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鲁迅诗《自题小象》
说鲁迅诗《自题小象》
1903年春天,留学日本的鲁迅剪去辫子以后拍过一张照片,题诗一首,送给同学好友许寿裳: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后来许先生率先公布了这首诗,《自题小象》这个题目大约也是许先生拟加的。
这首诗言简意深,反映了鲁迅青年时代的思想风貌,历来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而解说阐释却相当纷纭,尤以一、三两句为甚。
诗的结句“我以我血荐轩辕”乃是本诗抒情的高潮,意思是说要把一腔热血贡献给民族民主革命的伟大事业。轩辕是传说中华夏的始祖黄帝,“无牲而祭曰荐”(桓公八年《谷梁传》注),“血荐轩辕”是说拿自己的血作为献给轩辕的祭品,也就是决心为民族解放事业作出牺牲的意思。这样的措辞同当时的革命者往往带有民族主义的情绪有关,鲁迅曾经加入过的光复会不必说,就是同盟会,纲领中也还是有“驱除靼虏”这样的提法。其实当时的革命者并非反对整个满族,而是要推翻一小撮最反动最腐朽的清王朝当权派。“血荐轩辕”的提法同鲁迅刚刚把辫子剪去更是直接相关。辫子在当时是一个很敏感的东西,在清朝末年甚至民国初年,剪去辫子都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1900年当章太炎先生剪去辫子时,曾郑重其事地写过一篇《解辫发》,声明自己从此与“满州政府”(清王朝)彻底决裂。鲁迅的断发与此意义相同,此时赋诗言志,同样显示了“不平之气”(《坟·杂忆》)和高昂的革命精神。许寿裳剪辫略早于鲁迅,他俩志同道合,鲁迅将此诗赠他是很合适的。
一般地来说,绝句的第三句往往带有转折的意味,是诗中最为吃紧的所在。“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也正是如此,而历来解说的分歧也最大。
“荃不察”显然是活用了《离骚》中的诗句:“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谗以齑怒。”王逸《楚辞章句》说:“荃,香草,以喻君也。人君被服芳香,故以香草为喻。”屈原之所谓“荃”,自然是指楚王;而鲁迅诗中的“荃”应是代指祖国和人民,“不察”云云表达了他对“同胞如醉”的感慨。鲁迅对于中国民众的不觉悟始终感慨很深,后来在杂文和小说中常常流露“怒其不争”的意思。至于“寒星”一词当为“直寻”,没有什么典故。早春的星自然是“寒星”,“寒”字与当时的时代气氛亦颇合拍。
因为在屈原的作品里“荃”是君王的隐喻,所以有人认为鲁迅诗中的“荃”应指清朝的皇帝或政府。这一派意见说,1903年是中国人民掀起轰轰烈烈的拒俄运动之时,东京的中国留学生组织了拒俄义勇队(稍后改名为军国民教育会),起先他们曾经寄希望于清政府改变政策,积极抵御沙俄的侵略,推举特派员归国请见清王朝权贵面陈一切,但清王朝却丧心病狂地镇压拒俄运动。1903年6月5日上海《苏报》揭载了以光绪皇帝口气发布的《严拿留学生密谕》,引起海内外爱国有识之士的巨大愤怒。7月初,特派员在不得要领后返回东京,汇报情况,于是群情激愤,反清运动随之迅速高涨,关于汉族始祖黄帝(轩辕)的宣传文字大量出现。《自题小象》应作于这一时期,“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的深层含义乃是隐喻清王朝不理睬拒俄义勇队和爱国人士的抗敌愿望,密谕镇压。
这样的诗史互证恐怕不可信,因为这样一来《自题小象》一诗就非得作于1903年7月之后不可,而这与确切可知的此诗写于1903年春天这一基本情况是矛盾的。不错,当年确实有先寄希望于清廷改变国策,在遭到镇压后一变而为主张革命的人,军国民教育会在听取特派员汇报后,将宗旨由“实行爱国主义”改为“实行民族主义”,下决心“排满”,就是典型的一例。但问题在于鲁迅并非如此,他的剪辫,不仅在朝廷密谕严拿留学生之前,也在特派员归国之前,而且还在拒俄义勇队成立(1903年4月)之前。先将作为清朝臣民标志的辫子剪去,而此后仍然以清朝的忠臣顺民自居,寄意于君王,可惜君王不仅不予理睬,反而密谕镇压,得到这样的教训后鲁迅改变立场,这才下决心反对清廷,为民族解放事业而奋斗——这样的心灵历程合乎逻辑吗?
