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莫言、范曾“科学与文学的对话”实录

作者:未知 字数:5700 阅读:590 更新时间:2016/06/09

杨振宁、莫言、范曾“科学与文学的对话”实录

  编者按 5月15日,两位诺奖得主杨振宁和莫言在北京大学展开了一场“科学与文学的对话”,著名书画家范曾主持。两个多小时中,三位大家对话精彩纷呈,处处闪烁着人生智慧和思想之光。他们对科学与文学、天才与成功、真情与妙悟、“中国梦”以及诚与德、勤与拙等问题的思考和解答,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应读者要求,本报特整理刊登,以飨读者。

杨振宁、莫言、范曾“科学与文学的对话”

  范曾:今天非常高兴杨先生和莫言兄来到北大。杨先生,好像授予您诺贝尔奖的瑞典国王,是授予莫言诺贝尔奖的瑞典国王的祖父。

  杨振宁:1957年,我在斯德哥尔摩得奖时,老国王年纪已经相当大,至少60岁。他的大儿子是他心爱的继承人,可惜因飞机失事丧生,盛传二儿子不会做继承人。国王的大儿子有一个儿子,10岁左右,就参与了颁奖典礼和宴会,我看见过他,他就是现在瑞典的国王,是他为莫言授奖的。

  范曾:可以说很有因缘。

  杨振宁:我还可以补充个小故事。当时的颁奖大厅里,有不止一千人参加,也有很多简短的演说,其中介绍李政道和我的是著名汉学家高本汉。他早年到中国来,对研究中国的古音韵学、青铜器等都有一定造诣。他当时用中文演讲,可他的中文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因为他是从古文学来,发音也很奇怪。虽然这样,但显然他对中国古文化非常仰慕,有亲近感。

  科学是猜想,文学是幻想

  范曾:杨振宁先生曾经说过,科学家从来都不能发明,他只是在不断发现。我想问莫言兄,您是在发明创造,还是有另一种途径?

  莫言:我想文学创作和科学发现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也有一些不同。文学家关注的是人,科学家关注的是物;文学家探讨的是人类的情感,科学家关注的可能是物质的原理。所以同样一个事物在文学家和科学家的眼睛里可能就不一样。记得鲁迅曾经说过,我们一般人看到的鲜花就是美丽的花朵,但是在植物学家眼里就变成了植物的生殖器官。

  但在创造的过程当中它们也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严格地说作家的创作也不是无中生有,作家在作品里塑造的所有人物也都是现实当中的人物经过想象、加工后的综合,但他确实又不能跟生活中的任何一个人物直接对上号,他是属于作家的一种文学创造。所以我觉得这是文学比物理学、化学稍微自由一点的地方。

  范曾:我觉得自由得多,尤其莫言兄你的笔就像一支魔笔,神奇幻化,而且给人一种更加真实的感觉。这是我的感受。

  科学家和文学家的风格有什么区别

  范曾:谈到风格,文学家具有一定的风格不言而喻,科学家的风格怎么体现?科学家和文学家的风格有什么区别?

  杨振宁:我想是有区别的。这和前几分钟你问的问题也有密切关系,就是发明跟发现的关系。不管在科学、文学、艺术里,发现跟发明的界限都不是完全清楚。可是我想下面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科学里发现的成分比文学里少一点,文学中发明的成分比科学要多一点。我可以把这句话从另外一个方向再讨论一下,我知道莫言喜欢写幻想文学,有没有幻想科学呢?我想没有,科学是猜想的学问,不是幻想的学问,幻想的科学我觉得是没有出路的,因为科学所要了解的是一些已经有的现象。没有人类的时候就已经有电、有磁了。科学家要想了解宇宙结构,这就需要想象、需要猜想,这跟文学的幻想是很不一样的。我不晓得莫言同不同意我的说法。

