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窑》(浦子)内容梗概
《龙窑》(浦子)内容梗概
1
寡妇翠香以为那是一条狗。满天的白雪,一朵一朵地就从她茅厕的屋檐往下掉。除夕的鞭炮像炒蚕豆一样噼哩啪啦地响起来。
她看见有个人影伏在雪地上,就拉起裤子急急奔出篱笆去。她发现了狗一样伏着的东西,原来是人。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这个人是天上掉下的。
翠香看见一堆乱发遮掩下的脸,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搂了雪,是一个十分伟岸的裸体男人。没有鼻息了,她把耳朵贴住他的胸前,才依稀听见有响动。
翠香像是平日里自己上山背柴一般背了一个他。他那硕大的男根就贴在她的屁股上。
翠香施行的救治办法是《素女经》里的“吐阴补阳”法,足足有两枝香的功夫,翠香发现男人手臂上的肉团团动了,摊开的手掌被握紧了,男人僵直的脚缩拢,又弹开,男人的眼皮跳了一下,睁开了。翠香最后被苏醒过来的男人压在身下,男人像一座大山般翻过来,从头到脚覆盖了她。
翠香突然获得了久违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男人在世时才有的。
村里的公仆打更人阿侬和迷恋寡妇翠香的光棍王世杰先后发现这里的荒唐事。王世杰醋意十足借公济私将这位来历不明的男人狠狠鞭打了一顿,却看不到被打者丝毫的痛苦感觉,只是见识了他身上硕大无比的阳具,最后让阿侬将他绑在祠堂。
王世杰赶到族长王仁宗家时,正赶上他们一家在谢年。族长的妻子瘫痪在床多年,今年的祭品是他十多岁的女儿玲娣做的。
世杰正要报告时,族里的总管世利提着包裹进来,说是公事。世杰只得等待他们办完事。在等待的过程中,世杰发现总管是在向族长汇报一年的族里帐务,只是这个帐本中间鼓鼓的凸起,像是怀孕七八个月的女人。
原来,帐本每页都夹着一串钱,族长在上面签一个字,一串钱便归于他。全部签完,钱堆了一堆,帐本薄了。
世杰最后大声叫起来:“翠香嫂被人,强行了。”世杰说得很平静,就像说谁家走丢了一只鸡。
天亮了,是正月初一,族里为翠香一案开了祠堂门。族长和长辈要断案。族长的旧长衫有许多补钉,是翠香帮助补的。
族里男丁们看见祠堂西边横梁上,用飞鹅吊吊着一个人。
翠香哭出个抑扬顿挫:“我那早死的死鬼啊,啊啊,你做不了主哦,叔伯太公祖宗哎,总要为我做主啊哦!”
原来翠香的男人是为了上王庄与下王庄人的械斗中牺牲的,是村里的烈士。
族规规定,强奸人妻者,乱棒打死。让阿侬和世杰作证人,两人都说没有亲眼见过那人强奸翠香。翠香的供词也可作为证句,翠香心里默默承受痛苦,看了他一眼,却说,“这是我的远房表哥,做我上门女婿的。”
世利眼前忽然一亮,看到发财机会来了,就很想把这案子办成一个通奸案。如果是通奸案,双双沉塘,财产归公,而公产就是他的私利所在。
“荒唐!荒唐!”仁宗叹坐在太师椅上,说,“却也是有理可述啊。”
世利建议动用族规。就是残酷无比的钢针穿指试心法。翠香几次痛死过去,可仍然不改口。
晴天突然下雪打雷。众人看在她死去男人份上也纷纷向族长求饶。族长最后恩允其早日与翠香完婚,赐姓名这位来历不明的男人为王世民。
2
我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不断地问着自己。马上是中秋了,可他无所事事。
村里人听惯了一种声音,就是叫床声,这就是他带来送给村里人的一件礼物。这个时候,翠香的肚子日见隆起,竟像一座小山了。
村里男人们表面对这叫床声反感,晚上却逼迫自己的老婆跟着学。
过了不久,翠香马上要生产了。翠香家的声音消失了。村里其它地方响起了这种声音。这家的男人往往出远门了,或者患上重病了。男人们才晓得上王庄其他女人的叫床声也是一流的。
村里敲响了警锣,原来下王庄要与上王庄械斗了。在族长王仁宗的道地里,世利厉声道:“王世民你听好了,下王庄人传过话来,中秋之日,要取你性命。”
“哈哈,”世民笑笑,“要取我性命?”
去年,翠香的男人王世忠奋勇当先,杀了下王庄二人,自己也光荣牺牲。下王庄准备了一年,约定要在今年中秋之日,再杀一个翠香的老公报仇。
“就是你,哈哈!”讪笑声四起,都为了那叫床声。
原来上王庄下王庄是同一祖先遗下,两个村却为了山林、土地、水源的利益争斗不止。
王世民被族长指定为械斗的总指挥。王世民指挥村民悄悄做了充分的准备。王世民带着一支特殊的人马,潜伏在乱坟滩已经七八个时辰。另一支队伍由男丁组成,手中持着龙刀锄头铁钯。现在已是酉时,械斗即将发生。下王庄的人就要通过九龙溪上的九龙桥头攻入上王庄,割了王世民的头颅,然后在月升时返回与族人一起祭拜月神共食月饼。
下王庄人头上的黑头布,借着夜色悄悄接近。上王庄人袖子上套了一个白纱。被仇恨磨成的枪尖和刀刃弥漫夜空。血流即将成河。
“嘘嘘!嘘嘘!”清楚响亮的蟋蟀声后是几道冲天的火焰,轰!轰!轰!极像是雷声。
夜空中突然爆开了万千颗耀眼的星星。星星组成一幅画,画中是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端座在莲花座上。
男丁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颤抖,恐惧。“菩萨啊菩萨!”这句既响亮又沙哑的声音出自下王庄的族长王仁义。
泼喇喇地,一地跪满了下王庄上王庄的男丁。由于礼佛,他们将手中的凶器全部扔了。静静的田野上,响起一片念佛声。
直到天上观音佛像渐渐隐去,念佛声还在继续。一阵炮响,高空又现万千火星,组成的是一个硕大的“王”字。又是那个沙哑的声音:“天哪,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佛不让我们斗啊,撤!撤!回!回!”
