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系氏家》(李骏虎)内容梗概

作者:佚名 字数:29535 阅读:40 更新时间:2016/06/09

《母系氏家》(李骏虎)内容梗概

  北中国的黄土高原,在霍山的断裂带,浩大的汾河水流经这里,冲积出向南倾斜的广袤平原,从而具有典型的汾河谷地气候特征。有个村庄,名字叫南无。

  第一卷   兰英

  第一章

  四月末的一个上午,晶莹的光线中流淌着甜丝丝的槐花香气,在南无村惟一的那条南北大街上,七匹好马拉着大车飞奔,胶皮轮腾起的烟尘笼罩了半个村子的屋和树。一个挑担桶的人,平地上就像在那沟里走,只露出半截儿身子,把两只桶在地上拖着,是兰英的男人七星。

  矮子七星家里成分好,就被村里送去当兵,复员前跟兰英订了婚。结婚前,矮子没见过兰英,兰英也没见过矮子。矮子光荣复员后的第三天就敲锣打鼓把喜事办了。黑灯瞎火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第二天矮子穿戴一新下了床,兰英猛一看,那人个子不及那双脚板子长!做闺女多少年来对如意郎君的憧憬瞬间成了泡影,叫了一声苦:“妈呀,怎么是个武大郎!”心里发急,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不吃不喝好些天,兰英决定抗争,嫁的人是脚腕子上坠秤砣也抻不了二寸长了,娃娃还没生啊,只要把生什么样的娃娃,生什么人的种把握在自己手里,就把握了后半生,就不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愁翻不过身来的那一天。她冷冷地对胆怯地望着她的矮子说:“我打小有病,身子经常不好受,以后我不叫你,你再别碰我了。”

  兰英在娘家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巧手,绣花炒菜都是一流。前后过门的媳妇子梅子和兰英厮混得很好,梅子公公是村里的支书,公社里的人下来村里,就在支书家吃饭。一回公社又来了人,梅子怀上娃身子笨了,梅子的婆婆金菊就来喊兰英帮厨。

  吃完饭,主任和支书坐着吉普车去河里检查筑坝的情况了,叫秘书留下来写材料。秘书到厨房找火点烟,金菊婆媳跟他惯熟,就说起了话,兰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低着头收拾,不敢看人家。拾掇完了,兰英说回呀,七星和他爸参加修坝去了,还得回去帮婆婆给他们做好饭送去。那个秘书看看兰英,笑着说:“要不,我帮这位嫂子送一趟东西吧。”兰英嘴上说:“不用了,不用了。”一个人先出了门,走得飞快。

  老屋里光线很暗,兰英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去老半天了,小伙才看清屋里的摆设,见家具不多,还都是旧的,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忍不住夸赞道:“嫂子可真是个利落的人。”兰英过去把门槛绊住的门帘放好,回头坐到他对面问:“看你的样子,还没结婚吧?”秘书说:“刚中学毕业参加工作,还没顾上找呢。”兰英说:“你是国供(城市户口),还能不找国供?”秘书说:“那倒也不一定,人好就行。”说完看看兰英,目光被她的雪白圆润的脖颈吸引着绕不开。兰英眼波流转,露出雪白的碎米牙齿冲他笑着,试探着问:“什么样的算好的,你说说,我给你操个心。”秘书开玩笑说:“行啊,能找下像嫂子这样的吗?”兰英的脸就红了,头也不抬地说:“我好什么,比我好的多呢。你别一口一个嫂子,我未必就比你大。”秘书问:“那你属什么的?”兰英说我属蛇的,你呢?秘书说:“那我比你大两岁,我属兔的。”他皱皱眉头说:“你们这里人结婚早啊,你这么小就结婚了?”兰英飞他一眼说:“我这算是迟的,可有比我小就嫁人的呢。”秘书问:“那你怎么耽搁到现在才结婚啊?”兰英红了脸说:“不能跟你说。”秘书说:“有什么不能说,无非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吧。”兰英脸更红了,说:“跟那没关系,是我自己把自己耽搁了?”秘书来了兴趣,问:“哦,我倒想听听。”兰英就说:“其实我十四五的时候就长成大姑娘了,爹娘就张罗着给我找人家,可是,可是我那个一直没来过,没来过就不能算长成……”秘书不解地问:“谁没来?”兰英扭扭身子说:“就是,女人每月要来的麻烦事。”说完,抬起眼睫毛亮亮地看了小伙一眼。小伙的脸都红到脖子根了,胸口开始起伏。兰英说:“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正常,见了别的女子总要偷偷跟人家比比,可是什么也不比别人差啊,身子就是不来。”秘书故作镇定,声音粗哑地问:“后来呢?”“后来直到十八岁上,身上才第一次来,我爹娘直叫阿弥陀佛,赶紧给我找人家。可是已经十八了,就不好挑人家,最后嫁了个武大郎。”秘书是读过《水浒传》的,听她抱怨自己男人是个武大郎,又见她眉目含情,就有点气不匀。兰英见他迟疑,勾起了心里的怨,低低地说:“守了十八九年的身子,让一个算不上男人的糟蹋了。”撩起衣角,开始抹脸上的泪,露出衣襟下大红的兜肚。秘书看在眼里,鬼使神差就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那手就伸进了兰英的怀里。

  当月,兰英身上就没来,过些日子就吐酸水,吐得面色发黄,心里却在笑:种子和种子就是不一样,撒上一回就发芽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了个女子,矮子欢天喜地给取名叫秀娟。

  第二章

  兰英第一眼看到“土匪”长盛时,秀娟已经过了周岁了。

  土匪长盛从很远的地方挑着担子一路吆喝着“修盆修锅”出现在南无村村街上时,兰英正在家里坐月子,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对过巷子西头桂香的倒插门女婿了。

  长盛身大力不亏,就像那羊群里的骆驼,干什么都显他。那天队里的饲养员给牲口铡草料,好铡刀被大队会计借去铡筑墙的麦秸了,剩了一口没刃的铡刀,刀口一沾麦秸就滑到一边,根本干不成活,有人就开玩笑说只有土匪长盛才能用这没刃的刀铡草,别人不信,于是赌一块砖的烟丝,有人就跑去喊长盛。长盛笑呵呵地来了,提起刀把说:“搂草!”搂草的就伸开胳膊结结实实抱了一大捆,按在铡刀下。一下又一下,轻松得像切韭菜一样,半下午就把一个小山似的麦秸垛铡成了碎沫,像座草料山堆在那里。长盛大气不喘,只是鼻尖上微微有层汗,倒把那抽草的、搂草的、包料的累得没了气骨。兰英正好路过,听见马房院里叫喊得热闹,就从破围墙里走进来,站在一边看,正看到长盛的腰一沉,壮硕的臀部绷展了裤子,心中不由一荡,腿就有些发软。看了一会儿,站不住了,别别扭扭回到家,也没有去公婆那里要孩子来喂奶,躺在床上就是一阵恍惚,好一阵儿清醒过来,觉得大腿上凉凉的,把手伸进裤裆里一摸,湿湿的粘粘的一大片。突然就觉得心里一阵巨大的空洞,没来由地,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嘴里一阵发咸,尝到了血的味道。

  从那以后,兰英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分外精神,抱着秀娟去桂香家串门。天天往对过西巷桂香家跑,总要路过东边巷子口支书家的院子,支书老婆金菊吃饱了饭,搬把椅子坐在屋前的阳窝里晒暖暖,眼睛望着每一个走过自家门口的人。兰英刚要走过,就被她叫住了。

  金菊笑眯眯地冲她招手:“你来,婶子跟你说句话。”

  金菊殷勤地给她拉过把椅子招呼:“坐下。”闲扯起来,拉着椅子往跟前凑凑,握着娃娃的小脚问:“你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吧?”

