便放出话来,想出高价购卖。二哥一听便知,高价购卖是假,让他贿送是真。出于此种缘故,二哥便藏匿真情,自己不惜重金前来向父亲索讨虎子。

  父亲气恼了。其实父亲先前就有点气恼了,只是忍着没发作。父亲呼地站起,兜圈子训斥起二哥来:“我说安民呀,你好孬也是个县级官员了,你这官怎么当得越来越没人味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一家人与虎子有多深的感情,你却还要……我早告诉过你,升官要凭本事升,靠溜尻子拍马屁,就是升上去了,那也不是个好官,你趁早断了送狗的心思,好好当你的副县长吧……我再给你说一遍,谁也别想打虎子的主意,就是给我一座金山银山,我也不卖!”

  二哥失败而归。

  之后,二哥又来家两次, 同样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拒绝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要带着虎子千里迢迢寻女儿。

  就在父亲要启程寻女的头天,虎子被人抢劫了。

  虎子被打劫,无论对于父亲还是姐,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亲像丢了魂样坐卧不宁;姐呢,除了哭泣,就是向父亲赔罪认错,说她太懵太傻,一点也没看出贼人的骗术,糊里糊涂让他们进了院子。

  寻找虎子的事还没一点眉目,姐却病倒了。姐一病就是重症,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姐的心脏本来就不好,而且做过手术。这次,虎子在她的眼皮下被抢劫了,她的心脏再次受到重创。在寻找虎子的那几天,她就觉得心脏隐隐作疼,浑身上下像散了架,无论怎样努力都打不起精神。那个傍晚,她做好晚饭,给父亲盛了一碗让父亲吃,自己却无心吃饭,提个奶桶到牛栏挤牛奶。正挤着,猛然抬头瞧见了给虎子盛食的盆子,忽又听见邻家传来几声狗叫,她只觉心猛地抖了几抖,便觉头晕气短,一下子昏厥过去。她在感到心脏抖动疼痛时本能地“哎哟”喊叫了一声,父亲闻声跑出屋来,见她已躺倒在奶桶旁。

  姐在医院一住就是一月有余。在那一个月里,父亲早出晚归,精心陪护照料着,我姐的病也逐渐好转。可虎子仍然没有消息,父亲曾几次向二哥打探,问公安局那边破案如何,有没有线索。二哥总是说暂时还没有,等有了消息,一准告诉他。

  这天,父亲做了午饭送到医院让姐吃了,他回到租住的小屋,正想躺在床上小睡一会儿,不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父亲打开门一看,来人是数月前陪伴父亲上成都寻女的那个名叫龚真的男人。姐病重住院,需要有人照看家院,大哥又指派了龚真。父亲忙请龚师傅进屋,他却不进,站在门首,一口气讲明了他前来的原因。他说,他一早起来,未及洗漱,便听到有只狗在一个劲拱院门,他开门一看,见是只类似狮子样的长毛狗。那狗大概见他陌生,并不进院,只是拿警惕的眼光看着他,看半响,扭头跑了。可它并不跑远,就在村子周围转悠,并不时叫唤几声,像是要引起人注意的样子。他问村人,村人都说是虎子,并要他立马跑来找父亲。

  父亲当下就乐了。父亲未及说一句话就跟着龚师傅骑车往家跑。

  父亲隐隐约约看到前边的村庄了。他在看到村庄的同时,也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点在滚动。影点越滚越近,越近越看得清晰—— 是条狗在奔跑。虎子,是虎子,父亲在心里大叫:它闻到我的气味了,它冲着我的气味跑来了。父亲索性扔下自行车,张大手臂,迈开双腿向前奔去。人和狗都在奋力飞奔。近了,彼此看到对方的眼睛了,也看到对方的神态了。人和狗猛地抱在了一起,又滚在了一起。虎子像是久违的孩子见了亲人,双爪抱着父亲的双肩不松开,伸出舌头猛舔父亲的脸颊;舔一阵,突地跳开,睡地上打滚,兴奋得唁唁直叫着;

  虎子归来,搬掉了压在姐心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她的病很快好起来,不出十天便出院了。

  这期间,有条不成文的故事在当地口头传递。说是一位省级高官的儿子喜欢玩狗,不知从哪弄了条健壮的藏獒养起来。那小子把藏獒关在一个精心制作的大铁笼里,亲手喂养。在开始的一段日子里,那宝贝狗不吃不喝,在笼中猛扑猛咬。后来终于吃食了,也变得乖巧了,对天天喂食的新主人温存亲热起来。一个月过后,那小子以为狗完全依顺了,便试探着将其放出笼子,谁知那狗刚一出笼,一个猛扑咬住了那小子的脖颈。幸亏身旁有人,一阵乱棍将狗打开,狗又连连扑倒咬翻几个人逃出院落,跑得不知去向。之后,那位高官的儿子被送到医院疗伤,医生说幸亏没咬断颈动脉和喉管,不然就没命了。但左脖颈的韧带被咬断了,虽是保住了命,但却永远地歪了头。

  4

  虎子归家,姐病愈出院,父亲就有了外出寻女的条件。

  父亲欲外出寻女,而我苦难的命运却有了转机。 

  在一个刮着大风的昏黄的午时,张石柱走进窑来。他一副被黄沙打蔫了的模样,灰塌塌没一点精神。我见他站在炕边,耷拉着头思索着什么,思忖半天,方才挤牙膏般挤出一句话来:“妹子,咋……咋说呢?……这几天我……我一个囫囵觉也没睡成,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还是放你走。”

  我一下子惊呆了。在这昏暗的天气里,我能意外地抓住一缕阳光吗?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只怕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话。

  我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石柱张脸看我几眼,嘟着嘴,又说:“我想好了,你还是走吧,选择一个好天气,偷着跑。”

  这回,我是听清楚了,真真切切听清楚了,但我依然不敢相信。

  我说:“你别是糊弄我吧?我跑了,你不怕村人找你麻烦,不怕你大受不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吐出这话,又低头沉思起来。沉思一阵,又张起脸来说:“如果他们真认为你是偷着跑掉的,那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大……唉,就让他多受些苦吧,谁让他做主替我买婆姨呢?”

  这回,我不再怀疑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兴奋激动起来。兴奋激动中,我也十分敏感地从他的话中抓住了另外一种音响。我不放过这个音响。我想让这个音响来得更清晰一些,也更明了一些。我问:“你家从外往回买媳妇,完全是你大的主意?”

  “是的,”他不回避,直截了当说:“他和我哥张大顺商量决定这事时,我根本不同意,以我的想法,即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做那丧天良的事。买来的婆姨,那个会跟你同心?两口子不同心,日子咋会好过?可他们不听我的,硬要那样行事,结果就把你给……我想了,你有知识有文化,人又长得出众,我无论如何也是收不住你的心的,我又怕呆久了会给你造成更大的伤害。我哥那个人,可是啥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因此,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你走。”

  这天,断腿老汉又上山打石头去了。石柱对我说:“今天你跑,今天是个机会。”他说昨天张大顺给他捎话,让他今天去帮他家整地种洋芋,我跑时,万一出了岔子,他可以就地稳住张大顺。这样还有一个好处:我跑了,证明我不是他放跑的,因为他下地帮人干活不在家,这样他就不至于因了我的跑而遭受责难。他与我分手时,摸遍身上所有的衣兜,总算摸出二十元钱来。他把钱塞到我手中,说:“千万别嫌少,拿着路上用;你这一走,路上,不定会遇到多少难事呢。”

  可是,我刚走下一个斜坡拐上通往村外的一条便道,却听到身后有走动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张石柱家的狗跟过来了。

  狗的叫声引来了人。

  有人从山头蹿下来,有人从沟底跑上来,有人从后边追过来,也有人从前边的路上堵过来。他们高声呼喊着:别让她跑,快抓住她,抓住往死里打……张大顺是头一个跑来的。他从山头直蹿而下,抡起棍子朝我腿上拼命打来,我用手中打狗的树枝本能地一挡,咔嚓,树枝断为数截飞得不知去向,我觉得腿下钻心地疼了一下,便重重摔倒了。大顺的棍子再度挥起,又噗一声落下。可那棍子没打到我腿上,而是打到了另一个人的后背上,那人是张石柱。

  张石柱是紧跟着张大顺从山上蹿下来的,他边跑边喊:“哥,大哥,别打,千万别打……”可是他没拦住张大顺,当第二棍子挥下时,他不顾一切扑下身子护住了我。

  5

  父亲就要启程外出寻女了,就在他准备启程的当儿,我家又发生了一桩让人始料不到的事。追根溯源,那件事还是因我而起。有一个叫刘三贵和王翠翠的夫妇,冒充我的亲生父母行骗诈钱被父亲识破,他们恶语伤人,父亲忍受不了恶毒的人身攻击砸伤刘三贵被公安机关拘留。公安机关很快弄清了真相,父亲被放回。

  这场因我而起的“诈骗风波”虽然平息了,但给父亲及我家造成的损失不可低估。在此之前,关于我被拐卖的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风波”一起,就吵得沸沸扬扬了。俗话说,带干粮越带越少,带话越带越多。事情传了出去,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把刘三贵编造的那些谎言当真话传。

  父亲气倒了。

  父亲躺在床上,三天水米不进,一个劲叹息。一个十分荣耀的家庭,不说别的,单是一桩女儿被人拐卖的事,就是奇耻了,父亲怎么能不气怒呢?