这支特殊队伍是王世民请的施放焰火的高级师傅,观音像和王字都是焰火组成的。在双方撤兵后,王世民潜入下王庄。身上只带了伤药,他听说下王庄的族长公,即翠香的父亲他的岳父在撤退时跌断了腿。王世民以高超的医术为族长公作了接骨手术,却差一些被翠香的母亲珠珠婆杀死。
在王世民离开时,珠珠婆一声长叹:“嗨,此人不除,下王庄不得安宁,上王庄难逃厄运!”
回村过九龙溪时,遭了那些忌恨他的上王庄男丁的暗算,腿上中了捕兽夹。他一路流血爬到自家的门,就昏死过去。
3
世民不会干农活,成天在村子里转。腿伤好了之后没几天,翠香就生产了,儿子出生那天,家里像是成了市场,一村人不晓得避讳什么的,纷纷拥到产房,亲眼目睹一下雄姿——他儿子身上硕大的小鸡鸡,当地人称为大卵泡。
儿子被族长赐名为传达,王传达。
之后,关于王世民的轰动性传闻就不见了。世民闲着没事干,就缠上了另一个公仆赖巴学剃头,与再一个公仆赖巴学抬轿,甚至跟着阿侬学打更。公仆们惊讶着说,“这样要乱了秩序,我们是奴。”
世民笑笑说:“我们,全是平等的。”
闲久了,那双原先有神的眼睛,渐渐黯淡了下去,偶尔也灼亮一下,像是快要熄灭的篝火,在渴望新的薪柴投入。
有一天,仁宗问:“世民贤侄,你一个男子汉,不会种田,不会挑担,那你会什么?”
世民摸着自己的头,跺着脚说:“族长公,我会,会做缸啊,卖缸。”
“不,不,”族长公把头摇得货浪鼓似,然后挺直了腰,吐了一口痰,“呸!你要做窑工么?你要做商人么?”
世代皇帝都是重农抑商,包括眼下的大清也是,尽管他气数将尽。
王世民就经常去九龙山,那里有许多桃树。桃树老了,那里却是打龙窑做陶器的好地方。
一天翠香说:“你经常去九龙山撒尿,下王庄人把你告了,告你污渎冒犯了山神,山神让九龙山的桃树一夜间老了,水蜜桃变得又苦又臭,神灵还让山上不长新苗,九龙山的水蜜桃从此绝种啦!”
上王庄和下王庄都让王世民祭山神以谢罪,否则按族规割他和他儿子的头颅。翠香把所剩的几亩薄田变卖了,才置得起今天的祭品,还有供两个村长辈和主要男丁吃喝的酒肉。祭完山神,晚宴在一座山厂里举行,山厂由茅草盖顶。
世民酒量不大,很快被人灌醉。族人还是不放过他,世民举起杯子说:“两位族长公,各位长辈,各位兄弟,你们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喝,不答应,哼!”世民摇了摇头。
一屋子的人就起哄:“喝,喝,答应,答应!”
世民举杯问两位族长:“答应么?我就喝。我要在这里建起一座龙窑,给皇上烧制龙缸,答应否?”
“哦哦!”仁宗在轰轰的人声中,点了头,仁义也点了头。
世民喝了最后一碗酒,伟岸的身躯终于轰然倒下。
待他的眼睛能模模糊糊看到眼前的景物时,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了火的包围中。按照脑子中残存的记忆,世民找到了茅屋门的位置。门却被人从外边紧紧地锁住了。
好大的火,把整座九龙山都照亮了。
更声敲过,已经是下半夜了,下王庄族长公仁义听见门外有人声,开了门,只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前,全身焦糊糊的,像是一根烧焦的木头,只是眼眶里有些白色。
“仁义叔,”来人叫道,“你答应了的,九龙山上建龙窑,建否?”
珠珠婆以为是鬼,就在后边使劲搡仁义的腰。仁义公慌忙答道:“是的,是的,答应了的。”
世民的声音响响的:“岳父岳母在上,请接受小婿一拜?”话音未落,只见那黑影跪在地上了。
“走吧,走吧,”仁义公颤颤地恳求说,“你在这里吓着我们了,我们答应的事,决不反悔的。”
在上王庄族长家,“你,真的是世民,你没死?”仁宗从来者的的臂力上,断定他是世民。
“仁宗叔,您可记得你答应的话?”
“记得,记得。”仁宗在黑暗中不住的擦眼泪,“只要你还活着,都好说话,啊。”
回了家,只是笑。翠香哭着说:“你笑吧,你还笑?这么多人在想着谋杀你?”
“我不哭,还不该我哭的时候。”
4
龙窑终于在九龙山上建成了。如果缸坯做好,就要举行隆重的祭窑仪式。
桃树被连根掘了。这块地皮成了龙窑的地股,待龙窑有了收益,就每年坐收分红,此为两个族里的公产。修建龙窑时需要劳力,世民发动了两个村的村民都来投工,龙窑没有工钱付给,以他们的投工数量决定今后的股份。
阿侬、阿环、赖巴是上王庄出现在工地上最多的人。在他们流动的血液里,一直秉承着一条终身和世代为仆役的基因。
世民却把他们与村民同等对待。
世杰要拜世民为师傅。世民说:“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要先收阿侬为徒弟,再收你,好么?”
“师傅,你?”世杰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无奈地说,“好吧,只要师傅说的,我就听。”
世民说:“好,世俗的礼数,我们全免了,我今天,大清国咸丰十年九月初三,正式收你们,阿侬,世杰,为徒。”
没有男人的时候,是村里的女人陪着世民。翠香送晚餐的时候,都要乘着世民酒足饭饱之时,宽衣解带,再喂世民一顿。村里的女人来探视他,也是选择有月光的日子。
女人一般躲在远远的草丛刺蓬里。可是,世民都会闻着味儿,把里边的女人揪出来。
都是随地解决的,没有几下,女人便杀猪似的叫起来,叫完了,也做完了,男人打一下女人的屁股,女人便爬起身来,在男人脸上嘬一口,撒起脚丫子,叭的叭的走了。
啪啪啪!鞭炮声响起,传达拍起手来,叫着:“祭窑了!祭窑了!烧窑了,我的猫狗,龟孙,儿子!”