  兰英头也不抬地说:“不是,一般人家。”

  金菊侧脸看着兰英的眼睛说:“我见你嫁过来的那天,手腕子上戴着一副玉镯子,那可不是一般人家能陪嫁得起的。”

  兰英说:“那对镯子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人家我娘出身大户人家,要不我家哪会有那么好的东西。我出嫁的时候,我娘舍不得我,就把她那对镯子给了我,叫我出门的时候戴。”说着兰英的眼圈就红了。

  金菊直起身来说:“怪不得呢,大户人家出身的就是不一样。我娘家是磨豆腐的,我娘的娘家也是磨豆腐的,一辈子都没见过个好首饰,我出嫁时我娘给了我一对银镯子,轻得跟麦秸编的一样。”她又发一个长叹说:“没指望了,我都奔六十的人了,就看死的时候能不能风光一回了,跟你说实话,我到死都想戴个好首饰,活着没戴过死了戴上也行啊。”她把娃娃的小脚放在手心里端详着说:“我看你这娃娃就没像了七星,将来一定是个好人样,心想事成啊。”兰英的脸腾就红了,烧的什么似的,把娃娃往怀里搂搂,拉下脸问:“婶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菊“嘎”地笑了:“你看你这娃,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心里是不是有鬼啊?婶子的意思是这娃像了你,是个好胚子,将来也许还是个文才子。”她颠着小脚,绕着兰英转了半圈,凑到她耳根子上,神秘地低低地说:“公社那个娃后来来过几回,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怀上了,我看娃有什么心事解不开,就趁没人时问过他了,娃胆子小,吓得都哭了,全说了。其实他不说,那天他从你家慌慌张张跑回来,我就从他的脸色上看出来了。”婆婆子婶子后仰,推心置腹地说,“你是个要强的人,婶子知道,婶子怎么会坏你的事?”

  兰英哭了,把脸贴在娃娃脸上,痛痛快快地哭了,她在哭她那狠心的娘:“娘啊,你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金菊也哭了,不停地拍着兰英的手背说:“女子,女子别哭了,有婶子呢,你说,你看上谁了,婶子把这老脸不要了,也要让你生个带把儿的好胚子!”

  兰英用胳膊搂着娃娃,先用右手抹下左手腕子上的镯子,又用左手抹下右手腕子上的镯子,然后把两个镯子合在一起搭在一根手指上,镯子轻轻相撞,发出一声好听的脆响,这响声让老金菊微微一颤。

  兰英把并在一起的两只镯子勾在手指头上,往前伸伸说:“婶子,这是你的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是个好人我还不这样,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婶子我有我的心病,你有你的心病,你治我的病,我就要还报你,这个天经地义。”

  金菊呆呆地望着兰英,兰英欠起身,把镯子塞到了她的怀里。

  兰英说:“婶子,我娘不心疼我,你心疼我,你就是我亲娘。我娘不管我,给个死物算什么,婶子你知道我的心,就算我孝敬你的。”

  婆婆子说:“那我就先戴几天,哎呀,我一辈子没戴过个玉镯子,老了修来了福气。我有儿有女,谁也没这么想过我,我那媳妇子……”发现兰英一直望着她,婆婆子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哎呀,说我那媳妇子,人家还嘱咐件事情,跟桂香说好让长盛明天一早来家把漏了的脸盆换个底子,媳妇子今天也回不来,叫我招呼长盛。你看你看我这几天脚疼,也做不了个饭,你要不忙,过来给婶子帮个忙?”说完不看兰英,又去握娃娃的小脚。

  兰英没吭气,脸上烧得像火烤,抱着娃娃站起来说:“婶子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吧,我先回去给七星做饭。”婆婆子说:“行行,快晌午了,我也做饭啊。”

  第三章

  因为是给支书家干活,长盛早早吃了饭就背着家具来了。

  忙完了家务,兰英去公婆房里抱过秀娟,气定神闲地喂过奶,又送过去,这才去了支书家帮厨。长盛哪里知道支书老婆和兰英的谋划,手上忙着,看到兰英进了门,调笑道:“好家伙,这辈子还能吃上七星媳妇儿做的饭,做梦都没梦见过。”兰英剜他一眼回敬道:“吃吧,吃上叫你得噎死病哩!”长盛厚着脸皮开玩笑说:“你要能把让娃吃的让我也吃上一口,噎死我十回都行!”老金菊一看这阵势,也用不着她敲边鼓了,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哎呀,忘了件大事,红平妈还让我去剪几副窗花哩,你俩人辛苦,我晌午饭就不回来吃了。”颠着小脚走出门,随手把门带上了,说:“别让野狗跑进去吃了我晒的猪尿脬。”

  长盛生就一张贫嘴,一边干活儿一边隔着窗户和兰英调笑。饭好了,叫长盛进来洗手。长盛洗过手坐下来,甩开腮帮子就吃,风卷残云转眼就是两大碗刀削面。长盛是走惯江湖的,知道女人的心思,试探道:“你做的饭真好吃,我怎么就没有福气天天吃。”兰英说:“你家桂香比我做的好吃多了。”长盛一语双关地说:“她那味道和你差远了!”兰英心里很受用,还是拿过碗说:“喝点面汤吧,原汤化原食。”长盛大着胆子说:“喝什么面汤哩,你把让娃喝的让我喝上一口比什么都强。”兰英的脸色就变了,“咣”地把碗搁到灶台上,扭身直撅撅地往出走。兰英没往大门走,却进了老金菊的屋子。

  兰英刚歪到炕上,长盛就跟进来了。长盛真是开了眼,这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都是个身子,桂香就没有兰英这么白这么滑,就像那头回的面,搂在怀里只感觉有肉没有骨头。兰英跟了矮子这么些年,不知道做女人原来这么快活。歇着的时候,兰英闻到长盛身上的汗臭,觉得不如那个秘书身上的香皂味道好闻,就把手在他胸膛上抚摸着说:“你要是个干部就更好了。”长盛急道:“你嫌我当过土匪?嫌我是个流窜哪!”兰英嗔怪地说:“说什么哩呢,我嫌你还跟你这样?我只是喜欢文气点的男人,戴眼镜,穿中山装,一笑露出一圈白牙,又干净又体面。”长盛说:“那还不简单,我明天就戴副眼镜给你看看。”

  长盛第二天就跑去公社的供销社买了一副水晶石眼镜,下工后,长盛鼻子上撑着那副没有度数的平镜在村街上走。老会计克敏家的二娃子银娃开长盛的玩笑:“土匪,你升级了么,成了特务了!”长盛就说:“特务就特务,特务总比土匪有文化。”都是玩笑话,玩笑话没人当真,——谁知道,还有把玩笑话当真的那天,只几年后,长盛差点因为这句话把命送掉。

  第四章

  秀娟六岁上,兰英生下了福元,儿女双全了,都是好品种!

  福元刚过周岁,国家进入了困难时期。当妈的吃不饱,奶水就少。看着娃娃哭得要闭过气去,母子连心,当妈的心尖尖疼得发颤,没办法只好躲出去,看不见听不到心里好受些。

  兰英抹着泪出了家门,跑到巷子口梅子家,梅子和娃娃们不在,老金菊正趴在炉膛口从热灰里往外扒拉一个驴粪蛋大小的山药蛋,听见有人进来,赶紧把山药蛋揣到了怀里。兰英自顾哭哭啼啼诉苦,金菊怀里揣个火蛋子烫得坐不住,皱着眉头撂下一句:“娃娃是两个人生的,难受不能你一个受着,不行,我得给你找长盛那个土匪去!”弹起来就往外冲,兰英赶紧去拉,婆婆子已经揪着自己的前襟蹿出门去。

  兰英打算再坐一会儿,等娃娃睡着了就回去。坐着腰困,就歪到婆婆子的炕上躺着。听到门响,就叫了声:“婶子?”没听到答应,睁眼看到进来的是土匪长盛。长盛要吃奶,兰英捂住说:“娃还不够吃哩,你还是吃肉吧。”长盛就把兰英翻过来,咬她的脊背和屁股,表情凶恶像个真土匪,把兰英咬得直叫唤。正不可开交,听到炕下“哇”地一声哭,扭过头去看,兰英眼前就是一黑:秀娟小小的身子站在屋门口,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嘴张着,脸上全是泪珠。