  但二哥却不省事。二哥这天回家来看望父亲,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又把父亲气了个半死。

  二哥进门没跟父亲说上几句话,就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二哥说:“爹,这回你该收心了吧。你看你外出找月姣,惹出了多大的麻烦,我这个堂堂的一县之长,里外都不好做人了。”

  父亲说:“这与我外出找月姣有什么关系?”

  二哥说:“咋没关系?其实这都是你外出找她惹的祸,你要是不外出找她,外人也就不会知道她外出被人拐跑了;没人知道她被拐卖,那个刘三贵和王翠翠也就压根不会知道于月姣是你捡来的一个女儿,也不会知道后来又外出被拐了;这些事他们都不知道,咋能冒充月姣的爹娘前来认亲呢?咋能编出一套谎话来骗你上当呢?现在,你受了这样大的打击,也该死心了,不要再想找不找的事了……事情既已发生,就该顺其自然,说不定哪一天,她自己就会跑回来。”

  父亲越听越觉得不是个味儿,顿时又气噎心肺。父亲说:“于安民,你这人说话毫没良心,一个大活人丢在了昏天黑地里,是死是活不知道,你们做哥哥的不去找,我这个做爹的去找,反而找出错来了?……我的女儿我没看管好让人拐跑了,这是我的错,可那些骗子们呢?……社会上的骗子那样多,总不是我的错吧?你们这些当官的……唉,让我咋说你们呢?你们让老百姓富,让国家富,比起过去,老百姓是富了,国家是富了,可你们咋就把个社会弄得乱糟糟的,拐卖人的、抽洋烟的、卖身子的、嫖窑子的、赌博的、行骗的、杀父母的、吃人肉的……啥样的坏人都出,啥样的坏事都干,啥样的丑事都做得出来,我就不明白,那些人,那些事,你们咋就不好好治一治,管一管?

  二哥说:“爹,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讨论国事,也不是讨论法律,我是劝你不要再外出寻女了,你不能为了一个养女往水里火里跳,让自己受尽灾难。”

  父亲有点火了。父亲说:“于安民,你咋越说越不像话了?养女?啥叫养女?我最讨厌你们叫她养女。打从我把她抱回家来,我就一直把她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你这个当哥的,根本就没把月姣当亲妹妹看,心里根本就没有她,那好吧,你好好做你的官去,官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我找不找月姣,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走吧,忙你的官事去吧。”

  6

  我逃跑未成,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我和石柱都受了伤。我的右小腿外侧从膝盖下到脚踝上端那一段全青紫肿胀了,虽能下地走动,却疼痛难忍。石柱的脊背肿起高高一道棱,棱上淤血斑斑,疼得手臂都无法抬得起。

  这天,断腿老汉又意外地推门走进了我住的偏窑,放下双拐,坐在窗前一张矮凳上,长长叹息几声,出口说道:“娃儿,几天前你这一跑,把我的心彻底给跑寒了,也跑黑了。在这之前,我还真以为你跟石柱好上了,看来,你们是给我灌了迷魂汤迷糊了我。直到现在,石柱那狗日的还不向我讲实话,还说是……不过,我也不怪他,谁让我生下他这么一个恶不起来的东西呢?……”

  他缓了口气,牙疼似地吸溜着,吸溜一阵,又说:“娃儿,看来,你的心咋说也是拢不到咱家来了,这两天我翻来覆去想了千百遍,觉得留着你也是个事,你难受,我们也难受,可又不能放你走——放你走了,村里给儿子买婆姨的人家都受连累,我们家也……唉,思来想去,这里倒有个法了,想和你商量商量,看……”

  我听他话中有话,一颗早已化成灰烬的心,像是被风吹醒了一丝火星,有了重新被点燃的希望。我亮着眼神看着他,使劲点点头:“你说吧。”

  他说:“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再找大顺商量商量,让他把你交给那个拐卖你的人贩子……”

  我一听就急了,几乎是吼着说:“那不是把我再卖一次吗?那不行,我不干!”

  断腿老汉见我吼,又叹一口气:“唉,娃,你先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照常理,把你交给人贩子,他们是会再卖一次的—— 我倒有个主意:你见了他们,你就请求他们千万别再转卖你放你回家,你向他们保证绝对不告官,而且给他们一笔钱——你不是说你大哥有钱吗?他们贩卖人图的是钱,只要你给他们钱,他们准会放你回家的。”

  我的心呼啦一下热了——被那丝希望的火星点燃起的大火烘热了。我很激奋,也很感动。要知道,断腿老汉能做出这样的抉择,不知付出了怎样艰难困苦的努力。我深信,只要他们将我交到人贩子手中,我定会用我的一张巧簧之舌说服他们放我回家;我大哥也定会无私解囊,付给他们一笔厚实的资金——这世上,钱是能买通一切的。我忍受着腿伤带给我的剧烈疼痛,屈膝跪立,给老汉磕了一个头。我说:“谢谢了,谢谢了,谢谢大叔放我一条生路。我回去后,也定会让我大哥交给您一笔钱,你拿着钱,名正言顺地给石柱娶媳妇吧。”

  断腿老汉未能说服他的侄儿张大顺,反而又招来一场祸端。张大顺见断腿老汉动了再次将我贩卖的心思,便像瓜藤生枝蔓般生出一个毒枝蔓—— 欲将我买去给他的亲兄弟张二顺做媳妇。

  这天,张大顺带着他的兄弟二顺和三顺齐齐走进窑洞,二顺三顺每人手里拎着两瓶酒,张大顺则拎着两盒点心。张大顺很客气地对断腿老汉说:“二大,我今天来是给我兄弟二顺提亲,说着,从怀中掏出两摞钱拍在桌上。“二大,这是二万块钱,你当面数数—— 当初你买于月姣时,也是这个数。”

  这才明白过来。说:“大哥,咱不能这么做,这样做不是让外人耻笑咱张家吗?买来的女人又在自家兄弟间倒卖,这都成啥事了……”

  张大顺说:“你把人再交给人贩子,那才叫惹人耻笑呢。现在村里就有人放出话来说,看张大顺日能的,他能成全别人家买来的婆姨,却成全不了自家兄弟,买来的婆姨至今还是个摆设。你快把钱收起来,我们这就到那窑里去领人。”

  张大顺说着,一步跨出窑门,直向偏窑扑来;他的两个兄弟尾随其后也冲到了窑门前。

  他们踢开门正要进窑,不想有人一声断喝:“你们给我站住!”把三人阻在门外。

  是断腿老汉。断腿老汉单腿独立一身子堵在窑门前,右手攥着一把鎯头——那是他砸石用的一把特大鎯头,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俨然像一个独腿将军,威武地立在门前,怒视着三个莽汉,扬言谁敢再迈进一步他就砸烂谁的狗头。

  张大顺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借着酒劲,大喊:“二大你走开,小心再把你的腿跌断。我可是给你付过钱了,人已归我,你管不了了。”

  他以为断腿老汉是摆样子吓唬他,未必敢动真,喊罢又往窑里闯。没想断腿老汉挥起鎯头就是一家伙,张大顺本能地扬臂一挡,啪!鎯头落在胳膊上。他“哎哟”一声喊叫,转身撒腿就跑。张二顺、张三顺见势不妙,也跟着跑了。