出窑的那一天,人山人海,两个村庄能走的人都到窑里来了。村里人喜气洋洋的,像是地里的庄稼成熟以后,稻子开镰,番薯开挖。
让世民更为高兴的是,他找到了儿子传达捏造的玩意儿。非虎非猫,非狼非狗,上面的釉彩闪闪发光,上面的图形,犹如蝌蚪在水里游来游去,似魔似幻。这是窑变,给皇上烧制的龙缸,就是追求如此效果。啊,啊,他跳起来,龟孙儿子的,传达,他倒成功了。
可是,窑上的陶器,全让村民拿走了。
世民哑然而笑。
这一窑过去以后,龙窑继续烧制一般陶器。可是,连续三窑陶器,都逃不了被一抢而空的厄运。世民到各家各户转了一圈,家家户户都叠满了各种陶器。
世民有一天对两个族长公说,“我想把龙窑买下来,包括九龙山。我会分期付款,我用龙窑赚的钱付款。”
说那话的当天晚上,就出了事。两个村里的人都上山去,借着月色,把整座龙窑都扒了。
有一个下半夜,世民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对着黑暗轻轻说:“我要走,翠香,跟我一起离开这里。”说完,又钻进被窝呼呼大睡。
一个傍晚,翠香在磨刀,刀在磨刀石上嚯嚯的叫。
世民说:“翠香,你会杀人么?”说着用手示意,嘴里喊着:杀!杀!杀!
翠香把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杀了,当天晚上,借着鸡肉和酒,她将男人的脚筋挑断了。王世民笑笑。翠香大哭一场,却不能挽回伤害。
不能走路了,废人一个了。王世民却在不长的时间里学会了用手走路。
又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趁着翠香和孩子已经熟睡的时候,他悄悄地离开家里。
走到村口樟树脚,王世民停住手,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樟树巨大的树冠像华盖一般遮天蔽月,不由得长叹一声。顿时,有无数的樟叶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落下来。
5
前边的月光下,跪着二个人,他们是两个村的族长。
“两位族长公快快请起,原谅我有手,却不能扶两位长辈。”
仁宗上前一步,抱住世民的身子,说:“你不能走,知县大人都来过村里了。”
世民说:“我与知县素不相识,难道,他也来挽留我?”
“是啊,贤婿,”仁义也跪到世民一旁,“不但来了,还责怪我们哪,责怪我们不好好地款待于你。”
原来是台州府的府台得知这里正在烧制龙缸,就大有快意。因为台州府地处偏僻,一直没有上贡朝廷的佳品。知府就督办知县,务必办成此事。知县领命后就来村里督办。当得知龙窑已被平毁时,知县大怒,责令村里赶紧重修,县衙还拨了官银一百银元。
保长和甲长们齐声请求王民民务必留下。
在皇帝的名义下,龙窑在九龙山再次建成,规模比上一座更大。
龙窑的组织形式是社,全名为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山制陶社,王世民被官府任命为社长。社员若干,均有股份加入,或劳力股,或现银股。社有社章,社章的最高宗旨就是制造出贡品龙缸。社员不分贫富贵贱,有力出力,有资出资,均可加入。官府是最大股,是下拨的官银。两个村以山地租价入股,也是社员之一。
王世民是被抬着进县衙见方知县的。方知县为王世民先后上了三道茶:茶!上茶!上好茶!当然,王世民的褡裢里放着给方知县的茶资,共八封官银。县衙拨给窑里也只是十封官银。
最后一道茶是知县夫人亲自上的,她是一个知情识趣却胸有大计的美娇娘,因了近戚在朝庭做官,才为男人谋了一个差事,即七品知县。
方夫人只是一眼,就将她的爱慕之情传到了王世民的心底。临别,知县竟与王世民称兄道弟。
村里的世利怎么会服气,想在十月半的下元节放水灯上强上世民家一头,结果爬杆点灯笼的速度不如没脚的世民,又输了。
为了用手走路的男人,翠香制作了天下独一无二的手鞋。
世杰老是忌妒阿侬的师兄地位。
由于有了王世民,以往一直对世利亲近的女人们都疏远了,连这些奴仆都把眼睛睁大了。世利咬牙切齿,发誓要为这个女人亲近权和对奴仆的统治权而战。结果在一次抓奸行动中,从墙头跌下受伤。为他接骨疗伤的却是王世民。
王世民轻轻一动手,世利就痛得鬼哭狼嚎。
6
王世民给自己设了一个三省室。三省一词取自《论语》的“吾日三省吾身。”实际上是现代的实验室。
烛火灭了,谁是烛火的真正杀手?翠香在床上高潮时,王世民觉悟说,“你是风,我是烛。”女人说,“你是风,我是烛。”男人最后说,“我是风,我是烛。”
王世民驾驭着思想和技艺两匹马,终于将两只龙缸生坯送进龙窑烧制。
就在出窑的前一天晚上,王世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里,他坐起身子,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决定,请知县大人来窑上,一起等待见证龙缸的诞生。
听到第一声县城方向传来的锣响,正在下的小雨就停了。窑门口,两顶轿子停下来。阳光恰好破云而出了。
方知县宣布出窑。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方知县凑近王世民的耳朵,问:“怕了?怕出不了龙缸?这么不自信?”
“不怕”,王世民说。这时,原来开了天窗的天空,突然像是有神仙在空中卷走了乌云,四野大地,顿时浸染在金色的阳光中。
知县仍然坐在他的椅子上,一旁围着的人也没人离开半步。约莫再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有人声从窑的深处传出来:“出龙缸了!出龙缸了!”