  秀娟受了惊,回来成了个小哑巴,发高烧,说梦话,病了五六天。秀娟病好了,婆婆却病倒了,又吃不上口饱饭,竟然带着一肚子拉不出来的秸秆淀粉撒手西去了。婆婆没发落完,公公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开始水米不进,七天后追随老伴去了。好在管食堂的鸿福老汉和矮子爸是结拜兄弟,不知用什么名义从食堂拿回一百个驴粪蛋大小的玉米面窝窝头,招待帮忙的、抬杆的、打墓的,好歹把二老的后事给办了。矮子是个孝子,经过这一回,人又黑瘦了一圈,皱纹也上了额头,背也有些驼了,远远地看,就是个老汉。

  第五章

  大清早,十字路口的井台上就站着三个外乡人,——一个老汉,一个婆婆子,还有一个大闺女。他们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要找村里的“干部”落户。

  矮子指给他们老支书家的院子,老支书赶不走他们,气得正在那里跺脚:“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怎么这个理儿也醒不下?村里这几百口子我都养不活,你们来凑什么热闹?这不是笑话吗?!”金菊对那个当妈的说:“老妹子,你要是真不想把娃饿死,我教你一个办法。在这村里给娃找个婆家。”

  农村最不缺的就是光棍汉,人家儿后晌就找下了,金菊把女娃子照顾了和自家老汉搭过班子的老会计克敏家的老二银娃。金菊舀了小半盆水让那女娃子洗洗脸,黑灰下竟然掩盖着一张满月般的大白脸,浓眉俏眼,好像年画儿上走下来的人儿。这一家三口暂时在队里磨房院的两间空屋里安顿下来,等着办过喜事再找房子。

  第六章

  五月端午,青黄不接的日子就要过去。

  银娃的媳妇荷花和妇女们拿着用“八号铁丝”砸成的小镰刀,去麦地里拔“甜韭菜”。荷花跟人说去尿尿,跳过那道水渠,钻进那一排新栽的小树林子后面,四顾无人,脱了裤子蹲下来,拉过麦穗就在手掌里搓,搓出来麦粒吹干净放嘴里。正嚼巴得高兴,听见背后有人“嗤嗤”地笑,回头一看,一个身胚高大的男人正蹲在自己身后打量自己的屁股,银娃媳妇认得他是兰英的相好“土匪”长盛,翻他一个白眼问:“你不给队里打我的小报告吧?”

  长盛眨眨眼:“那可不一定!”

  荷花手里没停,嘴里也吃着问:“你能不能别打报告,行吗?”

  “行,怎么不行?”长盛的眼里盛满了笑,望着她的眼睛:“你让我弄一下,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银娃媳妇蹲着转过来,一翻身躺下,压倒了几垄麦子,把私处黑白分明、很鲜艳地呈现在长盛眼前。她不慌不忙从身下拽出几个麦穗放在眼前搓着说:“你慢慢弄,我多吃一会儿。我吃我的,你弄你的,两不耽搁。”

  车把式嘉成进了银娃家的大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也没听见人答应,就撩门帘进去了。堂屋里很昏暗,先撩开东间银娃妈住的屋门帘,看见婆婆子正盘腿靠在被子垛上打盹,嘉成叫了几声婶子,银娃妈是个聋子,听不见,就转头去了西间银娃的屋。窗帘没有拉,阳光把窗户外面石榴树的影子照进炕上,嘉成看到银娃媳妇白花花地躺在炕上歇晌,赤条条一丝不挂。正偷看,长盛笑模笑样地进来了。

  长盛得意地说:“有个屁的看头儿,早睡过了。”

  嘉成瞪大了眼睛:“你就吹吧!”

  长盛说:“儿子才吹,不信打个赌。”

  嘉成说:“今天你就睡睡,让我看看你们的‘希古景’,你娃要真有那本事,说啥就是啥。”

  长盛放开嘉成,坐在他身边说:“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看完了,你黑夜把那头蹄子断了的骡驹杀了,让全村人吃了。”

  长盛就进了西间,嘉成跟在后面。媳妇子迷迷瞪瞪一睁眼,看见长盛站在炕下,她脸朝天,没看见嘉成,嘴里嘟囔着问:“带吃的了没有?”长盛把她的两条脚腕子都捉住,像拖猪一样把她肥壮的屁股拖到炕沿,边解裤带边说:“弄完了黑夜让你吃骡驹肉。”

  这年月,再好的牲口断了腿也只有一个下场,何况是头还没上过笼头的骡驹,老支书和生产队长柱儿都同意杀了。指派民兵连长双锁带着人去驻军炊事班借来两口褪猪毛的大锅,就在打麦场上用几块大石头上支起来烧火。全村男女老少能跑动的都来了,围着两口大锅里三圈外三圈坐满了打麦场。要分肉了,汉子家保持身份,除了锅边帮忙的,都远远地站着,排队的都是妇女和娃娃,梅子后面是兰英,兰英后面是银娃的媳妇荷花。梅子是老支书的儿媳妇,端上肉盆不走,小声叮嘱鸿福老汉:“叔,兰英家里有奶娃娃,肉里别有骨头啊,汤汤从锅底舀。”鸿福老汉没吭气,但是照做了,——他原本就和矮子的爹是结拜兄弟。荷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不敢太招惹支书儿媳妇,却指着兰英说:“拔麦蒿那天你偷麦穗了,我看到你了,你偷着搓麦穗吃,还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把回去!”兰英哪里受过这样污蔑,把那一盆连汤带肉都给荷花身上扣了过去,荷花鬼叫着蹿起来就跑,兰英闷着声在后面追。

  眼看要追上荷花,银娃赶上来,一拳头砸在兰英背上。矮子七星滚过来抱住银娃的腿,被他压在身下朝头上猛抽,矮子双手抱着头“呜呜”叫。银娃哥金娃也冲上来,两个男人打兰英一个女人,那么多人都拉不开,梅子一时发急,瞥见肉墩上的剔骨刀,冲过去掂在手里,从人墙里挤进去,眼前撅着两个男人的大屁股,也不管它是金娃的银娃的,一下就扎了进去。金娃一声哀嚎,热闹的打麦场顿时恢复了夜晚应该有的寂静。

  从此,兰英一家和金娃、银娃一家结了仇,金娃有个老生子妹妹叫银银,只比秀娟大两岁,本来在一个年级,自从两家打了架,秀娟和银银也不再说话。

  第七章

  有一年秋天,金娃来找老支书,说:“叔,银娃丈人家在磨房住了好几年了,也不是个长远办法,村里给他们批块地基盖几间房吧?”老汉叹口气,琢磨琢磨,在鞋底上磕掉烟锅里的灰,低声对金娃说:“看来只能这么办了,以建集体房的名义批下地基,再以这个名义把房子盖起来,先让他们住进去再说,你看呢?”

  公社大会精神,推广大寨的玉米丰产经验,玉米棒子成熟后不能像往常那样急着往回掰,要等霜降后玉米棒子自己垂下来再掰,这样才能把秸秆里的营养充分吸收,达到增产的目的老支书对大队长柱儿说:“看来只能这么办了,晚上你带着人,把离公路远的地块先收了,凡是公路和村里大路两边的地块,都别动,这样不耽搁种麦子,也不会被公社抓了反面典型。”

  月上中天,老支书还在队部里想事情,社员们连夜收秋,老汉也不好自己回家去睡觉。毕竟人老了,倦意一阵一阵袭来,电话铃猛然响了,抓起来一听,是公社紧急通知,张书记连夜召开各村干部大会,要求支书和生产队长都参加。

  老汉和大队长柱儿骑着车子,歪歪扭扭赶到露天舞台,一看各村的支书、队长都到了,张书记和公社的领导已经坐在了舞台上。他俩刚找条板凳坐下来,主席台上的扩大器就发出尖利的哨音,张书记连个开场白也没说,先厉声喊着老支书的名字,叫他上台去。没等老汉明白过来,一阵下雹子似的批评劈头盖脸砸下来,夹杂着电闪雷鸣,老汉羞愤难当,咬紧牙关把头低下来。原来南无村的社员趁夜收秋,被邻村巡田的民兵发现了,回去给本村一汇报,那个村也组织社员连夜收秋,南无村的人以为很秘密的事情,小半夜时间方圆几个村庄都开始照猫画虎。有人向公社打了小报告,张书记一听雷霆震怒,竟敢破坏全公社“学大寨大会战”,这还了得!马上通知紧急召开各村干部大会,要杀一儆百,抓南无村的反面典型。