  7

  我这头进退两难苦苦挣扎,那一头的父亲,十分果断地踏上了千里寻女之路。

  接下的事情,可就不那样简单了。

  商南那地方,和陕北这地方的地形差不多,除了山还是山,只不过那里的雨水多,山头山坡着绿,看上去景色不错。

  我的可敬可爱又可怜的父亲,每天拄着一条棍子,艰难而徒劳地走在弯曲的攀山道上,跌倒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再走;饿了,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喝几口随身背的凉开水;腿脚走肿了,走疼了,勾腰伸拳捶一捶,就地坐下歇一歇,喘口气,继续走。好在有龚真和虎子陪伴,路途并不寂寞,孤单,且也安全。

  那天,人和狗在前往一个村庄的途中,父亲突然觉得肚子疼。他想坐下来歇缓一阵,待疼痛过后再走。可缓了一阵,疼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了,至最后,竟然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龚真蹲在他面前,替他轻轻揉摩。可手一触到父亲的腹部,父亲便疼得大叫起来,头上的汗也随之淋漓而下。这下可把龚真急坏了。他让父亲坐着别动,他一阵急跑赶到前边的村子,出钱请来几名老乡,用一块门板当担架,将父亲抬回镇上,急速送进镇医院救治。镇医院的医生们检查后,初步诊断父亲患的是肠套叠,急需手术治疗。可是,肠套叠手术难度较大,镇医院没有手术条件,只能转送上级医院。只可怜一个小小的镇医院,连辆救护车都没有,龚真只好开着自家那辆客货车,连夜送父亲前往商南市。一路的颠簸,一路的忐忑不安,一路的紧张急促,待赶到商南,父亲已在昏迷之中。商南医院的医生们一番紧张抢救,父亲才从昏迷中醒过来。随后,医生们决定实施手术。

  大哥是在父亲术后的第二天开着车带着姐赶到商南的。大哥似乎有满腹的心事,脸上愁云满布,人显得忧郁而烦躁,见了父亲,先是呆呆地凝视了半晌,接着便发出满腹的牢骚:“爹呀,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了啥样子!不叫你来,你偏要来,这不是害己又害人吗?你要再不听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见姐在一旁抓着父亲的手抽抽噎噎地哭,又指责姐:“哭,哭,遇事就知道哭,哭顶个屁用。”

  这时节,父亲身上的麻药已散刀口正疼得厉害,人也没一点力气,见大哥发牢骚,气得嘴唇抖颤不已。他费了好大劲才对姐说出几句话:“月娥,你……你把我扶……扶起来,扶起来让我看看安国这……这婊子儿,他是哪根筋抽的,跑来是看……看我呢,还是给我胀气呢?……”说着不顾刀口疼痛就要自己往起爬,慌得姐和龚真赶忙上前拦住。大哥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连忙向父亲道歉:“爹,是儿子不对,我这不是着急嘛!看你病成这样子,心里能不急吗?”

  大哥见父亲无大碍,只呆了一天就走了,留下姐在医院照看料理父亲。

  大哥的行为表现引起了龚真的警觉,他觉得大哥可能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要不,他不会那样忧郁和急躁。

  大哥走后,龚真把姐叫出医院来到他住宿的旅店,详细询问缘由,这才明白:大哥的公司出事了。

  前边我已讲过,大哥除生产经营乳制品外,还在山里建了一个煤矿。煤矿交给王妮的两个哥哥经营着。数天前,矿井瓦斯爆炸,十三人死亡,二十余人受伤。事故发生后,王妮的两个哥哥抛下矿井仓惶出逃,一个被公安机关抓回,一个逃得不知去向。大哥虽然没有直接管理煤矿,但当时开办时,却是以他的名字注册的,煤矿的归属权在他,可以说是他的子公司。这样一来,大哥难逃干系。十三条人命,二十余人住院疗伤,有的也命悬一线,大哥不但要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且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如果是那样,大哥辛辛苦苦经营的家业就全毁了,人也难免遭受牢狱之灾。听说大哥已被检察院传唤过几次,并且下了指令:不能远走,随时候听传唤。

  姐在向龚真讲叙这一切的时候,早已泪挂两腮,泣不成声了。她说:“真是想不到啊,我家的灾灾难难咋就这样多。”她恳请龚真千万向父亲保密。她说:“你看我爹现在都成啥样子了,要是知道这些事,怕是一气之下连命都保不住了。”

  龚真说:“这个我自然知道,哪还用你说。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了一个女人,于安国竟然什么都不顾及,盲目开矿,拿人的生命当儿戏,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有姐和龚真的精心照料,加上医护人员的精心疗理,父亲的体力恢复得很快,十天之后便能下地走动,三个星期后,医生便允许他出院了。

  商南之行告结,父亲在姐、龚真以及虎子的陪护下回到家中。

  8

  清晨,没有风,阳光很好。我走出窑洞,想借明媚的阳光,驱赶内心沉积已久的阴霾。

  断腿老汉打早就上山打石头去了。石柱说他也要上山——他大已打下不少石头堆放在那里,他要去背下来。我说:“我跟你一块去吧,正好我也想到外边转转呢。”

  翻过两座山越过一道沟,我们到了石山前。原来那石山,其实和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峦没多大区别,只是不知何年何月,面向西北的一面坡被风雨剥蚀了外表的土层,土层下的硬石便裸露在外了,由此被称为石山。附近村庄的历代石匠为打造石器,都到这山上来取石。

  取石何其难啊!

  正如石柱所说,断腿老汉的断腿下果真垫着一块平平平整整的石头,那石头是他精心打磨出来的,底宽顶平,垫在断腿下,坚实平稳。他抡起鎯头砸石,砸一下,停住,大喘几口气,然后再抡,再砸,再停,再喘……循环往复。砰!砰!砰!鎯头击石,声音沉重而悠远。

  看着他艰难地抡锤,大口地喘息,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知道他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大的热量,也不知道他以怎样的毅力支撑着这超常的劳动,只知道他每天摸黑起床,熬一碗粥喝下,揣上头天晚上烙好的杂面饼子,背上一壶水,拄着双拐出发了。

  这天,石柱从外边回来,显得十分慌张。他跑进窑来,吞吞吐吐啰嗦了半天,才把事情的大致轮廓讲出来。

  他说,他出门下地,他哥张大顺把他拦在半道,说村长王烧头下到张庄来了,找他有事商量。他跟着张大顺去家见了村长,村长说,他到乡上开会,听到一个很不好的风声,说是近日县公安局要到叉八村六组检查有无拐骗外地妇女的事,还把石柱家列为重点,原因是可能村里出了内奸给举报上去了。如果真的被查出,那么,倒霉的就不仅是张石柱一家。为保险起见,让石柱把我送到村长家避几天,等躲过检查,再让石柱接回来。

  石柱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听王烧头的了。他劝我千万别为难,答应他送我到王烧头家暂避几天。

  我说:“要躲避检查,你把我藏到哪儿不行呢,干吗要去王烧头家?”

  石柱说:“这个自然很明白,公家人向着公家人,公安局说啥也不会怀疑村长家里藏着被拐卖的人。”

  我说:“以往公安局来检查,村长家里也藏过人吗?”

  石柱说:“藏过。”

  “那被藏的人要是不愿去呢?”

  “只好用绳子绑了去。”

  “我要不去,你们也会用绳子绑吗?”