  莫言:我当然同意。文学家确实需要幻想,我们也知道文学当中还有个重要的门类叫科幻文学,拥有大量读者。其实很多作家并不具备物理学、天文学的知识,但他依然可以在他的作品里进行描写。我记得很早之前我看过蒲松龄的小说《雷曹》。写了一个书生因缘际会到了天上,发现天体的分布状况和结构都很像莲蓬,并且还摘下一颗星星回到地界。这种描写在文学中还有很多。文学作品的想象建立在生活经验的基础上,科幻作家的则建立在一定的科学知识之上。比如文学作品中,人要想上天,要通过灵药,符咒,或神奇力量的携带,而科幻小说中则一定要借助飞船。文学幻想和科学家猜想的区别更大,科学应该也是建立在一定的生活经历之上,再去想象、类推的,在前人发现基础之上,发现新的定理。

  杨振宁: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假如今天把爱迪生突然请回来,让他在21世纪生活一个礼拜,什么东西是他最感到不可思议的?你们认为会是什么?

  莫言:我有一个答案:手机。

  杨振宁:对,我同意是!随便一个人,拿出手机来就可以和美国的朋友通话,这比《封神榜》最奇怪的事情还要奇怪!

  范曾:爱迪生见了手机一定会惊奇万分。

  杨振宁:科学家肯定是有风格的,尤其是大科学家,会有非常清楚的风格。因为在科学家成长过程中,需要提炼、渐渐发展出自己方向的思路。等到成为大科学家,在别人看来,风格就会非常清楚。我曾经对于这个问题做过一个讨论。20世纪是物理学最辉煌的世纪,有三个大发明,其中一个叫做量子力学,对于基础物理学是一个了不起的革命,参与的人有三五个,其中有两位非常年轻的学者,一位是德国人海森堡,一个是英国人狄拉克,都是20世纪初出生的,他们都有巨大的贡献,奠定了量子力学基础。你看他们俩的文章,会惊叹于他们的创新,可是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曾经说狄拉克的文章是“秋水文章不染尘”,清楚得不得了,跟着走一段,跟着他的味道一路走下去都没有任何问题。海森堡的贡献十分重要,但是文章非常之乱,既有正确的东西,也有错误的东西,很多时候分不清楚。所以我跟学生说,你看见了狄拉克的文章之后,就会觉得没有什么可再做了,所有正确的东西都被他说光了。但是看了海森堡的东西就要注意,里面有对有错,对的也很模糊,所以要仔细将对的错的分开,就会有很重大的贡献。这就是两种风格,整个物理学前沿的发展就是这两种不同风格互相影响而发展来的。我不知道文学的发展是不是也有类似现象?

  莫言:作家肯定都有自己的风格,主要通过语言来体现。要区别鲁迅和沈从文,哪怕把他们名字遮住,一读文章也能作出准确的判断。整体来说,文学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发展和变化,形成了各种流派。但是各种各样的流派和风格对作家而言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比如说,一段时间内现实主义的写法,巴尔扎克等大作家已经把这种风格发挥到了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后来者很难超越。作家只有对前人的作品有所超越或者不同,才可能在文坛上站住脚跟。这就逼着作家去想另外的出路,千方百计避开这些已经非常辉煌的写作风格,寻找自己的风格,我想各种流派的产生大部分都基于此。作家个人刚开始肯定会模仿各种各样流派的写法,在广泛的阅读和借鉴的过程当中慢慢强化或者突出个性,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才有可能在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

  妙悟在科学和文学中都有,但是表现是不一样的

  杨振宁:9年前,范曾先生画了一幅大画送给南开大学数学研究所。画的是我和陈省身先生之间的对话,把我和他的神态、表情都表现得非常好,我尤其欣赏的是范曾在画上的自题诗,其中有一句“真情妙悟著文章”。我认为这七个字将科学研究所必经的过程说得非常清楚。先要有真情,就是浓厚的兴趣,然后是妙悟,有了它才能有结果:著文章。这三部曲道尽了科学研究必经的过程。我想问莫言先生,这七个字描述文学是不是也恰当?