小大人般高,几个人拉手合围才够的缸体。黄褐色的釉底,金黄色的溅浮雕。
方知县用手猛猛地拍了龙缸三下,当!当!当!龙缸发出钟鸣似响声。
“龙缸!”方知县喊起来,和缸声一起传得远远的。
一旁的人紧接着喊:“龙缸!好缸!”王世民一直耷拉在那里的头颅,也一点一点地抬起来。
茅草搭成的饭堂里,酒席摆了两桌。八仙桌的上首位,坐了方知县和夫人,还有村里的族长、保长,加上王世民。原坐另处的世利也挤到这桌来。
酒过三巡,知县让主薄给窑里赏银200元。大家都高兴,只有世利的眼光有些发冷。
方知县猛灌世利的酒。世利含糊着口舌说:“王世民他没,没有制出龙缸来,真正的龙缸,龙,龙,会飞……”
霎时,热热闹闹的酒席,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清每个人的呼吸。世利说完后有些后怕,竟将敬知县的酒也洒了半碗。
“你真不是个东西!”方知县骂道,腾地从座位上立起来,猛地往世利酒碗斟满酒,说,“喝,喝,敬本知县的酒,你也敢作假?”
众人也大声附合:“喝,喝,连罚三碗,连知县大人也敢耍弄,这还了得!”
正说着,屋后传来一声缸甏碎裂的响声。马上有人进来说,斜坡上的一颗大石头,不知怎么的松动了,顺着滚下来,恰好砸在龙缸上。
方知县拿眼睛剜了王世民一眼,世民经不住对方的灼热,忙避了开去。方知县于是长叹一声,说:“可悲啊可悲,天不遂人愿!”
7
上王庄到处在传说王世民让官兵抓了。
“嗤!”世利老婆笑着从樟树脚走过,说,“烧了二只假龙缸,冒领了县上的赏金,抵瞒不过明人眼睛,偷偷地自己砸烂了,知县晓得了真相,把他下了狱。”
这话却被路过的翠香听见,于是爆发了两个女人的战争。
实际上,世民是头天晚上,让一顶小轿接走的。小轿是方知县派来的。
方知县让情绪低落的王世民在城里的群芳楼喝花酒。王世民偷偷塞给方知县200元银元。这原是县里赏给龙窑的。皆大欢喜,王世民当晚宿在县里的客栈。
第二天被公差抬进县衙后堂时,一股暗香袭来,进来的是方夫人。夫人正哀叹男人的没有自信时,方知县进来了。夫人就说, “你别一天到晚说烦哪烦,我听人说,群芳楼上最近新来了春芳和秋芳两姐妹,是同胞姐妹啊,吸引了许多男人猜花饮酒呢,要不,你也上那试试,保证你没有了烦恼。”
“夫人,”方知县说,“我是名主有花的人了,再说了,我也是堂堂一县之长,怎么会去寻花问柳呢?”
喝茶,说话。茶是好茶,明看着话里字字淡,实际上是句句浓,三个人不温不火演着文明戏。
太阳升起几丈高了。两人的茶座移到了凉亭上。亭子建在一座小山上,世民有些诧异。他看见小山的旁边有一个鱼池,鱼池上的水位很低,看过去有很深的陷落。他觉得心里也有空空的地方,而且不晓得用什么来弥补。
方知县问:“看你心事重重的,我夫人不是请你来帮我解忧吗?”
“我在想,”王世民看看四周说,“平地何以长出一座山来?”
“山也可以长出平地来啊。”
原来方知县心里的烦恼不比王世民少,甚至更多。
接下来,知县夫妇请王世民看平调大戏。锣鼓声大作。锣是大锣,像是闷雷。钹是大钹,霹雳似。鼓是大鼓,万马奔腾似。戏是金莲斩蛟龙,蛟龙嘴里耍着七八颗獠牙,打得铿铿镪镪,让人热血翻腾,亢奋不已。
在客栈,半夜里,王世民用银子雇了一顶轿子,连夜回上王庄去了。
8
心情大好的王世民一头钻进了设在窑里的三省室。窗外,到处是鸟语花香阳光明媚的春天,到处是鲜花,到处是生气盎然的春光,谁能拒绝有希望的世界来临呢?
中午,刚吃过中饭。世民拿一根竹丝还在剔牙缝中的肉屑,阿侬就向师傅报告,有许多外村人手持现银,抢购窑中的陶器,有些人家,一户就买很多的缸,民间在暗传,这里的陶器马上要涨价。
还有人拿着现银要求入股,快要休工之时,世利匆匆赶到。世利拿出几张银票来,放在世民面前,连说,来迟了,来迟了。
“尊夫人不是到处在说我已经进了牢监了么?”
世利尴尬的否定,想入股,并想控股,被王世民婉拒。
知县夫妇深夜来访,据说是讨酒喝。喝得醉熏熏时,知县大叹苦经,让王世民夫妇也为之心酸。
翠香和世民不住地挽留他们住下,方夫人不答应,却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银子来,递给世民说是入股。世民看着面熟,整二百两,就是他不久前孝敬方知县的。
第二天,世利带了两个村的族长、保长来到窑里。
两个族长都坚持要让族里占大股,不能让世民一人持大股,说完,都把眼睛盯住世利。世利忙说,这是族里村里大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山是族里山,窑是族里窑!”一旁的人跟着喊。
王世民上县衙找知县帮助。方知县摇摇头说:“没办法,我也没有办法。”王世民习惯地看内室,方知县告诉夫人回娘家了。
翠香去仁宗家里,看见玲娣伏在阿侬身上。玲娣的脸都不红。翠香是为仁宗按摩来的。翠香一边按摩,一边让仁宗支持她男人的龙窑,仁宗却爱莫难助。
从族长公的阊门出来,翠香远远的听到一阵喧闹声。
私塾的大门里,翠香无意看到一群孩子的小鸡鸡正对着墙沟撒尿,那小鸡鸡与传达一样的发达,脸相也十分相似。包括一些女孩子,也相象的如同传达的亲妹妹。
“天,天哪!”翠香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当年不该救了雪地中来历不明的男子,现在的王世民。自己都造了什么孽呢?这是要遭天打雷轰的罪孽啊。
阿侬看见翠香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安了起来。他晓得师母找族长公是为了窑上的事,而自己在这节骨眼的时候,还与玲娣泡在一起。
阿侬说服玲娣,一起去管家世利的家,想劝说世利不要那样对待龙窑。阊门锁着,可玲娣明明知道他在家里。玲娣翻墙进去,却遭遇恶狗。
狗凶,狗的主人世利甚至呼狗咬人。人只得比狗更凶,玲娣最后挖了狗的眼珠。恶狗惨叫着败退。
世杰也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也想帮师傅,帮窑里。可当他看见阿侬先他而在的身影,他就不想上去。
天突然阴了,乌云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来。这天下午,天上下起蚕豆大的冰雹,整整半个时辰,田里地里积了一寸厚的冰蛋蛋。
地里的庄稼全部被砸烂了。
9
“方夫人来了!”世杰高兴地喊着。
“夫人,夫人。”在方夫人坐着的那只缸的周围,齐刷刷跪了一大帮人:两个村的族长保长,总管世利也闻讯赶来。
“你们这群见利忘义的家伙,你们想做这龙窑的大股东,你们想与大清国比高下,你们想吞并大清国的龙窑么?是谁?站出来,让我瞧瞧,他是不是头上长了角,他是不是多长了一颗脑袋?”