  石柱半天不言语。他似是听出了我话中的意味,再一次央求:“妹子,你还是去吧,顺顺畅畅去,再顺顺畅畅回来,免得受罪。我知道,初被拐来的人,都希望公安局来解救,可大神斗不过小神——别看村长官小,跟上边来的大官斗法,手段一套一套的。”

  我不能说石柱说得不对。为免皮肉之苦,为免由此而引发的屈辱,我顺从了。

  我被安排在王烧头家里的偏窑住下。

  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我被王烧头弄来,随便塞在一个能遮风避雨的破窑洞,粗食充饥凉水解渴和衣而卧,像囚犯样被看管起来—— 窑洞收拾得挺干净,炕上是一套新毡新毯新被褥,墙上贴着新新的年画,窗户上剪贴着窗花。我是来躲避搜查的还是来做客的?我一时弄不清楚。

  那天石柱送我来,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就走了。

  石柱一走,王烧头紧跟着就进窑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王烧头冲我笑着,他笑的样子很难看:嘴朝被烧伤的右脸斜歪过去,右眼也随之被抽动歪斜过去,那模样,如同阎王派来提命的小鬼站在你面前狰狞地冲你奸笑。他说:“于月姣,你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张石柱的家强吧?……既然来了,就安心多住几天,缺啥,用啥,给我婆姨说,想吃啥,就让她给你做,我这婆姨别的不会,做饭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边说边转身把身边的那个女人拉了一把。“看,这就是我婆姨。”

  我看了看那女人,不觉愣了。这个王烧头,从哪弄来这样一个好看的人儿?她身躯苗条,个头不高,白净的瓜子脸盘上,一对杏眼晶亮地闪动着;棱葱般的鼻下,生就一张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巴,大概是因了这嘴巴的缘故,她张脸看你时,你便觉得她在娇羞地冲你微笑。尽管王烧头用使唤丫头的口吻把她介绍给了我,但她并不介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阵,缓声说道:“我男人说得对着哩,既然来了,就不要生疏,该咋着就咋着。”

  我万万不会料到,在我被拐卖的最艰难的环境下,竟然能遇到一位我至死也难以忘怀的知心朋友。

  我俩能成为朋友,不仅因为性格上有共同之处,而且我们各自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极其苦难的人生经历。

  那次看过她的剪纸后,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并对她的身世产生了兴趣。我不明白,对于一个一天学堂也没进过的深山女子,内心有着怎样一种不为人知的灵性,凭一把剪刀,剪出一个绚丽多彩的艺术世界?我也不明白,一个美貌端庄、玲珑剔透的女子,为何嫁给一个其丑无比的“火烧头”?

  最让她悲伤的是,王烧头娶了她,却拿她不当人看,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除了嫌她是个二手货外,还嫌她不会生娃娃,是个母骡子。

  自从和林杏花交上姐妹后,我的日子有了暖意,只要和她在一起,我们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心情也随之变得愉悦起来。她教我剪纸,教我学唱“信天游”。她肚子里装的歌很多,大多是一些情歌,包括那首人人都会哼唱的《走西口》。我在为她天赋的才艺感到庆幸时,更多的是替她惋惜,惋惜上天给了她上好的容貌和才华,却也把过多的不幸抛给了她,让她羸弱的身躯背负起难以承载的苦难。庆幸的是,她没有被苦难压倒,坚强地挺着,用她所喜爱的剪纸艺术和民歌支撑着不屈的生命。

  杏花姐的苦难激发了我对她深深的同情,她深爱着她的前夫。她的前夫重病去世,王烧头以兄弟做替身骗取了她。我的遭遇引发了她彻骨的怜悯,她决心和我逃出深山。她帮我一次次摆脱了王烧头的恶意纠缠,趁王烧头住院疗伤之机带我逃跑,可惜在出逃途中有人惊扰不慎滚落悬崖身亡。我悲痛欲绝,可我又不敢说出真相,谎称她约我一道前往县城看望疗伤的王烧头。

  正如断腿老汉所言,杏花姐的死不会就此了断,看似平静的背后,不定会酝酿多大的波澜呢!

  果真就出事了。

  这天,石柱家突然来了二位他们从未谋面的人物。两人自报家门,说是杏花姐的娘家亲弟弟,来张家论论他们姐姐的死因,顺便讨个公道。看上去两人的岁数都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子也壮实。那个自称是林杏花大弟弟的汉子是个疤拉眼,右眼的眼皮朝上翻着;小弟弟面部肤色很黑,典型的一个黑脸汉子。

  当下我心里就直犯嘀咕。杏花姐可是从来都没说起过她有两个弟弟呀,咋就平地冒出两个弟弟来?他们又会替姐姐讨个啥样的公道呢?

  经过一番折腾,我们终于明白他们是借林杏花的死来讹钱的。他们受王烧头的指使冒充林杏花的娘家弟弟。他们恶语伤人,说给不了钱就把我绑走抵债,因为他们的姐姐使我害死的。

  事隔两天,疤拉眼和黑脸汉子果真又来了。他们还带来两个小伙子,说是林杏花的姑舅表弟。

  疤拉眼进门就说三万元钱准备好了没有,若是准备好了,他们拿了钱就走人;若是没有准备好,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断腿老汉说:“钱没有,就我住的这几孔窑洞,你们能抬走的话,立马抬走。”

  疤拉眼说:“好吧,你没钱给我,就别怪我不客气。我们听说你家还保存着四块‘袁大头’,你把四块‘袁大头’给我们,也算是赔了我姐的命价。若是连这个你都不答应,那你就把害我姐的凶手交给我们由我们来处置。这两样,你选吧。”

  事情已是再明白不过了,他们是冲着四块“袁大头”来的,王烧头已把二块“袁大头”捞到了手,还惦记着剩下的四块。

  这个王烧头,心不知黑到了啥程度。

  断腿老汉说:“你们听谁说的我家还有四块‘袁大头’?我家总共就藏了二块,都让你姐夫王烧头拿走了,你们这不是逼人跳崖吗?”

  疤拉眼说:“你少诓我们,村人都说你家有六块,你就老老实实拿来吧,拿来我们立马走。”

  断腿老汉还想说什么,石柱却上前一步把话抢了过去:“大,你别跟他们啰嗦。”他逼近疤拉眼,厉声说道:“你们也少在这里说废话,若走派出所,我陪你们走;若在我家胡闹,我也不是好惹的。”

  疤拉眼说:“行啊,算你小子能耐。我们不要你陪我们走,我们只要你婆姨,你能把她买了来,我们也能把她卖出去,卖出去就是钱,也算是她赔了我姐的命价。”

  石柱说:“你们敢?”

  疤拉眼说:“咋不敢?我们既然敢来,也就敢做。”

  他说着,招呼同来的几个人:“你们别站着了,把他婆姨绑了,带上走。”

  黑脸汉子听他招呼,从腰里抽出一条绳索,和同来的两个小伙一道向我扑过来。

  我疯了。那一刻我真的疯了。我被这残酷的场面逼疯了。我不顾一切冲出窑,踅身冲进厨窑,拿起一把菜刀,直向疤拉眼冲去。我一刀劈了下去,他闪身一躲,夺过刀,反向我劈过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噌地一声,刀刃砍在手腕上,顿时血流如注,霎那间,我直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这又是一场劫难。

  我都是要走的人了,却又遭受了一场严酷劫难。

  我能在这场劫难中活过来,还要感谢张石柱。

  疤拉眼反砍我的那一刀,恰恰砍在我的手腕上,如果只是伤了皮肉,那倒没啥要紧,关键是伤了动脉血管。由于流血过多,我昏倒后再没醒过来。

  石柱见我腕上血流不止,心下着急,用一根细麻绳将我的胳膊扎了。他背着我,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将我送到卫生院救治,可大量输血和手术缝合腕上的动脉血管,要付四千元的医疗费。四千元对张石柱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他偷偷卖血和廉价卖庄稼,才将医疗费付清接我回家。

  这天,断腿老汉来到偏窑,又一次对我说:“娃,你要是觉得身子好了,能走了,你就走吧。我们说话算数,既然让你走,啥时也不会改变的。我再次激动起来。我流着泪说:“大叔,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回来给你们送钱——我定会把你们损失的钱,包括六块银元、你们卖庄稼的钱、石柱卖血的钱,一分不少送回来。我说话也算数,不信你等着。”

  9

  父亲回到家后,不甘心于商南之行的失败,仍盘算如何前往忻州。可他的身体明显不行了,只能暂缓在家休养。

  大哥果真没能逃脱牢狱之灾,被公安机关逮捕了。煤矿的安全事故涉及为数不少的官员,凡涉及的,无一不被免职或受到经济处罚。二哥也受牵连降了职,不再是县委副书记、代理县长,又回位到原先的副县长。