  连气带累,老汉躺了一天一夜。老汉让人把金娃叫来说:“盖集体房之前,先要把土坯弄下,知道你们人手不够,我和柱儿找过团长和政委了,人家同意把营房外那个顶子漏了的大库房叫咱拆了,木料、土坯都还能用;反正眼下嘉成他们几个人赶着牲口翻地,劳力都闲着,咱抽空盖集体房吧,你回去召集人,咱们今天就去卸仓库的土坯墙。”

  银娃提着铁镐刨出凹槽,几个人扶住墙悠着,老支书在一边指挥,看到他们人手不够,老汉就过去帮把手。也许是库房山墙太高了,正悠着,下半堵墙向外倒去,上半堵墙却弯了回来,有人大喊一声:“塌啦,快跑!”大伙儿都跳开去,老支书腿脚不好,只见一片阴影像捉鸡的鹞子翅膀从天而降。

  老支书的死,成为南无村前后一百年来,最令大伙儿震惊的事件。老支书死后,公社提议生产队长柱儿接任,没想到柱儿夜里中风成了个憨憨,最后一队队长金娃出任了南无村新的党支部书记。

  来年夏天,屋顶漏雨,矮子叫了几个村里人帮忙给房子换新瓦。就听到村街上一阵闹哄哄的人声。远远看到红卫兵们捆着一个人从对过巷子咋咋呼呼上了村街,那个人低着头弯着腰,胸前挂着一个写着大字的马粪纸牌子,只看见牌子上打着血红的大八叉。一会儿帮忙的那几个回来了,都在说:“原来长盛真是个特务,真没看出来,这土匪!”

  “这狗日的刚到咱村时不戴眼镜,说他当过土匪,后来戴上了眼镜,还天天刷牙,又说他是特务,都是他自己说的。现在被银娃告发了,自讨苦吃。”

  吃饭的时候,支书金娃在喇叭广播:“全体社员注意啦,吃了饭,都到大队里来开会,今天的会很重要,是咱村第一回开批斗大会,公社革委会梁主任要来参加咱的大会,指导我村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工作……”

  一到会场兰英就发现总有人拿眼睛偷偷瞟她。就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进了会场,从车里钻出来一个穿草绿军装、戴眼镜的瘦高男人,红卫兵们带头鼓掌,革命群众就跟着鼓掌。

  穿军装戴眼镜的上台子上坐好后,金娃支书说:“大家欢迎公社革委会梁主任讲话。”革命群众拍完巴掌,那个梁主任扶扶眼镜,就对着扩音器开始讲话。兰英在台下人群里打量打量梁主任,只觉得心里一阵晃悠,那会儿这个人一下车,兰英就看见他眉眼熟悉,现在他一张口,一个人就在兰英心里复活了,他虽然瘦了些,喜欢皱眉头打手势了,兰英还是认出来他就是十几年前的公社秘书,秀娟的亲爸。认出这个人来,兰英不出汗了,身上开始发冷,真是冤家路窄啊,自己好过的两个男人,两个娃的亲爸,碰到了一起,一个是干部,一个是特务,这不是冤家是什么?老天爷让他们在台上一个批斗另一个,让自己和两个娃在台下看,还要喊口号,这是惩罚自己造的孽啊。

  梁主任拧着眉毛作了三个指示,带领革命群众喊了几句口号,说还要去另一个村讲话,大家就鼓掌欢送。梁主任一走,台子上就推出了特务长盛。支书手里提着长盛背上的绳子说:“你娃说戴眼镜刷牙是为了勾引小媳妇,好媳妇谁上你的钩?一定是破鞋才跟你胡搞哩,你说,谁是破鞋,说了就解开绳,不说难受死你个狗日的!”

  兰英对秀娟说:“咱回娃,不看了。”拉起急急地往回走。

  金娃看见兰英走了,就提提手里的绳子头儿,长盛鬼叫一声:“啊——,那不是走了!”台下革命群众“哄”一声笑了。金娃说声:“抓回来!”几个红卫兵跳下台子来追兰英,很多人跑着跟在后面瞧热闹。

  兰英恨得牙都快咬碎了,拉上秀娟往家跑。进了屋,把门插上,抱着秀娟直发抖。红卫兵“咚咚”地踢门,正情急间,只听房顶上有人高声骂道:“日你们先人哩,欺负到地头儿了,老子是真当过兵、杀过人的,谁不怕死再踢一脚门试试!”嗓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听不出来是谁。

  红卫兵们后退几步,抬头看见矮子七星手里握着一把瓦刀,凶神恶煞地站在房顶上。那几个穿绿军装的小伙更是笑得七扭八歪,围观的革命群众也嘻嘻哈哈等着看热闹。矮子大叉着腿,擎着瓦刀的手剧烈抖动,脸涨成了猪肝色,突然间大吼一声,像鹞子扑鸡,从天而降。矮子从房顶跳下来,斜斜地跌倒,又爬起来,眼珠子血红,挥着瓦刀“呜哩哇啦”一阵乱砍。矮子疯了,谁也怕被他砍上,纷纷夺路逃命。

  矮子腿摔断了,怕再有人来抓兰英,也不去看病,每天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手握瓦刀,像个门神。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兰英到底没被抓了破鞋,矮子却耽搁了治疗,一辈子成了跛子。兰英盯着这个更加不像个人样的男人,才发现他早把自己看扁了,但兰英没有因此恨矮子,她把长盛恨了,一恨就恨了二十多年。

  第八章

  福元只上到七年级(初二)就辍学了,成天和一群猴娃蛋子们疯玩。一次福元和海峰把部队一个年龄相仿的家属小男孩,给打了一顿。部队上不答应,来了一个排的战士到村里来要人,福元和海峰不敢回家,钻进村头知青程和平住的磨房里避难。福元不敢回家,让海峰捎话给姐姐秀娟,告诉他自己在磨房里。

  晚饭时秀娟悄悄剩下两快煮熟的红薯,衣兜里装了,来到村头的磨房。知青程和平刚从别的知青那里回来,月光下望见秀娟穿着土布衣服,梳着剪发头,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挺直的鼻子,圆润的下巴,神态安闲,宛然处子,没有丝毫一般乡村姑娘的粗笨和做张做势,静静地像一泓山泉水。程和平发现,这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第二次握手》里丁洁琼的的美好形象吗?他的心第一次乱了。

  程和平对福元说:“福元,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不我陪你回去,和你妈说说?”福元见没有好办法,只能这样了。

  兰英是个明理的人,不再说福元的事情,只问程和平家里还有什么人,今年回去看望父母没有,表示着一个长辈母性应该有的关心,同时借着罩子灯灯光打量着小伙子的人材相貌。程和平礼貌地微笑着,一一回答,最后他劝导兰英和坐在一边的跛子:“大叔大婶,男孩子都有这么一个不听话的阶段,过了这两年就懂事了,你们也别着急,更不要打他,有时候体罚会增加他的逆反心理,会起到反作用的。”秀娟拉个小板凳凑着一盏小油灯,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程和平不时打量一下她的剪影。福元偷偷摸摸地进来了,箭一般蹿到他住的角屋里,从里面插上了门。

  第二天,福元为了报答程和平,很义气地把秀娟给自己纳的一副鞋垫送给了他,谎称是他姐姐让送给的。程和平激动得头发晕,找到一个新的“为人民服务”的军挎包,让福元捎给他姐姐。结果,福元自己藏起来了,他娃娃家图个高兴,哪里知道,他那一双鞋垫,带给程和平的是福还是祸。