“没有,没有,夫人,我们没有,我们是大清国的忠实子民啊。”一群人的脸上铁青起来,全身开始颤抖。
“坐,坐,”方夫人笑起来,“你们都是好子民,是啊,是啊。”
只有世利表示异议。有人说,方知县来了。世利才闭上疑问的嘴。
“看你办了什么好事?”待围观的村人刚走开,方知县就冷冷地对夫人说,“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擅用本官之职权?”
王世民想在村里搞选举。
翠香说,“村里的保长就是推选出来的。”王世民是想搞海选村长,说,“这是老天赋予我们人的权利。”
村里没人支持他。他去找方知县。
方知县说,“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真正的商人,你把龙窑办好了,赚了钱了,你把龙缸烧成了,我的希望也实现了,还不够么?”
天大旱,村里热热闹闹的抬着龙王爷,道士和尚使劲的作法念经,没有下半点雨。
“这世上的路多得很哪。”世民呆滞的目光有了一些生气。
世民和村民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取水的地方。”村里人问:“是哪一个龙潭?比得过九龙潭?九条龙呢?”
世民摇了摇头,用手拍了拍地。村民们不信。
世民让窑里暂时停了工,拿了锄头在他选定的地方挖井。他们连续挖了五六口井,口口都是清澈见底的泉水。
村里人挑着水桶赶到井旁,却见每一口井旁,都有一个窑里的人把守着,收钱,一文钱,一担水,没钱,允许赊账,年底统付。
过了三天,所有井都免费了。世民也帮助附近的村民找到水源。村民要感谢他。世民一概不收礼,说:“你们不选择和尚和道士,却选择了我,我高兴啊。”
“你能给大家取到水!”几个人齐声回答。王世民说,“我们要在九龙山的山岙里修一座水库,就不怕天旱了。”
“谁能管事呵?”
阿侬他们回答,“选我师傅当村长就好了。”
选举会终于在前祠堂召开了。一边看戏,一边往竹篓里投选举的竹签,喜欢谁,就往篓里投谁的名字。
一晚的戏,演到半夜。阿侬和世杰把那个戏台边的篓子看了又看,里边没有几根竹签。
第二个晚上,继续看戏,谁投王世民的票,发两只肉包子。
第三个晚上,大戏接着演。戏刚一开演,阿侬就来到师傅的面前,附在耳边说:“师傅不好,从县里开了一队官兵,把点心摊和竹篓全部围住了。”
后来阿侬说,兵丁挡不住村民们吃包子,兵丁饿了也要吃包子。王世民几乎是全票当选。
10
听说是村长要拢会议事,二狗舔了舔碗里最后一层粥油,说:“又有包子吃了!”
然而,祠堂门口挂着两盏火燎,贼亮贼亮的。却只有几个人拢会,因为没有包子。
第二天傍晚,几竹箩热汽腾腾的包子,放在祠堂门前的空地上。世杰说:“各位父老乡亲听明了,现在不发包子,待听了村长讲话后再发包子。”
世民就说了修水库的事。然后提议举手表决。大家都举起来了,看在包子的面子上。包子吃完,大家就散了。
下王庄族里不出钱。上王庄族里不出钱,族长公想把族里的帐目给王世民管理,可是很难。王世民决定采用股份形式,窑里先垫付。
水库开工那天,阿侬第一次把锣声覆盖上王庄和下王庄,隔着一条九龙溪的狗,也第一次幸福地隔岸叫欢,这叫声里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恶声恶气。
透过薄薄的晨雾,远远地看见上王庄下王庄那两股人,合成一股,像是两束麻络,在九龙溪旁边被捻成一条绳子。哦,世民心里说不出的激动,这激动远远超过了筑一条土坝本身所含的意义。
方知县说过的话仿佛在王世民耳边响起来:“我想是你我的位置发生错误了,该你想着黎民百姓,而我该去做实业的。”
干活的村民懒懒散散的,像是没有吃过早饭。直到有人叫一声“包子来了”,他们的眼睛才放起光来。
王世民便挥挥手,说:“大家吃吧,本来是为大家预备中餐的,都是你们吃的,也不在乎早晚了。”
“谢了,谢了。”众人山动一般欢呼。抢上前来,拿过包子就吃。世杰就拿了一个本子,把他们的包子数记在账上。
“吃我自个的?不吃了。”二狗他们说。
阿侬说,“拢会时村长不是说过么?出工算股份,水库有收入时分红,吃饭当然吃自个的。”
第二天,包子都准备了,村民一个都不见。世民停了窑上的活,让窑上的工人来工地。三天后,阿侬打锣通知:“上工地筑坝咯!给现钱,每工现付。”王世民原定二十文一工,被阿侬说成是十文一工。
来工地的人比上一次多得多。来的人都表示,只要现钱,不吃工地包子,都自带了中餐。
一天结束,发工钱。每人仍然二十文。二狗他们只要十文,说,天天要现钱,十文。别的人,都领了十文。都说天天来,天天拿现钱。都高兴地走了。
工地上的民工越来越多,不仅仅是王庄的人,外村的人都赶来了。
方知县也惊讶:这些县民怎么了?大清国目前最低工钱也得二十文一天哪。
窑里的钱,全部用来支付水库工地的工钱了,连买柴的钱都没有着落,不能烧窑了。
只是十多天工夫,大坝的雏形已经形成。窑里也无力支付接下去的工钱了。
风声,雨声,一场特大台风来临。
王世民师徒一起在水库大坝一侧的岩洞里观察水情。在山洞倒塌前,王世民出了岩洞逃过一劫,却被身后突发的山洪冲走。最终王世民被村民救起。
大坝在洪流中倒塌。
龙出巡了,村庄里到处都在这样传说。有人断定大坝建在龙脉上,冲了龙脉,哪有不毁之理?