  大哥煤矿出事父亲全然不知。父亲不知是因为姐和龚真没敢告诉他。

  父亲眼下正牵挂着另外一桩事。

  商南之行,在与龚真的交往中,他不仅了解了这个人,也摸准了他的心思。父亲想把他和姐促成夫妻。

  其实,姐对龚真早有好感,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与这人结为夫妻过日子,那就踏进了幸福之门。现今连父亲也意识到了这事,而且主动向她提起这事,她是从心里往心外高兴,可她又十分理智地意识到,就目前我家的现实情况,根本不是提及这事和促成这事的时候,因此,她以‘暂不考虑’婉转拒绝了。

  她是对的,我家处在那样一种窘迫中,绝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大哥被关押的事没瞒住父亲。

  父亲从昏厥中醒过来,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父亲怎么能承受得起如此沉重的打击呢?这半年光景,母亲病亡,虎子被劫,姐病重住院,他本人又外出寻女未果,这接二连三的事就把他的精神摧毁到崩溃的边缘,猛然间,儿子又身陷牢狱,这无疑于雪上加霜,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摧跨的。

  好在有姐的精心照料,加上亲戚朋友的尽情劝慰,精神才逐渐好起来。

  可是,不测的风云再次光顾了父亲,让一个可怜的老人再次遭受精神摧残。

  制造这次“风云”的是大哥的二配夫人王妮。

  这天,王妮突然来家,说是要请父亲出面替她向二哥讨回五十万元“经济损失”。

  别看王妮长得漂亮出众,可做起事来十分歹毒。她不管父亲病没病着,进了门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横横往父亲面前一坐,开口就说事情,说出的事让父亲冒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她说,她一个姑娘家,嫁给大哥这样一个二婚的大龄男人,本来就够委屈的,原指望大哥事业越做越旺,她就可以享受优厚的物资待遇以顶平“委屈”,可现如今,人被逮捕入狱了,究竟判多少年,是死是活还说不清;公司也被政府拍卖了,债务顶光之后,剩余的钱还不够赔偿死亡人员的命价。她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一个刚满半岁的男娃,要家没家,要钱没钱,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了。她说,二哥在当县委常委、县政府常务副县长那阵子,为了巴结讨好上级领导能坐上县长的位置,曾前后三次从大哥手中拿钱去贿赂官员,累计钱数高达百万元之多。这三笔钱她都一一记录在册,送给某一位官员他心中也大致有数。大哥之所以慷慨地支付给二哥那么多钱,是因为二哥施展手腕让他少交了几百万元的税。这些事都是大哥高兴时在枕边告诉她的—— 大哥一高兴,什么话都给他讲,连二哥开着车到外地嫖娼的事也给她讲。她说,二哥从她的两个哥哥手中拿的钱也不少,也有几十万元之多。这是她的两个哥哥告诉她的,她也一一记录在册。她让父亲给二哥吹吹风过过耳,趁早把从大哥手中拿的钱还给她,至少也得还五十万元。二哥要是不明智赖着不还,她就当面问他要去,要不给,她就告到纪检委,看他保钱呢还是保他的乌纱帽?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也听说过一些有关官场腐败、官商勾结之类的话题,但也只是似信非信听听而已,而且那些事与自己的家庭、亲人无关,他也就不往心上去。现在听自己的儿媳讲自己的两个儿子如何进行官商交易,且讲得有鼻子有眼惊心动魄,父亲惊起了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起了轩然大波。

  父亲颤抖着声说:“王妮,你没钱了你向我要,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安国是你男人,安民是你娃的叔,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现在他们都在难处,灾难面前,你不替他们解愁分忧,反而往他们身上扎刀子,你这算什么婆姨,还有没有点良心。”

  王妮不屑地哼了声,说:“婆姨?婆姨算什么?没听古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良心?你说一斤良心值多少钱?……好么,你要是心疼你儿子,那个我五十万元,我啥都不说了。

  父亲气坏了。父亲在王妮走后的半天时间里,始终躺着不说话。姐劝他,他也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叹息。之后,他问姐:“月娥,你说王妮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姐说:“这个,我也说不准,猜不透。如今社会复杂,官场复杂,人心也复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父亲不再吭声,躺着沉思。

  当天晚上,父亲就让姐打电话叫回了二哥。

  二哥在听父亲讲述事情的经过时,神情十分冷静,看不出丁点慌乱。可是,当父亲提到王妮要上告纪检委时,二哥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这个瞬间的变化让父亲和姐全看在了眼里。父亲讲述完,问二哥:“王妮讲的可都是真的?”

  二哥没有正面回答。二哥说:“爹,王妮的用心你还看不出来?分明是想诳一笔钱罢了。你不要理她。”

  二哥走了没几天,又回来了。二哥给父亲带回许多补养品,坐在父亲面前,关心地问这问那。可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王妮要钱的事上。二哥说,王妮真的跑到他家问他要钱了,说的话非常难听,如果十天内兑现不了,就要告到纪检委。二哥说,他倒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胡闹腾”,猪尿泡打人不疼,但骚气难闻,她一闹腾,影响很大,也臭得很—— 一家人闹一家人,能不臭吗?如此一来,他在干部群众中就没威望了,也不好工作了。他恳请父亲帮他一把,以便度过这个“一家人闹一家人”的难关。

  父亲问二哥:“你说让我咋个帮法?”

  二哥说:“王妮不是提出要卖虎子吗?你就应了她,把虎子卖了吧。”

  二哥的这句话,无疑是抛向父亲心口窝的一把尖刀。二哥怎么会重犯这个错误呢?当初提出卖虎子,曾遭到父亲那样严厉的拒绝,以致弄到后来……虎子遭劫是不是他策划的疑云还没消除呢,这就又提出……看来,他与大哥“官商勾结”互为渔利是没一点含糊了。他做贼心虚,表面上冷静,心中早就翻卷起了惊涛骇浪,如果不是火烧眉毛,他也不会重提“卖虎子”。

  姐前往监狱看望大哥。大哥听说父亲决心再次外出寻女,感动之余,决定再次出资援助。大哥说:他的公司虽然被拍卖了,但他还有一笔钱以朋友的名义在银行存着,他让姐和龚真去找他的朋友把钱取出来,买一辆二手客货车,再带足路上用的钱,这样,父亲这次出门,就和前次一样了。

  10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要回家了。

  日日盼归,夜夜盼回,真的要走了,我却兴奋不起来了。我甚至觉得有点对不住断腿老汉,对不住张石柱。几天来,我在心里将他们父子俩翻来覆去想了千百遍,认定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最让人敬重的人。断腿老汉同我的父亲一样可亲可敬,而张石柱,则如同我的长兄!

  我走时是太阳刚露脸的清晨。按断腿老汉的安排,石柱要一直送我到乡上。

  临出窑前,断腿老汉再次叮嘱张石柱:“出门后,你一定要带着她走正道,别图近抄岔道,好让村人们看见你们是亲亲热热出去的;你送她走后,你千万别急着回来,一定要等到天黑,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人是你送走的而是她钻空子跑掉的……还有,你一定要把她送到车上,看着车开走了你再走。”

  石柱连连点头:“大,记着呢,这些我都记着呢!”

  走出一道沟,又翻过两道梁。我停下身来。我对石柱说:“石柱,我想到杏花姐的坟上看看杏花姐,同她道个别,再赶路。”

  石柱听从我的话,领我去了杏花姐的坟。

  坟墓坐落在向阳的一面缓坡上,墓地四周,稀稀疏疏生长着一些野蒿杂草。新土搭就的坟丘,已被阳光蒸干了水分,苍白地伫立着。数天前烧化冥钱留下的纸灰被微风吹拂,缓缓翻旋滚动着。我一声哀鸣哭倒在坟前。

  我哭了足足一个时辰。

  哭过之后,我起身擦干泪水。“走吧,”我对石柱说。

  我顺原路返回。

  石柱说:“你走错了,那是来时的路。”

  我说:“没错,我们顺来时的路回吧。”

  “你这是……”

  “我不走了,我们回去,回去跟你过日子“

  我不走的原因是我认命了。

  我在杏花姐的坟前跪哭的那一瞬,我认命了。

  回去又该如何呢?我是一个被人拐买后又跑回来的人,暂短的亲人团聚的欢乐、幸福之后,漫漫岁月中,又会是怎样的生活景象呢?亲人们会对你怎样看?乡邻们又会对你怎样看?被拐卖的阴影是永远无法排除的,它将停留在你的内心深处,处处跟着你,时时折磨你。你可以说,你虽然被拐卖,但遇到的却是一家好人,你被他们善待,最终,又是他们主动送你回来,你毛发未损,干干净净回来了。可他们会信你的话吗?他们会说你是在编谎,在替自己洗刷,在玩弄“此地无银三百两”。与其那样,还不如不回去,留在这里过日子好了,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呢?况且,张石柱又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体魄健壮,相貌也不错。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也亏不到哪里去。