  每天黄昏队里的菜地分蔬菜,程和平一个人吃不了,就给兰英家送来。那天他来送菜,跛子和福元不在家,兰英在茅房,秀娟在厨房里烧火。和平把菜放到灶台上,转身看到秀娟正在水瓮里舀水,苗条丰满的腰身暴露无遗,他的心跳得像悬挂在胸膛外面,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她身后。秀娟直起身来,正好贴在程和平的怀抱里,程和平喉头滚动着,发出一声呓语,伸出手臂把那柔软的身体抱在了怀里,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像风中的灰烬一样飘散了。秀娟吃了一惊,水瓢“咣当”掉进了水瓮里,她挣了挣没睁开,回头哀求程和平:“我妈……”这时兰英听见响动,叫了一声,程和平低声说:“吃完饭你到磨房来,我有话和你说……”放开秀娟,踉踉跄跄地走了。

  程和平拿出一封信,叫福元捎给秀娟。秀娟怕被兰英看见,生火的时候悄悄烧了。

  第九章

  那年冬天,大雪不止。程和平一心要让秀娟吃顿肉,他决定去打只兔子,找民兵连长双锁借出了一支半自动步枪。

  程和平望见被雪雕琢成浪花般的灌木正在扑簌簌地抖动,看到一团灰黄色的短尾巴。程和平举起枪,老兔精应声倒下。他跑过去却看到曾经借给他水烟袋抽的老会计克敏躺在一片黑红的雪上,头上的兔皮帽子被穿了个洞,冒着缕缕青烟。

  程和平先去找双锁,木然地说道:“双锁哥,我误杀了老会计。”

  双锁提着程和平喊:“你怎么能弄下这怂事情哩?!”

  程和平喃喃:“他戴着顶兔皮帽子,在灌木里砍柴,我把他戴的帽子看成了野兔子。”

  双锁派人把他押到了公社派出所,才去找支书金娃。

  法医到现场进行了鉴定,认定确系误杀致人死亡,把程和平移交到县法院。法院判了程和平有期徒刑16年。

  第二卷 

  红芳

  第十章

  村子里的女人朴素,名字也朴素。光阴流水一般过去了,“梅、兰、竹、菊”和“叶”们渐渐熬成了婆婆,“霞、玉、芳、红”和“雪”们就从黄毛丫头出落得有模有样儿,出嫁后自然成了人家的媳妇。秀娟还是不愿找婆家,眼看三十岁的老女子了,成了兰英的心病。福元结婚了,兰英也就成了婆婆,媳妇子叫红芳。

  红芳五月端午前过的门,九九重阳了还是那么苗条,前后嫁过来的媳妇子们都显怀了,兰英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吃饭的时候,兰英丢给福元个眼色,福元假装没看见,只顾扒饭。兰英剜崽子一眼,只得自己开口:“红芳,我听说彩霞也有了,你到她家去了没有?”红芳回答:“去了,彩霞也怀上快三个月了。嘿嘿,我们前后结婚的差不多都怀上了,就我没动静。”兰英索性直说了:“人家都怀上了,我看你和福元也不着急。”红芳却说:“也不用太急,还是先把光景过好,光景比不过别人,有了娃也是个累。”

  从梅子家出来,兰英夹着寿糕模子往回走。村街上拐过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宽阔的脸膛,梳着背头,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两鬓斑白,穿着打扮像个大学教授,眉宇间却没有读书人的文气,透露着他农民的粗糙本质。兰英转眼瞥见,不由得叫一声苦。那人赶上两步,问:“兰英,咱快有孙子了吧?”兰英兰英抡起寿糕模子作势打过去,那人闪身躲过,悻悻地离去了。

  回到家,不见福元和红芳,秀娟坐在梨树树阴下织毛活,说:“红芳拽着福元去城里看病了。”

  第十一章

  红芳过门后,也见过两次媒人来给秀娟说婆家,秀娟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又晒棉花又摘花生,该干啥干啥,就像没看见,问她句话,像把牛毛扔到井里,连个回音都没有。媒人走后,兰英把秀娟拖拽到屋里,红芳只听见笤帚把子打在肉上的声音,却听不见秀娟哼哼一声。没人把事情往秀娟小时候想,很多年连兰英也没转过这个弯来。红芳过门后,除了那两次媒人上门,再听不到兰英和秀娟母女讨论这件事情。

  薄暮低垂,福元和红芳才从城里回来,红芳低声说:“妈,我有点盆腔炎,这都是消炎的药。”兰英翻媳妇子一眼说:“叫你看不怀娃娃的病哩,你消炎干什么?”红芳嘻嘻笑了:“就是因为有盆腔炎才怀不上娃,必须消炎。”兰英就笑了,神秘地问:“能治好吗?”红芳说:“能,得半年吧。”

  第十二章

  红芳说消炎半年就能怀孕,兰英就记住了这个日子。

  这半年,兰英把红芳当亲闺女待,吃好的喝好的,重活脏活都分派给秀娟干,一心要媳妇子赶紧消了炎怀娃娃。

  可是红芳迟迟不吐酸水儿,还在家里坐不住了,跟上福元去跑运输。这天早上,两口子正忙活着给小四轮加水,准备出车。兰英逼着跛子捉住一只老母鸡要杀,把母鸡踢了一脚又一脚,嘴里骂:“叫你不下蛋,叫你不下蛋,吃得肥肥壮壮,光招公鸡踩,踩不出个屁来,我要是你啊,早飞进茅坑淹死了。”红芳刚开始还笑,渐渐笑容僵到脸上,终于忍无可忍了,把手里的脸盆扔到地上,怒视着福元叫道:“福元!”福元抬头吓了一跳,从没见过红芳这个样子,脸都变成了猪肝颜色。红芳接着又叫起来:“福元,分家!你要不分家咱们就离婚!”声嘶力竭,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福元还没反应过来,兰英举着杀鸡的菜刀冲了过来,把菜刀往他手里塞:“好儿,好儿!你娶的好媳妇,你要分家行,先拿刀把我和你爸剁了再说!”一把抓住福元的胳膊:“福元,打!把她的嘴给我扯烂了,今天你不打这个娘娘,你就不是我生的,你就不是带把儿的,你就不是男人,你就辱没先人!”福元“嗷——”一声蹿过去,把红芳拉倒在地上,按在地上就抽了几个耳光。两口子在地下滚作一团。

  谁也不知道,老跛子七星什么时候举着一把铁锹绕到儿子背后,锹头带着风声拍下来,在福元背上响亮地发出了一声“啪”。兰英早冲向了跛子,劈手夺过了铁锹,向他头上抡去。跛子的威风早被风吹走了,高叫:“杀人啊!”身形趔趄向大门逃去。

  红芳躺了些日子,身上不疼了就自己下床了,看开了,也不再跟上福元去跑车,也不下地劳动,成天走东家串西家拉闲话打发时光。这天在巷子口梅子家闲扯,梅子儿媳妇问红芳:“你知道你婆婆年轻时候那些事吗?……娃他奶奶说,兰英婶子年轻时很风流,好过很多人,秀娟和福元都不是七星伯伯的亲生……”

  第十三章

  红芳自听说了婆婆兰英那些事情,一直埋在肚里不声张,只是从此看低了兰英。

  吊儿郎当了一段,毕竟是个勤快人家出身,红芳决定不窝在家里挨打受气,跟上村里的几个媳妇子去贩苹果。一伙媳妇子骑着自行车,带着篓子,像群麻雀呼啦啦飞到河西的沟里。开始收苹果了,红芳才发现自己的秤不见了。

  长盛手里提着一杆秤,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福元家的大门。跛子和秀娟下地去了,兰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膝盖上放着个簸箕,挑米里的石子儿。

  长盛笑嘻嘻的,自己拉过把椅子在兰英面前坐下,搭话说:“媳妇子秤掉出来了也不知道,我紧喊慢喊,她就没影儿了。这不,我把秤给你送来了。”

  兰英翻他一眼说:“你拿上秤赶紧走,你让我把秤还给她,这是不让我在儿女跟前活人了。”