龙窑也进水了,没有塌掉,却到处是漏气的洞。
11
被救治醒来的王世民,却不会说话了。
王世民成天呆呆的,谁来也不说话。
那一天,来了一帮奇怪的客人。自称是小郑庄、上李家、后山陈的人,这些村庄有些相邻,有些相隔很远。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可都是年轻人,脸上都有一些油滑之气,说的话也差不多。
他们一个个把王世民称作师傅。不学做缸,不学修大坝,专学选举,当村长。
床上的王世民听了嘴角有一丝颤动,没有说话。
王世民的食欲性欲大大增加,性情大变。举手投足间,王世民变得不是王世民。
“畜生,畜生啊!”翠香骂道。
重阳了,徒弟们背师傅登高,知县夫妇也来了。登九龙山。在山顶,知县发现默默端坐在那里的王世民。
知县夫妇的热忱,王世民半点反映都没有。看见阿侬在一旁服侍,方知县就将一个信封给了他,说是好好保存关键时刻能救他,阿侬千恩万谢收下了。
阿侬登山回来,继续为村里打更。
翠香每天承受王世民非人的折磨。暗恋她的世杰想帮助她也心有余力不足。
一天晚上,王玲娣在庙里阿侬的住处,被一伙人抓了一个“私通下人”。
开祠堂门,要按族规给他们治罪。
玲娣骂道,“我何罪之有?”
“你,放肆!”世利指着玲娣的鼻子说,“你无妁无媒,私通下人,触犯族规,当按族规处置。”
玲娣回答阿侬不是下人。玲娣让阿侬拿出知县给的信函来。
阿侬就从怀里取出了那个大信封。众人探头看,封口好好的,没有拆封。信封上写着: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山制陶社兼王庄阅鉴,落款为:大清国山海县衙。
世利拆开信封,读: “兹委任,阿侬为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山制陶社副社长,并赐予与阿环、赖巴一样平民身份,与大清国山海县所有民众持有同等权利。印鉴两枚:大清国山海县印,知县印。”
三个公仆向县城方向跪下,一齐说,“皇恩浩荡,知县大恩,永世不忘。”
二狗轻轻地嘀咕了一句:“不晓得是谁出钱雇我们捉奸啊?”
世利的脸红了起来,又一起阴谋破产了。
族长公最后对三位公仆说:“本族允你三人加入,赐姓王,为王阿侬,王阿环,王赖巴。”
三人转向族长公,又叩了三个响头,齐齐说:“族长公洪福齐天。”
12
闹事的当天晚上,世利将族长公送到家门口,却指责他假公济私,连一个下人也不如。族长公听完世利的抢白,脚底心就有一股寒气上升,病了。
第二天上午,日头三丈高的时候,来了几个公差,给世民上了镣铐,让一顶竹桥抬了走。
十天后,是县衙审堂的日子。村里人以为总管世利是告状人,却想不到是包打官司的孔讼师。堂前跪着的是三个泼皮似后生,人们记起这几个人原来到过翠香的家,一定要拜世民为师,在他们村子搞什么选举。世民坐在板凳上也是被告的位置。
孔讼师告这些泼皮分别以妖言惑众,自行选举一村之长,与官府所任保长分庭抗礼,此为乱大清社稷根基,按大清律,当斩。知县准告。
一个月后,此案经浙江按察司最后审定后,三个人犯被押赴刑场开刀问斩,就地正法。
王世民陪刑。
刀光血影,人头落地,一边的王世民全身一个激灵,喉咙咕咙响了一下,说了一句话:“妈哎,我这是在哪啊?”
王世民恢复理智的当天,方知县赴台州,新任台州知府。建龙窑试制贡品龙缸,扼杀革命党人保一方平安,显然是方的政绩,当然还有夫人在朝庭当二品官的亲戚在起作用。临别时,告诫王世民再不要做商人以外的事了。
死寂的大地,没有半点生气,多亏翠香传来好消息,是她再次怀孕了。
管家世利借着醉酒,再一次上门讥讽了族长仁宗公。隔天,又带着礼品仿效古人“负荆请罪”,让族长公产生更大的负疚心理。
连族里的老人也在夸世利担着道义二字,是王氏家族的一根柱子。
夫人劝族长公,“你虽然得了世利一些好处,可你全部施舍给族里穷人了。”
二狗在瞎眼婆地里偷菜,拿去市里卖,卖的钱,去贩缸,被瞎眼婆抓了个正着。全村人都有出门贩缸的。这在农本商末的晚清,可谓世风不古呵,族长公再次感叹,深感身上责任重大。病情再次加重。
一向以自强自立女性著称的王玲娣,也陷入一场空前的信任危机中。
她声声悲叹男人阿侬骨子里的奴性。这种血液里继承的封建残余势力,何时才能烟消云散?