  我与张石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我与他生活了一段时间,又后悔了——后悔不该“嫁他”他虽善良,但没文化,目光短浅。经过一番苦思,我决定说服他外出打工,等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再一块走出深山。通过我艰苦的劝说,他终于去了西安。

  他到西安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他的来信。只读了四年小学的他,把个几句话的信写得别别扭扭漏洞百出。不过,信中的意思还能看得懂——说他已找到了活干,是给公家修街道,每天可挣三十元。说城里的灯光亮极了,电视好看极了,他每晚都要在一个广场看大屏幕电视。还胡诌八扯说我让他出去是送他进了天堂。信上还说我写给我大哥的信发出去了,只是没打通我大哥的电话:手机停了,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

  我不知道大哥出事被关进了监狱。我只是想,大哥的手机可能换号了,他不常在办公室呆,电话自然没人接。

  我想,大哥接不到石柱的电话,钱自然是没法送了。不送就不送吧,只要石柱进城开了眼界,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11

  父亲山西忻州寻女,又把罪遭大了。

  一踏上忻州的土地,父亲就感叹起来。他感叹的不是忻州的山高、地荒,而是路实在难行。巍峨的高山,狼牙交错的峻岭,路呢,酷似巨蟒缠绕在峻岭间,车开进山岭,便随着那弯弯曲曲的蟒身绕大圈。

  父亲说:“天下之大,咋就这么多的山呢?头次去成都,沿路看到的,除了山还是山;二次去商南,走的又都是山路;这次来忻州,又是遮脸遮眼的山。如果不是这三次出门,我还以为天下跟咱家那地方一样,都是平坦坦的川呢。”

  龚真说:“正是因为山地多,交通信息不发达,大山深处的人才穷,人穷娶不起媳妇,就……要不,人贩子咋就把人专往山大沟深的穷地方拐呢?穷地方有市场。”

  父亲说:“怪不得月姣跑不出来,这样深的山,这样难走的路,就是给她安上双翅膀,怕是也飞不出来。”

  父亲在寻找我的途中风餐露宿,不幸又病重住进了当地一个县城医院,他在医院刚刚住下,意外地接到了姐打来的电话。姐打这个电话费了好大的劲。那时父亲和龚真正整日行走在那曲里拐弯的山径上,手机虽然开着,但接收不到信号,姐打电话,电话始终是一个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联系不上。姐那个急呀!—— 咋就联系不上呢?父亲莫非……父亲这一病,龚真把他带到县城医治,手机的信号这才能传进来。姐见电话通了,兴奋得在电话那头喊叫起来,只怕电话断了再无法接通,赶忙说事情。这一说,就把特大喜讯传达给了父亲。原来,姐接到了我写给大哥的信。石柱从西安把信发出去后,大哥已在监狱服刑了,大哥原来的公司收到信后,不便转送监狱,只好把信交给家人处理。姐一眼便认出信封上是我的字体,忙打开信封看内容。当她得知我在陕北的一个名叫叉八的村庄而不是忻州的满囤乡时,赶忙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不管自己病着,当下就要龚真带着他奔陕北。龚真说啥也不依。他劝父亲:“大叔,你病得这样重,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带你走。以前我们没有准确的目标瞎折腾,现在目标找准了,反而不能慌。你的病治好了,人养得有了精神,我们直奔目标而去,用不了几天工夫,就能把月姣领回家。”

  人一高兴,病就好得快。三天后,父亲的病情就开始好转,十天后,不再咳嗽喘息,十五天后,炎症症状全部消失,连医生都觉得奇怪,说老年人肺部感染,没有这样快就好的。

  刚办完出院手续,父亲就催促龚真上路。龚真劝父亲再养息几天,可这次父亲说啥也不听龚真的,说他不开车拉他走他就带着虎子步行走。龚真没法再坚持,打点行装,开车上路了。

  那天父亲他们寻我而来时,恰巧我赶着毛驴下沟驮水。当我摇动轳辘打上一桶水正欲往驴背上的木桶灌时,猛然发现沟下路径上一条硕壮的狗箭一般朝我冲来。那是虎子。可是,我咋会想到它是虎子呢?我日夜想着家人来找我,可我又不抱任何希望,中国这样大,家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样一个荒蛮的深山小村里呢?即使大哥收到了我的信,他们来救我,也不会带着虎子来呀。当虎子冲到我身前立住身摇着尾巴亲昵地冲我狺狺哼叫时,我的脑中也没反映出它就是虎子,我认定它是村中谁家养的一条不熟悉我的狗,见我下沟驮水,跑来盯梢;我甚至有些害怕——怕它猛丁冲过来咬我一口。当我的目光再次与虎子的目光对视时,我忽然觉出它的眼睛以及凝视我的眼神都是那样熟悉,我也觉得它狺狺的哼叫也洞悉耳膜。我猛然想到了虎子。我的心猛地激跳了一下。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虎子!”虎子听到我的叫声,高兴地一跃而起,孩子样原地转了一个圈,鼻子兴奋地哼哼着。显然,它断定我也认出了它。我又唤一声:“虎子!”我的话音未落,它一个虎跳跃上前来,我猝不及防,一下被它扑倒在地。我坐起抱着它的头,连声呼唤:“虎子,你果真是虎子,你怎么来了?……”虎子伸出舌头舔我的脸颊,又舔我的手,激动地狺叫着……突然,它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下我,顺着来路跑去。它是跑回去引领父亲和龚真。

  见到虎子,我依然没有意识到父亲会来。该来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呀!他们带着虎子,也肯定带着许多人,可能连警察都一块来了。父亲年迈体衰隔山隔水的,他如何走得动呢?可是,只数分钟的时间,父亲便站在了我面前。明明是父亲,我却不敢相认。我的父亲没有这样老呀——我离家前往成都时,他还是一头浓浓的黑发,额头上只有几道浅浅的皱折;可现在的他,头发全苍白了,额头的褶折又宽又深。父亲也没有这样瘦呀——我离家时,他两腮饱满,脸颊丰润,胳膊腿结实有力,可现在的他,腮帮塌瘪,颧骨高凸,脖颈颀长,脸庞整个脱了形。可他分明就是我的父亲。那千万次凝视我的和善的眼神,那微微下撇的坚毅果敢的嘴角,那深沉均匀的鼻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就是父亲。亲人啊,我千呼万唤的亲人,您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是真的吗?这别是梦吧?……我在听到父亲一声亲昵的呼唤时,一股巨大的、无以名状的冲动袭上心来。我哭喊一声:“爹呀——”一下子昏厥过去……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已是躺在父亲宽大温暖的怀抱中了。父亲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托着我的脸颊,轻轻呼唤:“月姣,快醒醒,快醒醒,醒来爹带你回家……”

  12

  历尽艰险磨难,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温暖幸福的家中。

  我想,我的双脚踏进村子到达家门口时,该是有许多亲人迎接我的——母亲、大哥、二哥、二嫂、姐,还有……我第一个举动就是扑进母亲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

  但没有。

  站在门外接我的,只有姐一人。

  我想,母亲肯定是站在庭院中守候我的,她不想让村人看着我们母女抱头痛哭,她要把那个场面封锁在庭院。可是,庭院也没有母亲的身影,只有两棵久违的老树悄然伫立。我高声叫喊:“妈,妈呀,你在哪里?……”

  我一头扑进屋去。

  屋里还是没有母亲。

  我问随后跟进屋的姐。姐看我向她要妈,一句话没说,眼泪却扑簌一下流出来了。我痴愣地望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抱着姐,好一场大哭。

  之后,我得知了家中的一切。

  唉,在不到一年的时光中,我们家就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 母亲辞世,大哥入狱,父亲不惜生命的代价三次外出寻女。我的心都要被击碎了。