  莫言:更加恰当了,因为是“著文章”嘛。

  范曾:杨先生写的是天地文章,莫言写的是笔下文章。我过去问过陈省身先生,我说您是伟大数学家,您的学问我一点儿也不懂,为什么别人说你好,好在什么地方?他对我对数学的“无知”无可奈何,却回答得很有意味。他说,我做得简练,漂亮。我想解答一个数学问题,用很繁琐的方法得到结论肯定不如用简洁的方法。可是谈到小说的话,光简洁也是不行的,要丰富,要绚烂。有不太了解莫言的人说莫言的小说太长,我不觉得长,最长的《丰乳肥臀》也有种不尽之意在。光是简洁、漂亮可能不是小说家的使命。莫言您觉得要达到“真情妙悟著文章”应该是怎样的?

  莫言:刚才谈到作家的风格,有一类很简洁、干净利索,比如海明威,有的人非常繁复,拖泥带水,“披头散发”,像福克纳。我们中国作家也可以举出很多的例子。作家的风格应该是多样化的,朦胧、简洁、繁茂都是美,这可能比科学要自由。科学家,尤其是数学家,肯定认为简洁、准确是最美的。

  杨振宁:是的,科学是一个简洁的世界,而文学非常复杂。如果问一个数学家或者物理学家,说你研究中里面的顿悟能不能讲出来?通常他们都能讲出来。在对于一个问题思考了很久,突然灵机一动,思想就会非常开朗。一个文学家,最重要的工作是不是中间有一个顿悟的时光?

  莫言:也有。灵感突然到来,创作中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有时候也靠做梦。我记得看过门捷列夫发明元素周期表就在做梦时排列出来的,作家也会在梦中构思出很好的情节。《生死疲劳》其实早就想写,但一直也写不下去,就是因为长篇小说的结构没有想好。有一年我去参观承德一个庙宇,在墙壁上看到一幅壁画,描绘了佛教六道轮回的情节。我突然感到顿悟,就用六道轮回做为这部长篇的结构,所以写得特别顺利。

  范曾:两位先生讲的对我启发太大了。妙悟在科学和文学中都有,但是表现是不一样的。科学家妙悟之后,要到实验室中去证明,文学家妙悟后直接写出文章。文学要比科学自由得多。

  民族性在文学界是不是也有

  杨振宁:莫言,你我走的是不同的道路 ,出身也完全不一样,却同走上了瑞典斯德哥尔默的领奖台上,我在奖台上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是和一个美国人不同的,请问你去年是否也有类似感受?

  莫言:可以说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诺贝尔文学奖是第一次授予给中国籍作家。这个奖项在中国一直都是一个热点和争论不休的话题,以往每到九十月份就会接到很多电话问我的看法。“落实”到我头上时,争论更是铺天盖地。我已经变成一个被众人研究的科学对象了,每个人都想给他动手术。我已经不是一个领奖者、被观察者,而是一个观察者。站在奖台上,我在看国王,王后,还有他的两个漂亮女儿,当然也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所以从国王手中接到奖牌时,几乎没有什么想法,只有观察。

  范曾:我非常欣赏莫言获奖后的从容不迫。批评他,他也不怒,赞扬他,他也不喜。

  杨振宁:还要问莫言一个问题。物理学家都要面对方向选择的问题,尤其是在成熟期。在这方面,把中国和德国的物理学家的方向做一个比较,会发现民族差异很大,中国的科学家会很实用,务实,德国科学家则容易走极端。这种民族性在文学界是不是也有?

  莫言:民族性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文学界肯定也有。民族性的形成是个大话题了,它包括很多方面。民族性,我感觉也可以理解为国民性。中国的国民性《易经》早已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标杆,即“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前一句代表进取,后一句代表包容。在文学创作中,重要的有一条是“文以载道”说,就是教育国民,开启民智。但具体写作的时候,作家并不刻意有选择,更多是盯着人。比如鲁迅就一直在剖析国民性。当代的作家呢,他也是国民的一分子,受传统文化影响,而传统文化其实集中地表现了我们的民族性。一个作家也遗传着这种国民性。他的作品塑造人物,也是在研究国民,如果塑造人物的有典型意义和普遍性,就会获得认同,让读者从中发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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