  门口有了脚步声,一个女声叫道:“叔,你什么时候来的?”长盛回头看见是秀娟,赶紧站起来,抬头往出走。

  长盛刚走出去,秀娟把脸刷地搁下来,疾步走到兰英跟前,盯着她妈低声问:“你又让他来干什么,你还让不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出去见人?福元和红芳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兰英没见过女儿这么厉害,见她这个样子,倒牵动了慈母的柔肠,低声下气地说:“娃,你不知道……福元是那个人的亲生,你,你不是。”

  第十四章

  红芳少心机,没想到买卖反而比别人的好。点点钱,竟然赚了五十多块,相当于过去当小工时十天的收入。口袋里的几十块钱让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点矜持。

  福元听红芳说挣了五十多块,算算比自己跑车挣得不少,压抑不住的兴奋,像是在红芳身上发现了什么新鲜东西。夜里,红芳说:“明天卖完了苹果,我再去一趟城里,听说城里有个老中医治不孕很有名,我让他看看,吃一段中药吧,中药便宜,调理个一半年也许能怀上。”

  红芳的买卖依旧是最好的,到半下午已经卖完了,就一个人去了城里看病抓药。

  红芳一煎药,兰英就把自己屋子的窗户关上了,她不能闻中药的味道,可是又不能阻止媳妇子,——人家是为了给她生孙子,为了她不断子绝孙啊。

  兰英躲出来就要在村街上走,走在村街上总不免碰上土匪长盛。她已经不像从前躲瘟疫那样躲着他了,家里人都出去后,长盛总会不失时机地踱进院子里来坐坐。当历史成为谈资,南无村的人们出于善良的本性认可了很多事情,连兰英有时候都会产生错觉,仿佛面前这个男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

  第十五章

  每天,红芳卖完苹果回来,秀娟就已经把药熬好了,洗过脸,正好晾到能喝。下雨的日子,红芳不出去卖苹果,就和秀娟坐在自家门楼下打毛衣。红芳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我要生两个,过继一个给你养老。”秀娟笑笑说:“就怕到时候你舍不得。”红芳说:“有什么舍不得?还不是一家子?”秀娟说:“我打算好了,秋后就和你们分开自己过。”

  除了跛子爸,程和平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抱过秀娟的男人,只是,这个时候,那个往自己的心湖里投石子的人已经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她那善良的心性就不由她一天里不想起他好几回,以至于魂梦里竟然到了他曾经的住处。

  那之后,秀娟每每路过磨房院,都忍不住要朝里面望一眼。她曾经暗地里让双锁给程和平捎过一件毛衣,那已经是程和平入狱后好几年的事情了。由于程和平父母想办法的原因,他已经不在原先的监狱服刑,双锁没能打听到程和平的去处,他善意地把老姑娘的那件毛衣藏了起来,告诉她已经托人送进去了。往后,秀娟每年秋天都会托双锁给程和平“捎”件新毛衣。双锁和他婆娘一起保守着一个秘密,专门有一个柜子锁着秀娟织给程和平的毛衣,每到换季的时候都要关上大门翻晒好,换上新的樟脑球。

  秀娟找到当了植树的双锁说:“叔,我想搬到老磨房一个人过。”双锁并没有吃惊,和婆娘交换个眼色说:“行,磨房空着也是空着,这事我能定,只要我兰英嫂那里你能说通。你嫁出村去咱就不说了,退一万步说,你要一辈子不出村子,将来你就是五保户。”秀娟笑笑说:“搬到那里,我这心里就安然了。”

  第十六章

  长盛吃过午饭,悠闲自在地踱出家门,走到村街口上站住了,朝对过巷子里兰英家的门口看了一眼,没看见兰英搬着小凳子坐在那里。由着腿慢慢往前走。就走到了兰英家的院门口,收住脚,朝里望望,跛子七星正坐在树阴下,挥着苍蝇拍歼灭小桌上的飞物。跛子听到有脚步声,一扭头看见是长盛,他下意识地朝长盛背后望望,没看见兰英,就有些不知所措。

  长盛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汗衫口袋掏出一盒“黄公主”,拔出一支来递向跛子。

  跛子望望长盛,没有吭气。他几十年没有和这个男人说过一句话,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他有些想不通自己没去找他,他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谈天说地,把一下午的时光就打发过去了。长盛很客气,跛子也很给他面子,说说笑笑,不像一个村的老邻居,倒像远房的表兄弟多年不见。

  天麻黑时,兰英第一个回来了。走进大门,看见有两个人坐在那里说话,到近前才看清楚是谁和谁,兰英瞪起了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嘎”一声就笑了,笑得腰弯了下去

  第十七章

  福元骑着摩托车进了城,先买了拖拉机的配件,然后去了县人民医院。

  医生检查了他的睾丸,微笑着说:“小伙子,我不骗你,希望几乎没有。你要是个城里上班的,我就给你开些补药,就那么吃着;你要是村里种地的,还是回去吧,将来抱养一个,别花这冤枉钱了。”福元默默地推着摩托车出来,第一次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这个文化水平不太高的人,居然有了跟世界的距离感,产生了对生命和活着的、不曾有过的全新的思考。

  福元没往回走,骑着摩托出了城,把郊区的几个村子转了个遍,好歹在一个村街的十字路口找到了红芳。福元支好车,不说话,静静地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红芳。红芳接过来说:“什么好东西?”疑惑地打开看,是两个烧饼一个猪蹄。

  回到家,福元一句话不说,钻进屋里去睡。兰英对福元说:“别伤心,这事也说不来,也许你不指望了反而有了;就算命里没有也没办法,总不能不活人吧。娃,这事千万不敢告诉红芳,要不你一辈子都栽到她手里了,咱们一家都在她手里活不出来。”福元冷笑道:“她敢!”兰英对儿子表现的态度很满意,口气更加神秘地说:“你爸和你姐也别让知道。”福元听话地点点头,神情像极了一个婴儿。

  秋后,秀娟到底搬走了,像她在那个雨天告诉福元和红芳的那样,搬到村里的老磨房去住,自己成了一家人。这等于向南无村的人宣布,她永远不会嫁人,这辈子不打算出这个村子了。

  秀娟搬走后,跛子接替她给红芳熬药。福元不会生育的事情,跛子已经知道了,老汉没有告诉红芳,——他不知道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除了给媳妇子熬药,还有什么事情可干。

  第三卷 

  秀娟

  第十八章

  红芳向福元提出抱养一个娃娃,她主张要个女子。福元说:“你最好问问咱妈。”

  跛子泄露了兰英的秘密:“你妈早有打算了,就等你们问呢。”

  兰英一手摇着蒲扇,发了话:“我娘家侄子媳妇已经怀了七个月了,这是第三胎,你舅舅早就说已经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子了,叫他们早早地把娃娃剐掉,那两口子惜子得不行,宁挨罚也要生。现在犯熬煎了,前面两个的学费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这个再生下来还不把他爸的腰累折?“你舅舅知道你们跟前没有娃娃,就想着娃生下来送给你们。”。

  红芳站在老磨房的院子里喊:“姐——,你在吗?”