  我回来了,家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每天清晨,父亲喝罢我替他泡好的清茶,便牵着虎子到村外遛弯儿。遛一圈回来,要么坐在屋前晒太阳,要么到邻家去找老哥们聊天。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尽管身体瘦弱体力不支,看在眼中的活还要去干。姐和我坚决不让他干,逼着他休息养身。姐每天忙着伺候两头奶牛,挤了奶后,又忙着往奶站送。我包揽了全部家务活,精心照顾好父亲的吃喝。

  生活看似平静,可我们的内心都起伏着波涛。

  自从归家以来,父亲和姐从不问及我的被拐经历和被拐生活。他们心中都清楚,对于我,那既是一场生死劫难,也是一场奇耻大辱,能从生死劫难和奇耻大辱中逃离出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的隐痛需要长久时间来消除,我的伤口也需要长久时间的愈合。如果问及,无疑是去揭我的伤疤。他们不问,对于他们,我的劫难和耻辱就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们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猜测,猜测越多,心中的痛就越重。他们会因我而痛,因我而忧,因我而虑。他们心中起伏的波涛,可能比我还要汹涌。而我呢,我劫难中的巨痛,早被张家父子的善举和柔舌舔伤般一点一点化解了,消融了,我在思念之余,就是深深的忧虑了。我忧虑断腿老汉在没有石柱和我的情况下该如何生活?我忧虑石柱有朝一日回到家中忽然发觉我走了,该有怎样一番痛苦的折磨?我的思念,我的忧虑,该向谁、该如何诉说呢?

  我闲暇之时,就想在父亲面前多呆一会儿。我尽量找些话题跟父亲聊。我极希冀在闲聊中父亲能问及我在叉八村的情况,那样,我就可以把张家父子一点一点说给他听,让他知道我在叉八村除了艰难痛苦之外,还有幸福和温馨。

  然而,父亲始终没有问及。

  这当儿,我想到了大哥。我跟姐商量,我该去看看大哥,最好是能动员父亲一道前往看望。看望大哥,意义不仅在于父亲和我,更在于大哥。大哥见我安全地回来了,父亲身体也好着,便了却许多牵挂,安心服刑。

  但我们又不能贸然开口,我们只怕父亲宁静的心绪再起波澜。

  我们想,这事该是父亲主动提出为好。

  终于,这天父亲主动约我们了。父亲依然是牵着虎子从外遛弯回来坐在门前晒太阳。父亲让我们也各自拿个小凳坐到他跟前来。父亲面容和蔼但神情严肃。我们从他严肃的神情上想到了大哥。父亲可能要与我们谈及大哥。可我们都预料错了。父亲说,月娥月姣,你们想过没有,你们都是女儿家,你们守着我这孤老头子过日子,总不是个事儿。

  我们明白了:父亲是要我们都该认真考虑一下我们各自的婚事了。

  姐说:“爹,我早就说过,无论如何,我是离不开这个家的,我就守着你,安安分分过日子。”

  父亲说:“谁撵你出这个家门了?我是说,我从商南回来的那段日子,就曾向你说起龚师傅,你说你考虑后再说,这长日子过去了,你考虑得咋样了?你觉得龚师傅那个人如何?他要是在你的心中有份量,你们就该……龚师傅那头你不好说,我替你去说。”

  这回父亲直截了当点明了主题。

  原来,父亲放不下的,还是姐的婚姻。

  姐沉吟半晌,也干脆说道:“龚真那人我是看上了。我一直觉得,跟着那样的一个人过日子,穷也好,富也罢,心里踏实。

  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在我家发生了。

  这天傍晌时分,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敲开家门闯进屋来。我们定睛看时,不觉吃了一惊:来人是王妮。

  王妮怀抱刚半岁的娃儿,站在地中,大咧咧说道:“你们于家的各位都在,我就把话敲明了。前两天,法院已判我和于安国离婚,这娃虽然判给了我,可我现在孤身一人,又无分文收入,我靠啥来养他呀。这娃我就交给你们了,他好歹是你们于家的种子,你们于家能一个一个地收养别人的娃,且都养大了,难道不能收养自己的亲孙子?”

  说罢,将娃儿放到床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出门外,大喊:“王妮,你回来,回来把话说清楚再走。”

  可王妮根本不听,一头钻进来时的出租车内,一溜烟走了。

  父亲说:“又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没人要了,如今这世道,人咋就变得这样无情呢?没人要咱养着,权当我又捡了一个娃子回来。”

  这无疑在父亲受伤的心上又撒了把盐。

  我们的心都沉重起来。

  姐经过好几个不眠之夜的思忖,最终做出抉择:“这个娃我来养,我做娃的母亲!”

  这是个痛苦的抉择。姐能这样抉择,完全是为了父亲!毕竟,这是父亲的亲孙子,这个亲孙子要是没人养,他不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

  可姐来养这个娃儿,来做娃儿的母亲,她又承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呀!一则她是大哥的前妻,大哥抛弃了她又娶了新欢,如今她又要替人家的新欢承担抚养娃儿的义务,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别扭、又是多么龌龊的事呀!二则她要和龚真成婚。龚真虽然说过“生不了娃儿就抱养娃儿”的话,可那毕竟是兴头上的一句话,未必当真;如果那话真的出自内心,抱养的,也不应是妻子前夫的娃儿,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一种别扭。

  当姐向父亲道出她的抉择时,父亲自然不赞同。父亲说:“月娥,不合适,这不合适。你和月姣,谁养这个娃都不合适。你一个待嫁的人,抱着一个娃儿,而且还是前夫跟人家小老婆生下的娃儿结婚,成何体统!,你能承受,龚真可是承受不了。本来你是二婚,人家还是个童子,这事就够委屈人家了,如果再……这事是万万不能办的!月姣就更不行了,她一个姑娘家,又被……再领养一个娃儿,那她这辈子就别想在人前活人了。这娃儿还是由我来想办法,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可姐不听父亲的。姐说:“爹,你别说了,你说多少也没用,这娃我是养定了!至于龚真,他看着办吧,我俩的事能成就成,不成,拉倒!”

  当下,她就把娃儿抱到她的住屋去了。

  13

  这天,已是很晚了,父亲突然敲开门来到我的住室。父亲说:“月姣,爹这几天夜夜睡不着觉。爹想,你可能也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别睡,咱爷俩扯磨扯磨吧。”

  我说:“爹,你想说啥,你说吧。”

  父亲问我:“月姣,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我和你姐夫在去接你的那天,一个瘸腿老人急慌慌冲出人群又摔倒了,虎子扑上去要咬,你却拼命护他,还一口一个大叔的叫,他是啥人呢?”

  我沉吟良久,瓦罐倒核桃般哗啦啦把被拐的经历毫不保留地讲了出来。

  父亲静静地听着,不时地蹙起眉头,又不时地松开眉头,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听后,长叹一声,之后便一语不发,目光呆痴地盯在对面墙壁上,就那样静静坐着。许久,轻声嘟哝一声:“原来是这样!”起身走了。

  翌日晚上,父亲又来到我的住屋。同来的还有姐和姐夫龚真。父亲要我把昨晚向他讲叙的事原原本本再讲一遍。我遵从父命,把被拐经历复叙一遍。

  姐和姐夫龚真听着,也不住地嗟叹。

  又过几天,父亲又说要跟我细细谈谈。这次细谈不是在我的住室而是在庭院两棵老树下。那是个正午时刻,没有风,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庭院充满冬日里少有的暖意,父亲的脸上也是一片暖意的温和气色。

  父亲说:“月姣,自从那晚你向我讲叙了瘸腿老人和那个叫张石柱的小伙子的事后,我反复琢磨,那小伙子人品不坏,他爹也是个好人。现在,我想问你一句话,我问的话可能不中听,问出来,你别生气,也别往心里去。”

  我说:“爹,你问吧,问啥都行,我不会生气。”

  父亲端起茶杯喝口茶,缓缓咽下,又仔细端祥我好一阵,方说:“你说,你是不是跟那个张石柱有了感情?”

  面对这样的提问,我确实不好回答了,但又不能不答。我说:“爹,怎么说呢?正如你前边说的,我也觉得张家父子都是好人,善良、本分、仁义,谈不上有哪点不好,就是穷,没多少文化。”

  爹说:“好,我再问你,要是你和张石柱结为真正的夫妻过日子,你说行不行?”

  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我咋能窝在那样一个穷山沟,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呢?”