随着最后一颗象征爱情信仰的豆儿咬碎嚼完咽下肚去,玲娣的哭声也嘎然而止。
13
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冬之日,王世民要向台州进发,去拜见新上任的台州知府方知府。翠香尽管挺着肚子,仍然向夫君鞠躬行告别礼。
王世民去台州,主要是送了一千元银元,也看到了在夫人调教下日渐意气风发的方知府。
从台州回来没多久,窑里窑外,成天飘荡着一种苦苦的香香的中药味。村里便有了世民得脏病的传闻。
龙窑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村里有了妓院。整座九龙山弥漫着一股淫秽之气。
翠香有一天亲眼看见王世民的手臂像一个猿人的臂膀,把一个平日里与她姐妹相称的女人,搂到屋里去。翠香从此就对这条臂膀耿耿于怀。
王庄的人经商、赌博、偷盗、嫖娼,一片乌烟蟑气。病中的族长公竟带领村人砸了妓院和世民的家,王世利变得十分活跃,他要夺回这个世界的主宰权。
王玲娣被阿侬赶出家门,被迫回了娘家。当父亲问及原因时,玲娣回答,是阿侬嫌她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没有拜过天地,不是夫妻,住到庙里,有违伦常。他还骂,子不教,父之故!
王仁宗气急攻心,亡故了。玲娣探了探阿爸的鼻息,尖叫一声:“杀人了!孔夫子,杀人了!”
报死讯的竟然是阿侬,抬棺的竟然全是过去的公仆们。虽然他们早已被方知县赐予了平民身份。
过年了,翠香生产了,产下的是怪胎,葡萄胎。
翠香的月子刚满月,世民就被一帮捕快逮了去。托人打听,捕快不是县里的捕快,是来自台州府的捕快。
世杰告诉翠香,窑里的帐本是他拿的,师傅坐牢可能与此有关。翠香骂他贼。世杰无言以对。
王世利竟然去探监,想以此辱没王世民的人格和尊严。他告诉王世民,帐本是他亲近的徒弟偷的,可谓众判亲离。这一次,连同方知府也告在内了,因为,他告到七省巡查大人那里了,不怕方知府。
帐本里记载着贿赂官府,与方知县喝花酒嫖娼的银子都是由窑里开支,这些钱里,包括了朝庭下拨的官银,方夫人擅自假借官府之命也触犯大清律法。
王世民的头颅没有低下来,王世利的脸上却写满了失意。
那一天,过了四月,天还下雪。王世民被释放回家了。仍然是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制陶社的社长。谁也说不清释放的原因。
家里忙着杀鸡宰羊做菜,想为世民洗尘。来了玲娣,手里举着一样东西。王世民以为她是状告阿侬。玲娣说:“我不告他,狗一样的东西,不配。”
原来玲娣手里拿着屋契,想卖给王世民,得了钱远离这个山村,到外边闯世界去。世民不要屋契,却递给玲娣一张百元银票,让她外出做个小生意或者读书。
玲娣走了,带着对阿侬和这山村的失望。
王世利想宴请王世民,最后带着菜肴和厨师上门来,都被拒绝了。
现场看不见徒弟世杰。王世民觉得事态大为不妙。
待世民用手走着到世杰家里,果然看见瘫倒在地上的世杰,旁边还有砸碎的盐卤罐。世杰自杀了。
世民以酒浇愁,以性灭愁。那双猿人一般的长臂,时常将屋外的女人搂进屋去。
过去了三天,翠香在家杀了一只老母鸡,那天晚上,世民就醉倒在家里的床上。
王世民赖以活动的两只手臂,被翠香挑断了手筋。
14
已经是宣统元年了,物是人非。王世民没了双手,没了双脚,变成了一团肉球,在那里跳来跳去的,性能力更是见长。
因为断了手筋,王世民在一次观察火眼的火候时,不慎被喷出的烈焰吞没,全身成了火团。请了一个名朗中,锯了上下肢,才勉强保住了性命。身体恢复后,全身的肉往下身长,于是,形成一个下粗上细下重上轻的肉团儿。
翠香给男人设计了一套世上独一无二的服装。被称为天地衣裳。像是麻袋开了几个口子,上面一个口子称为天眼,能伸出脑袋,下面一个口子称为地洞,便于便溺。
聪明的传达给阿爸制作了一辆车,上部形似一个木桶,恰好让阿爸立坐其中。下部是四个轮子,传达六七岁的儿子德青常常拉着爷爷哐哐地走。
为了攻克制作龙缸的难题。窑里请了十多位师傅,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既有穿西装的假洋鬼子,也有金发碧眼的真洋鬼子。
师傅走后,带走了窑里的钱财,留下的就是这些一排排一摞摞的书。还有假洋鬼子真洋鬼子留下的玻璃试管。
“我是谁?我是谁?”他一遍遍问自己,问别人。别人答不了,自己也答不了。
在三省室没人的时候,他嘴里发出狼嗥声。
龙窑开烧,只要窑火一亮,世民就跳离那辆坐车,像一个飘荡的精灵,在那里跳来跳去的。
没了手脚,就没了手脚之累。
王世民还发明了一把铁钳。钳把手由上下颚的牙床托住,一张一合,钳嘴就能夹住薪柴之类的东西,依靠头颈的伸缩转动,就能把钳中之物顺利准确地投向窑中。
窑一点火,世民要在窑门口烧上六个时辰。时辰一过,世民奋起跳跃到窑身上在火眼上投柴。用的都是嘴里的钳。
从第一节火眼烧到第五节,整座窑就烧好了。
阿侬在师傅的嗥叫声中,昂起胸,抬起头,两眼直盯夜空。阿侬服侍师傅,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并管理着龙窑,连玲娣的出走,他都没有太多的遗憾。
翠香皈依佛教,成了居士。王世民当年与女人不断私通种下的恶果,已经开始呈现。他的那些野种有的成为男盗女娼之辈。
王传达办了成泰当铺。钱庄旁边是醉仙楼,沉鱼坊,天香馆,鸿运铺。分别是酒楼、妓院、鸦片馆、赌场,还有肉店水作店。
小小的王庄,摆出了一副可与县城相媲美的繁荣模样。
王传达只娶了方府台的侄女方氏为妻,没有纳妾,也从不拈花惹草。
王世利早成族长了。那一天,官兵抓赌,让他的心花突然怒放了。
族长公看到肉店开着,水作店关着,妓院门口花枝招展的女人不见了,赌场门口被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围着。
“走,走开!”族长王世利走到这群人跟前,大喝一声。人群便“轰”的一声,给族长让开一条路来。
一摊血污,遗在赌场门口。“空了,空了,”一旁的人像是向族长汇报,“里边全空了,连人也带走了!”