  就听见秀娟在灶房说话:“红芳,我正做饭呢,你进来吃根黄瓜。”

  红芳进了盖着三片石棉瓦当屋顶的灶房,说:“咱妈说让我们抱养咱舅舅的孙子。”

  秀娟笑着说:“我也觉得这个娃合适,再说舅舅也养不起三个孙子。”招呼她到了卧室:“你来帮我搬件东西。”从床下拉出两个方便面纸箱子说:“一人搬一个。”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回来。老头子温柔地问:“箱子里是什么?”秀娟吩咐福元:“找两报纸去。”

  福元把报纸拿过来了,铺在地上。秀娟一边开箱子一边说:“这里头不是方便面。”

  夕照映红了灶房的墙,几双眼睛都跟着她的手去看,箱子打开了,满满当当都是月娃娃的小衣裳,最上面是几双小小的袜子和虎头鞋。秀娟又把另一个箱子也打开来,是几床小棉被和小棉褥子,她把它们指给家里人看:“抱娃娃的时候用得上,得提前预备下。”

  留下跛子看家,其他的人都去医院抱娃娃了。

  昨天孩子一落地,舅舅就亲自来了,宣布了是个男娃的喜讯。

  回来的时候,福元把车开得很平稳,就像船在无风的湖上悠,车蓬是新换的帆布,密不透风,里面坐着三个女人一个婴儿,抱娃娃的是奶奶,奶奶旁边坐着姑姑,姑姑对面坐着妈妈。进村的时候,她们把说笑的声音压得很低,外面什么也听不到。

  第十九章

  有苗不愁长。一家子已经开始商议给江江过满月的事情了,这个名字是妈妈红芳取的,因为他哥家娃叫海海,就随了这个名字。奶奶兰英不爱叫这个名字,她叫孙子小狗子,这个名字是从心上来的,怎么亲怎么叫。

  承办满月宴席的理事会提前两天就来了,盘了灶给前来帮忙的村里人做饭。

  正日子这天最有威严的是总管,但总是恩威并施,四个口袋里鼓鼓的装的全是没拆封的香烟。刚订婚的宾宾望见总管海锋刚转过身走向灶房,对同伴强说:“快,快装!”块头很大的强抓过一把香烟来就给自己的空烟盒里装。一回头,海锋就站在他俩背后静静地看着。海峰从后面把那盒烟抢过来,举到桌子上,“哧——”,烟盒撕成两半,烟又回到了盘子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没开包装的“红河”,插到宾宾空着的口袋里,手在他头顶上拍着,慢悠悠地说:“没烟了,跟你叔叔说么,咱还用干这寒碜事情!”若无其事地转身去了。

  找不见了跛子,他该陪兰英哥坐席的。海峰进来出去找福元,也不见。在院子里找到秀娟,拉住她胳膊说:“姐,你先顶顶,我叔叔和福元回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秀娟是男人的性格,也不考虑一下,就坐到桌子上了。一来二去,秀娟就喝了几杯,再有人劝,仰脖就是一杯,一点也不辣了,跟凉水没什么两样。

  几个人把秀娟扶出来,海峰一眼看到吃完抹嘴准备走的宾宾和强,喊一声:“宾宾,看外面谁的三轮摩托在,和强把你姑姑送到老磨房去。”

  第二十章

  天压黑时分,红芳捎带送了借别人家的几件物什,来村口看秀娟。走进老磨房,推秀娟的屋门,竟没推开,就趴着门喊:“姐,姐——?”没人应,再看看门,是从里面拴上的。

  红芳气喘吁吁跑回来找福元,福元马上就开上三轮摩托,拉着红芳到了老磨房。

  福元用改锥撬开锁子,看见秀娟背朝里躺在床上,屋子里酒气熏天。床边吐下一滩秽物,秀娟黑色的裤子扔在地下。

  福元把一个客人拉到县城的火车站,一转头,就看见宾宾和强正蹲在候车室外的台阶上抽烟,就喊了一声:“宾宾——!”宾宾一抬头看见是福元,没有答应,慌慌张张拽了一把蹲在旁边的强,两个人跑进了候车室。福元走向候车室,看见宾宾和强刚进了剪票口。

  福元送完客人,回村里吃午饭,路过国道边的厂子工地,看到强的妈玉翠正在那里跟工头哭闹,他把车开过去,喊道:“嘿——,嘿——,嫂,你家强和宾宾坐火车走了。”

  第二十一章

  就有闲话在村里传开了,说宾宾和强这俩鸡巴娃,那天趁着秀娟醉得不省人事,把比他们大了一辈的老女子糟蹋了,两个小畜生怕秀娟告他们强奸,畏罪潜逃了。南无村家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只有兰英家最清静,舌头最长的妇人也不敢到兰英跟前翻这闲话。

  这天红芳在老磨房里,帮秀娟清洗完准备装新麦的化肥口袋,急着回去看看娃娃,路过宾宾家那条巷子,就看见强的妈玉翠倚着水泥电线杆,正和人说话,可能是宾宾的妈巧香。玉翠背对着巷子口,没瞅见红芳过来,正压着嗓子骂人:“我正要去找那个老逼,问她个不是,她以为她的老女子真是尼姑子?凭什么我们两个好小伙子非要日她个嫁不出去的老女子?肯定是她女子守不住了,借酒撒疯勾引我娃哩么,她美过了,把我娃吓唬得跑没影了,她还装得跟没事的一样。我看就是家传,她母子年轻时偷汉子,她也偷人,她们一家子都偷人,那个娃娃说不定就是福元和城里哪个小姐生的私娃子……”她正骂得得意,突然看见巧香瞪起眼睛看自己身后,赶紧住了嘴,但是已经太迟了,红芳早就闪到脸前,两只手弯成爪子从她额头到下巴齐齐抓下,就是十道血印子。

  舅舅来了,茶也不喝,一脸的严厉,把妹妹和妹夫叫到屋子里,黑着脸说:“秀娟的丑事都在邻邦村子传成笑话了,再不能由着这女子了,四十岁的人了不嫁,不出是非才怪。你们当爹妈的不管,我这当舅舅的可不能不管了。”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根烟来点上,望着兰英接着说:“咱村原来在省里的纺织厂开车的小贵你还记得吧,这几天回来了,说他的一个战友在矿务局上班,婆娘年前死了,跟前有个不到十岁的娃,愿意找个农村的女人。我看和秀娟合适,你俩当爹妈的说句话吧。”

  谁也料不到,秀娟竟然认命了。

  自秀娟出嫁后,兰英几个月来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就哭。新棉花下来后,兰英想起秀娟结婚时没来得及给娃做两床被子,就弹了几斤新棉花,给闺女做了一厚一薄两床被子,被子面是自己结婚时娘家陪嫁的好绸缎,火红的料子绣着绿牡丹,几十年没舍得用。又亲自抄了一袋子花生,让福元坐火车给秀娟送去。

  福元扛着两个大编织袋下了火车,爬了半下午山,天黑时终于在一片棚户区找到了秀娟的家。秀娟正坐在屋前洗一大堆工衣,看来是给别人洗了挣钱的。福元看着秀娟满是皲痕裂纹的手,怎么也喝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

  福元心“突突”地跳,张开眼睛半天才发现做了一个噩梦。红芳把他拉起来,笑道:“这人真有意思,快四十了做梦还哭哩!”福元边穿鞋边说:“我梦见咱姐嫁了个牺惶主儿,难受死了,幸亏不是真的!”

  村长怀亮来说:“宾宾和强找到了,这两个鸡巴娃受不下工地的苦,听说南方打工好挣钱,早想走,可家里大人不同意让去;那天趁秀娟喝多了,在她屋里翻箱倒柜,偷了七千块钱,跑到广州去做买卖,想着将来挣了大钱再还给她;结果一下火车就被人给骗了,住在火车站回也回不来,要不是去找他们,就要成叫花子了。两个死娃娃!”福元蔫蔫地说:“是这么回事啊?”看看他妈,兰英的脸上也有些寡然的样子。怀亮说:“两家的大人凑起了钱叫我还给秀娟,刚才我给她送到老磨房,问她知不知道丢了钱,这女子光笑,到了一声没吭。”

  第二十二章

  头天黄昏,秀娟在老磨房院西南角上的茅房系裤带,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挂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尘土尾巴嗡嗡地开进了村子。

  第二天一早,村长怀亮笑眯眯地进了老磨房院。怀亮嘿嘿地笑:“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和咱双锁叔商议过了,好歹你也算一户,分地的时候已经给你分了,我们考虑也该给你批块地基,——迟早你得有自己的房子,你说呢?”