  父亲说:“你把我的话听岔了,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嫁给张石柱,没问你去不去那个地方。”

  我说:“这不都一样嘛,你要我和他做夫妻,自然要到他们那个地方过日子,嫁人也就等于嫁给了那个穷地方。”

  父亲说:“你先别考虑去不去那地方,你先说喜欢不喜欢那个人。”

  我说:“单说人,我不讨厌。”

  父亲说:“好,我要的就是你这话。”

  之后,父亲便不再问,仰起头看天,目光所及,天空辽阔深邃。

  我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啥,只看到暖暖的阳光下他的满头苍发闪耀着明亮光泽。

  许久,父亲又抿了口茶,目光转向我,不紧不慢说:“月姣,刚才你说了,你既然不讨厌张石柱,喜欢张石柱,我们就有了商量的基础了。爹打算把张石柱接到咱家来,就像我把你姐夫龚真接到咱家来一样,做咱家的上门女婿,爹也打算把那个可怜的瘸腿老汉也接来,要不,张石柱来了,他一人留在山沟里,怎么过?”

  父亲的话着实让我吃惊。父亲的这个想法,我不是没考虑过,但那都是一闪而过的事,只要那个想法一冒头,我便立即否认。在众人眼里,凡是拐卖妇女儿童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人,我被迫跟这样的人生活了大半年,本是奇耻大辱了,再把这样的人接到家来过日子,岂不是端起屎盆子往自个头上扣——自寻肮脏嘛!家里人会对这事怎么看?能接纳吗?村人和亲戚朋友会对这事怎么看,能认可吗?

  可是你看父亲他……

  我说不上是激奋还是激动。我只觉我的眼眶有点热,头有点晕。我的心中泛起了无数涟漪,圈套圈地向前延伸。我说:“爹,你容我多想想,容我多想想,想好了再说。”

  我陷入了极深的矛盾之中。

  我一连几天彻夜难眠。

  我要感谢父亲。我确实想把张家父子接过来。父亲的抉择,也是我的抉择。可反过来,我得为父亲着想!如果真的把张家父子接来,父亲得承受多大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他们来了,要吃要住要开销,还要……我爹这辈子,承受的苦难够多了,如果再……

  我把我的想法如实“掏”给了父亲。

  父亲说:“月姣,你不该那样想,你那想法是错误的。张家父子从人贩子手中买女人做媳妇固然不对,可你不想想,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呀!怎能眼看着自个的儿子讨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谁又甘心讨不上媳妇一辈子打光棍?他们那样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一个做公公的,哪能轻易跪倒在儿媳面前请求宽恕?……你说他们来了会累赘我,我会跟着他们受罪受苦,这个你也想错了。张家父子有的是手,他们也会劳作,会创造财富。你看那个张老汉,少了一条腿照样上山打石头,多强的意志呀。他能上山打石头,就不能下地种庄稼了?这几年你哥办工厂,我养牛,地撂给别人种,每年只向种地人收点饲草和饲料。他们来了,咱把地收回来,交给他们去务育,再让他们养上几头牛,不是照样能赚钱过日子吗?”

  我的眼圈儿红了。我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我说:“爹,我想到的你都替我想了,我没想到的,你也替我想了,可我,还有个心结没打开—— 他们来了,村人会小瞧他们,也会小瞧我,被人瞧不起是十分难受的事。”父亲说:“活人是活给自己的,又不是活给别人的,自己活得快乐,那就是快乐!”

  啊,尘世苍茫,父亲,您就像清清的流水,冲刷了我人生路上的尘埃,让我认清前方的路。

  我的眼泪噗簌簌滚落下来。我把脸埋在父亲宽厚的大腿上,轻轻啜泣。父亲抚着我的头,深情说道:“娃,想开些,尽量想开些,成个家,好好过日子。”

  14

  父亲又要远行了。父亲依旧让龚真开着车,带着我和虎子,重返叉八村。我们的到来,让张家父子始料未及。

  当晚,两位父亲一夜未睡,在油灯下彻夜长谈。

  父亲十分坦然地向断腿老汉讲明了我们前来的意图,动员他跟着我们走。讲完这些,父亲又讲叙了他三次出门寻女的经历。

  断腿老汉不多言语,多数时间是在听父亲说,偶尔说几句,也都是些道歉的话。

  两位老人拉了一夜话,到天亮时,父亲才睡下迷糊了一会儿。可断腿老汉没有睡。断腿老汉起身到窑外把院子扫净了,又到厨窑点着灶火烧了一锅水,然后走出院落,不知忙啥去了。

  我们以为他一夜没睡,家中有客人又不好意思大白天在窑内睡觉,可能到谁家借睡去了。可是,都将近午时了,还不见回来。

  后来,我们在石山下的一条沟里找到断腿老汉。他坐在沟内一块石头上,仰头看天。午时的阳光很暖,也很亮,很暖很亮的阳光照在他一头苍发上,那一头苍发看上去也灿亮灿亮的。他大概是听到了向他走来的脚步声,回头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他看过那一眼后,缓缓起身站了起来。他站起,架着拐杖,就那样定定看着我们向他身边走近。父亲走到他身前,伸手去拉他,边拉边说:“老哥哥,你这是做啥呢,我们来了,你不在家陪我们,却跑到这里找清闲来了。”断腿老汉不说话,定定地凝视父亲半晌,单腿一屈,给父亲跪下了,口中喃喃:“恩人哪,别怪我,我是没脸再见你了,我见了你就愧疚得慌,你别怪我。”父亲忙不迭地去扶,边扶边说:“老哥哥,你不要这样,有话起来说,起来好好说。”可断腿老汉就是不起来,跪地的一条单腿像是生了根样稳牢不动。“恩人哪!”他突然哭起来“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没资格起来说话,你就让我跪着吧,跪着把话说完,这样,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父亲有些慌。父亲一时不知怎么办好。父亲说:“老哥哥,你这样,我也愧得慌……你比我大好几岁,寿路比我高,向我下跪,那是折杀我呀,我哪能受得起,快起来,起来说话。”

  断腿老汉还是不起,他说:“在恩人面前,年龄是不分大小的,你就让我跪着吧。”

  父亲无奈,只好蹲下来,双手扶着断腿老汉的手:“你说吧,话不能长,说完就起。”

  石柱眼尖手快,抱起脚下一块石头放在父亲臀下,让父亲坐下来。

  断腿老汉这时才说:“你带着石柱走吧。这回我是彻底放心了。我这个残废老汉,活着,其实就是为了儿子,要不,我早就去死了。我现在放心了,你这样的一个好人把他带走,我咋能不放心呢?至于我……我留下来,是想赎清我的罪过。我这辈子活人活得清清白白,就做了一件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人的糊涂事。你们走后,我要用我的老命去逼张大顺到公安局自首交出人贩子,让公家治他们的罪。我的叉八村再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了,就是断子绝孙也不能再干了。张大顺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去告他。我要说的就这个。恩人,你们走吧;石柱,你跟着你的恩人走吧,你娃娃这辈子走运,遇上了贵人,恩人,你要好好孝敬他。到了外边,你就忘了你的大,忘了这个穷叉八村,好好活你的人!”

  断腿老汉的话,我们都听到了——我们站的地方离他很近,我们清清楚楚听到了。

  他要赎他的罪过。他要劝阻张大顺。他要政府惩罚人贩子。他这是感动后的觉悟。

  苍茫尘世,有多少感动,又有多少迷茫呢。

  我们返程了。

  阳光很好。很好的阳光照在七扭八拐的径道上,径道也灿灿地亮着。

  断腿老汉架着双拐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直把我们送到村小学门前停放的客货车前。我们都上车了,他还抓着父亲的手不放,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车开出老远了,父亲又让把车停住。我们都下了车,向还站在硷畔高处目送我们的老人招手致意。老人的一头白发,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石柱高声呼喊:“大,快回家吧,过些日子我就回来看你,我一定回来看你—— ”

  他呼喊着,泪水早已挂满两腮。

  到家时,春时的阳光正灿烂。远远地,我们便看到了我家庭院并排伫立的两棵老树,看到了庭院门前迎接我们的众位乡亲。近了,更近了,我们看到姐怀抱平平抢先迎上来了。我们都在心里说:归家了,我们终于圆满地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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