15
没有赌场的王庄,照样的灯红酒绿。王庄人的生活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聪明的王庄人甚至把赌场也搬到妓院里,烟馆里,那里的输赢场面一点也不亚于原来的赌场。赌徒借贷的高利,源源不断地流向王庄唯一的钱庄。
宣统二年三月,从王庄的北面来了一批官差,高头大马,拥着一顶装饰豪华的官轿,轿里的老爷牙疼难忍。病急乱寻医,被人带进了鸦片馆,烟馆里的鸦片土,可治牙疼,灵验得很。
止了牙疼,却在隔壁的妓院住了下来。四天后离去时,轿里的老爷掰着手指算数,说:“林则徐禁烟,都一个甲子了,这儿还看见烟馆啊。”
“哦哦,嘿嘿。”轿外的知府、知县在灯笼映照下的脸色,十分尴尬。
官兵又来了,烟馆被官兵贴了封条。妓院的女人尖叫起来。
接着,传来族长公世利巡街宣讲的声音。他在征得衙门同意后,要一扫污泥浊水,要在被封的赌馆、烟馆、妓院里面建起学堂,成为族里保里公产。
王世民的对天长嗥,现在成了王庄的一景。
小孩子晚上哭床,大人就说:“别哭,别哭,你听,狼嗥了。”孩子马上就不哭了。
王世民经不起书的诱惑,开始了吃书,像吃美味一样吃书。渐渐的,他把三省室里那些专家师傅留下的书全部吃完了。吃书后拉的屎很臭很臭。
书没了,王世民又经不起那些玻璃试管的诱惑,开始了吃试管。咯吱咯吱的,像是吃松脆的点心。
试管全部吃完后,王世民开始了吃窑口喷出的火焰。一旁的人分明看到那一团燃烧的火,在通过世民喉咙时,像烛火透出灯笼一般把他的喉咙照亮。
王世民与村里女人偷生的男孩子组成了清算帮,秘密集会,要在龙窑出龙缸时,用武力夺取龙窑,以得到应有的财产。
谁让他们都是王世民的后代呢?
16
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一天,已经是宣统二年的除夕,过了今天,该是宣统三年的大年初一了。
公鸡叫的时候,乘着浓浓的夜色,脚步声,马蹄声,一支官兵进村了
官兵的脚步声挡不住新年的开门炮。
炮仗声惊醒了一帮青年人,就是清算帮的那伙人。他们要娘给干粮,悄悄地磨刀。“打猎去,”都是这样的借口。
龙窑今天将烧制出真正意义上的龙缸。那九条金灿灿的龙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轻轻跃动。
清算帮的兄弟到达九龙山龙窑不远的地方,居然在晨光里发现埋伏着许多官兵,就有些恐慌。
制陶社的大门,被官兵把住了。准进,不许出。
一个后生嘴里逼出一句狠话来:“狗,想吃屎的狗,比老子早来一步!”
官兵发现了清算帮。他们面临被杀的危险,是族长和保长保住了他们的小命。他们被暂时关在山厂里,直到龙窑出缸县衙门运走龙缸为止。那山厂是茅屋,王世民在这里宴请过两个村的族民,差一些在这里丧命。
危险正在一步步临近。
王世民这团肉球,这两天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跳蚤,在那里跳来跳去,一刻也没有安宁过。
冬季里一般不烧窑。但是王世民等不及。他吩咐集中全部的力量,赶制龙缸的陶坯。他在吞吃了所有书籍所有的玻璃试管,甚至试验用的铁支架后,他觉得全身凝聚了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是前所未有的,空前绝后的。
从午夜到午夜,十二个时辰,王世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王世民的上下颔一用力,加上颈部的力量,那把柴就进了窑洞,窑洞里就轰地燃起一片火。他的嘴是火之源。
他的心是火之源。
他燃烧自己的血。
轰轰,这一刻终于到了。
啊啊,烧吧,烧吧!
啊啊,新生,新生!
啊啊,龙缸,龙缸!
他的内心突然有了诗人的呐喊。
十二个时辰一到,龙窑炉口的焚烧已经结束。
只见一个漂亮的跳跃,没手没脚的王世民,就由窑下跃到窑顶。他们要往顶上的火眼投柴。
火眼一个个被打开,烈焰往外喷。
泥土的骨子里是喜爱燃烧的。
最后一排火眼打开时,火眼突然崩塌。
王世民只身掉下了火眼。
王世民迎着火焰往下坠时,火伸出无数金光闪闪的小手迎接他,抚摸他,让他觉得像是回了家。王世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来自于火,原来是火。我是谁?我是火。思考了大半辈子的难题,在此时幡然省悟。
火遇上火,就像水掉入水里一样。
阿侬这些徒弟踊跃施救,也一个个掉入龙窑里,被烈焰全部吞噬。
午夜时,关着清算帮小伙子的山厂突然失火。里边的人全部被烧死。
一场大雪遮住了黑的,白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人人称道的,见不得人的。
半夜后返回家乡的玲娣早起,坐在娘家的屙缸马上。从屙缸间的石花窗望出去,就是雪的世界。
村口的道路上有一堆雪,从它隆起的形状看,像是一个横卧的动物,不是狗,不是狼,也不像别的动物。
玲娣发现是一个还有一口气的裸身男人,比王世民还伟岸,脑后居然没了发辫。按大清国律法,没有发辫得杀头的。
她就把他往家背,比王世民粗大的阳具就紧贴着她的臀部。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有一个太阳从庙峰山升起了。青天之中,白日光芒四射。
太阳也是要下山的,尽管它眼下亮光光的让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