鲁迅在旧体诗中运用楚辞典故的地方很多,但都是灵活运用,很少有完全按照原义一成不变的。诗无非是抒发感情,不可能每一句都有其“本事”,用索隐的办法解释诗歌,只能在非常有限的范围之内进行而不宜扩大化。用历史资料来解释文学作品也是有限度的,而且一定要采取极其严格的历史主义态度,在这一方面只要稍有时间范围上的逾越,就决不可能符合原作的本来意义。
在诗的首句中,“灵台”指心,或曰精神(典出《庄子·庚桑楚》);“神矢”则比较新颖难解。据许寿裳先生的解释,此句“说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我所认识的鲁迅·怀旧》)。他又说“神矢”可能是用了一个洋典故,“盖借用罗马神话爱神之故事”(《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旧体诗集〉跋》);或更具体地说“想系借用罗马神话库必特(Cupid)爱矢之故事”(《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旧体诗集〉序》)。至于这个爱神库必特爱矢之故事同鲁迅留学日本时的“受刺激”是什么关系,与诗的下几句是什么关系,许先生未加解释。
许先生是接受鲁迅赠诗的人,他的意见自然大有权威,所以许多学者根据他的说法加以发挥,大抵从爱神这一点出发来考虑问题。爱神管的是爱情和婚姻,于是有人说“灵台无计逃神矢”就是“说结婚的无奈”;但鲁迅的结婚是在1906年,这时尚无“无奈”。于是又有人说是指“对家庭代为订婚的不满”,此说最为流行,而仍不可通,爱神在西方是很得人心的神,与中国古代封建家长式的“月下老人”大不相同。鲁迅的母亲要给他包办一门他内心很不赞成的婚事,能否用“灵台无计逃神矢”来形容,是一个很大的麻烦。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自题小象》一诗作于1903年春天,此时他还没有不得已而订婚。
正因为将《自题小象》与鲁迅的婚姻联系起来解释绝不可通,所以另有人认为“爱矢”在诗里意思已经有变化,鲁迅在这里是把它原来所指的狭义的男女爱情,赋予新的广义的解释,用以代替自己热爱祖国,他无法摆脱因担心祖国命运而带来的精神刺激。可是这样的解释仍然讲不通。爱国主义乃是鲁迅深刻的本心,为什么要说“无计逃”呢?这样来讲解诗句,似乎鲁迅本来不爱国,也不想爱国,中了一箭之后总算是爱国了,但十分勉强——这岂非奇怪绝伦?还有一种意见认为“神矢”就是革命思潮,当时主要指进化论思想等等,那时革命思潮正盛,像飞矢一样打中了鲁迅和别的爱国留日学生的心。“灵台无计逃神矢”说明革命思潮对鲁迅的震动之大,影响之深。这样一来,就好像鲁迅本来不知道什么新思潮,不愿意接受新思潮,中了一箭之后总算是接受了,但十分勉强,为“无计逃”而感慨不已,这岂非同样奇怪绝伦?
其实,“灵台无计逃神矢”确实说的是“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关键在于这种刺激来自国内。鲁迅1904年10月8日在仙台写给友人蒋抑卮的信中说过:“树人到仙台后,离中国主人翁颇遥,所恨尚有怪事奇闻由新闻纸以触我目,曼思故国,来日方长,载悲黑奴前事如是,弥感叹喟。”他先前在东京的时候,“怪事奇闻由新闻纸以触我目”者那就更多。由此可知,“神矢”貌似古典而实为“今典”,“神”即“神州”的简称,“矢”指刺激,“神矢”即神州所来之矢——全句说他没有办法逃避由国内传来的刺激;所以下文又接着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忘怀形势极其糟糕的故国,那里风雨如磐,一片黑暗,而人民群众尚未觉醒;他本人是下决心为民族解放事业奋斗到底的,虽作牺牲也在所不惜。许先生把“神矢”同罗马神话联系起来看只是他的一种推测,所以一则说“盖借用……”再则说“想系借用……”都没有作出断语。而后人不察,就此疑似之说大加发挥,难免失之甚远了。《自题小象》全诗同他自己的私事如婚姻之类并无关联。
这首诗给人印象最深并早已成为警句的是最后一句,而这里连用了两个“我”字,大有独立苍茫之感。鲁迅始终有一种独战的豪情和悲哀。鲁迅一生几乎都未能摆脱这种情境,从这个意义说,《自题小象》应视为鲁迅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