  秀娟抱着江江路过连喜家住的巷子,望了一眼,看到他家的高门楼前,停着昨晚自己上茅房时看到的那辆黑色小轿车。

  第二十三章

  连喜来到磨房院,对秀娟说:“姐,和你直说吧,给你批地基的事,是我和怀亮说的,钱我也替你出了。我和怀亮商议好了,我要投资给咱村建一个纸箱厂,这磨房院院子大,房子也多,是现成的厂房。到时候咱村的剩余劳力都招来当工人,姐,你就是第一个。”

  秀娟说:“这是好事呀。”

  红芳走进彩霞的院子,听见厨房里有洗衣机转动的声音,绕过海峰扒住门框朝里看看问:“哟,新买的洗衣机?什么牌子的?”海峰的小八字胡笑得撇上天去,说:“海尔的。”红芳说:“有钱哩么!”又揶揄他,“彩霞真有本事,她挣钱,你洗衣服看娃娃。”

  海峰满不在乎地说:“谁有本事谁掌柜,有钱花就行。”

  红芳这才问:“她去哪了?”

  海峰说:“上班去了。”

  红芳就笑了:“好家伙,才几天没见,当干部了还是当工人了?”她乐得身子直打晃,“还上班哩!”。

  海峰“嗤”一声说:“什么干部工人,她在城里给人搓澡哩!”

  红芳就不笑了,“人家都是男人搓澡哩,女人也搓澡啊?”

  海峰撇撇小胡子说:“说你是山毛儿吧,一看就没去城里洗过澡,女人就不能搓澡?——你敢说你两口子洗澡时,你没给福元搓过背?”

  红芳骂道:“呸,那能一样?”转身往出走,“她回来叫她来找我,我和她有话。”

  吃过晚饭彩霞来找红芳,两个媳妇子就进了屋。

  红芳说,“现在搓澡这么挣钱?我看见你新买的洗衣机了都!”

  彩霞依旧静静地笑着,望着红芳说:“咱俩好,我才告诉你,你不能告诉人。”她又补充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叫你也去和我一起上班,咱俩好,是个伴,我也想让你的日子过的好一些。”

  红芳傻傻地望着她,等着她说话,彩霞就说:“给男人家搓澡。”

  红芳就真傻在那里了:“单独给一个男人搓啊?他光着你也光着?”

  彩霞光笑不说话。红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呀,那要是他起了坏心眼,要和你那样怎么办?”

  “怎么办?”彩霞冷笑着说,“正好问他多要钱!”

  红芳又捂住了嘴:“那不成了……”

  彩霞笑笑说:“你别以为谁就那么干净,就咱村里几辈子的男男女女,谁没个相好的?我也想开了,长着这么个东西,和谁还不是那么几下?能把日子过好才是第一。”

  这天夜里,有人从大门外扔石头,把村长怀亮家的窗户玻璃打碎了。转天正午,怀亮两口子去镇上买玻璃的功夫,有人用毒馒头把他家的狗药死,翻墙进来,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了不少。怀亮老婆到底是村长的媳妇,没有像村里其他媳妇子一样提着尿盆走街串巷地哭骂,她给在派出所上班的弟弟打了电话,公安人员很快就“呜啊呜啊”开着面包警车来查案了。

  第二十四章

  案子当天就破了,做贼的就是怀亮家的邻居——玉翠的儿子强,同伙是怀亮老婆的相好巧香在外打工的儿子宾宾。公安在排查中找到了拉赃物的三轮摩托,发现是强的叔叔的,(就是去年秀娟喝多了送她回去的那辆),顺藤摸瓜把两个混在人堆里看热闹的坏娃抓住了。

  那次从南方回来后,宾宾结了婚,媳妇刚生下娃娃,他就不死心地又跑到南方打工去了;剩下强一个人吊儿郎当在村里晃悠,孟良离开了焦赞,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南无村算是有了些平静年月。可不知为什么,最近宾宾突然又回来了,每天和强纠集着玩伴们用扑克牌“爬山”,赌输了要翻本,就打起了怀亮家的主意。这回算是把怀亮老婆惹恼了,也不管近门邻居的交情了,也不拾相好的面子了,干脆利索地让弟弟把人塞进警车带走了。

  莲骑着自行车一阵风似地过来,秀娟和她打招呼:“嫂,这么早去哪里啊?”莲下了车,笑得满脸皱纹,大咧咧地说:“还能干什么,到亲戚家借钱去么,老二的日子定下来了,亲家要他妈逼两万彩礼,我又不是开银行的!这不,只能不要这张脸,向得亲的张口借去呀。”

  莲骑着车子跑了一天,没借到钱,找秀娟哭诉。秀娟先回老磨房取上存单,又去了村里代办农村信用社业务的红良家取了五千块钱给了她。

  十五天后,强回来了,不见宾宾的人。就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士,传出这样的话来,说是宾宾在南方打工的时候,伙同别人抢劫出租车,把人给杀了,原本是跑回来避风头的,没想到因为偷怀亮家的东西进了派出所,结果牵扯出来那桩大案,直接就移交省城了,怀亮老婆的弟弟因此立了功,升了副科级,成派出所指导员了。

  再后来,就传出宾宾已经被枪毙了。据宾宾的媳妇艳艳后来跟人说,结婚后第一年的大年初二,宾宾骑着自行车带着大肚子的艳艳回娘家,公路上的雪被汽车压成了冰片子,一路摔了好几跤,宾宾就说等娃娃生下来自己就去南方打工,他发誓要赚一辆小轿车回来,这样艳艳再回娘家的时候就不用摔跤,也不怕天冷受冻了。艳艳眨眼滴泪地说:“谁知道他去抢车呢!”

  第二十五章

  后半夜里,秀娟醒了,也没做梦也没怎么的,就那么睁开了眼睛。借着窗帘透进的月白色,她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脸朝着门,只能看见个背影。秀娟就知道是谁了,在黑暗里笑了笑说:“我住的还是你的地方哩。”那人说:“就是来看看你,你好好活着,我走呀。”

  一整天里,连喜让福娃的大儿子明用“小金刚”农用车去窑上拉了几车青砖,就垛在老磨房北边的空地里。

  秀娟说:“连喜,你有现成人吗?有人就连夜动工,把老磨房的土墙拆了,砌成砖墙。那几间房子你该怎么拾掇就怎么拾掇,该进什么设备你就进什么设备。”她郑重地望着连喜。连喜眨眨眼,看看怀亮,又看着秀娟问:“秀娟姐,你能做了我婶子的主?”

  秀娟说:“我妈那里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只要应承我几件事情,你就建你的厂子,我不挡你肯定没人挡你。”

  “姐,你说就是,只要我能办到!”连喜也很利索。

  秀娟说:“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工人要用村里的人?”

  连喜说:“这你放心,第一个上班的还是你。”

  秀娟说:“别人我不管,有几个人你一定要招上,你不招她们,我也不当你的工人。”

  连喜说:“你说,你说了就算。”

  秀娟说:“就是莲和彩霞,宾宾的媳妇艳艳。”

  没听到兰英家那边有什么动静,当天晚上秀娟没回老磨房,第二天跛子也没推上娃娃出来,有人问红芳,直筒子的媳妇子吐吐舌头说:“病了,从我嫁过来第一次见人家病,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病哩。”

  老磨房告别了它的清静岁月,先是连喜觉得那株生了病的梧桐树长的不是地方,也没和怀亮说说,就让人伐倒了。伐完树的当天,连喜出就了车祸,把腰给撞坏了。连喜去住院,把厂子交给村里一块儿长大的两个相好打理,那两个人趁着一个大太阳把村里烤没人的晌午,支走了秀娟,把值班的宾宾媳妇艳艳给轮着睡了,那媳妇子因为没了男人,从此就和那两个明着好上了,婆婆巧香气得得了臌胀病,一天下地回来喝了瓢生水,喊了几声肚子疼,竟然就死了。有两个在纸箱厂干活儿的小年青,女娃比男娃大着好几岁,也不是一个辈分的,打情骂俏,日久生情,男娃又不到领结婚的年龄,索性先私奔,钱花光了就回来结婚,生米做成熟饭,双方大人只能默认了。

  老磨房变热闹了,纸箱厂成了全村的中心,秀娟常常就被大伙儿忘记了。

  兰英躺了半个月,起来了。就那件事情上,原本也不至于气病,只是人老了,一方面是心疼闺女没个安顿处,二方面也是借着这个事情,发泄一下对闺女一辈子不嫁人的怨怒,——其实早该病一场了,她一直坚持到现在。坚持了一辈子,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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