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成功的年龄是不是比文学家会提前一些
范曾:谈到年龄,科学家成功的年龄和文学家成功的年龄是很不一样的。像莫言这样的小说家,必须要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并且博览群书,十七八岁或者二十几岁就想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东西,不太可能。可科学家是不是取得杰出成就的时间会提前一些?
杨振宁:一般讲起来,尤其是数学和理论物理,是很清楚的现象,二三十岁的人势不可挡。爱因斯坦26岁的时候一年之内写了六篇文章,其中三篇是绝对世界级的。所以有些科学领域特别适合年轻人走进去。为什么?有一个说法是年轻人知识面不够广,解决具体问题的时候会专注在某个方面,只对着一点勇往直前。到年纪大了以后,学的东西多,面就广了,有一个很大的坏处,就是顾虑也多了,会裹足不前。我想在文学里,年龄很大的人也能做出非常大的成绩,比如杜甫就是晚年成大家的。文学中创意的来源跟科学中的不一样。
范曾:莫言,我看到你说过,在别人或者自己编自己的书时,你有一个美德,就是不修改少作。这个很好,纵然当时是幼稚的,但也是生发了后来的成绩。
莫言:不悔少作,也是一种文德。如果现在对自己早期的作品大加修饰,是不诚实的。当然,可以对一些明显的病句和错误做些修改,也是对读者负责任。
范曾:你们二人都是当代人崇拜的天才。我相信天才的存在,请你们谈谈天才这个问题。
莫言:杨先生肯定是天才。他不仅二十多岁就获得了诺奖,而且在获奖之后依然有很多重大发现,比如规范场理论等。我的数学知识有限。有一次有人问我获奖后为什么这么低调,我就开玩笑说,假如我得的是诺贝尔物理奖,你看我还会不会这样低调,我会变得非常地张扬,因为这是我的发现,不服你也来一个?!而对文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有的人认为是天才之作,有的人可能不这么认为。科学则不同,一加一必然是二,抛一个球必然要往下落,所以我对自然科学方面有建树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开玩笑,假如有来生,我一定能学物理,研究天文学。
杨振宁:21世纪的天文学发展,是幻想都无法想到的,大到不可想象,人力都无法描述。所以,一个喜欢幻想的人不代表就可以去研究天文学。
回到天才问题。每一个人天赋不同,像姚明,天生就和一般人不一样,这是一种看得见的不同,也有一些是看不见的,比如一些小孩会对数字很敏感。父母和老师如果发现小孩在某方面有特别才干,要特别注意,要帮助他培养这方面的兴趣,小孩将来就有可能会发展出一个有用的方向。发现得早会有意义。
天才是有的,尤其是数学方面有很多例子。一些人会不自觉地对数字有很清楚的认识。在常人看来,132和134没什么区别,但他们能够给你讲出很多。比如印度大数学家拉玛努金,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天才如果早发现就会有大成就。可拉玛努金并没有被发现,他就自己去做,从而发展出一种特别的思路。他写下了很多公式,可以说都是一种猜想,但他说不出怎么得来的,也不会证明。拉玛努金有很多丢掉的手稿,现在一些人专门在研究。他就是一个很显著的例子。
“我对于中国梦的实现是充满了乐观的态度”
范曾:我想请二位诺贝尔奖得主用最简短的语言谈谈你们的中国梦。
杨振宁:我觉得这不能用一两句话讲。中国民族一百多年是非常悲惨的历史,在座年轻人也许对此不太了解,我父亲和我这一辈子,“被欺负”是灵魂深处的感受。原因大家也知道,是中国没有发展近代科学。所以对于诺贝尔奖,成了全民族的心结,这是很自然的。我想,是最近这几十年中国的发展给了整个中华民族一个新的前途,也就产生了中国梦。
我认为中国梦是会实现的。我在国内有十多年了,我知道有数不清有能力、有决心的年轻人。他们与美国大学生相比,知识更多,也更加成熟,很清楚自己的方向和前途,而且肯努力。如今又有了经济条件支援,我对科技发展的前途非常乐观。
当然也存在问题,甚至也很多,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中国要在几十年内追上西方几百年发展的成果,问题不可避免。但是我们在种种方面都证明,我们可以将很多问题都克服,所以我对于中国梦的实现是充满了乐观的态度。
莫言:最近我在网上看见一条消息,美国的一家公司在征集第一批移民火星的志愿者,中国人报名很多。我想这也表达了中国人的梦想:到天上去。
范曾:要言不繁。因为我们的航天事业正在迅猛发展。
您当年做研究生乃至走上研究道路时寂寞吗
学生:我想斗胆叫杨振宁先生一声“师兄”,因为我现在是北大物理学院直博一年级学生。研究生的生活确实很无聊很寂寞,我们每天都在实验室、办公室、图书馆。我想请问杨先生,您当年在做研究生乃至走上研究道路时您寂寞吗?是什么力量支撑您坚持走这条路的?
杨振宁:我想跟今天年轻的学物理学的同学讲一点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科学的前沿变动得非常之快。单说物理学,今天的很多前沿问题在我做研究生的时候是没有的,那个时候大家所关注的问题今天已经没有人注意了。所以呢,我的经验不大能够给你很多的帮助,我只能说,在我做学生的时候,物理学的问题比较单纯、比较简单。今天物理学的问题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方向打开了,非常之多。在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学生只有三四个重要方向需要注意。后来几十年的发展把物理学向应用方向推进了,比如我在做研究生的时候就没有“材料科学”这个名词。所以现在你们可学的东西、可走进去的方向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自己一路并非没有问题,我总结过自己包括身边人的经验,发现学科学的人最困难的时候是找论文题目的时候。这是一个学生从学习别人转向自己找问题的一个过程,是比较难。1947年,我在芝加哥大学做研究生的时候,是我一生最困难和不高兴的时期。之前我一帆风顺,但那时却到处碰壁。我想说,这个失望碰壁的经验,绝对不是你一个人的经验,而是大多数科学研究生的经验,我告诉过我的学生们,如果在困惑期间,能坚持,不气馁,可能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要想成为文学家,还需要过两关
学生:我想请问莫言先生,您是一个作家,善于塑造形形色色的人。在您笔下,什么样的人算是优秀的人?对于“诚”与“德”,您又是怎么看?
莫言:我想,智慧未必能够弥补道德上的缺陷。邪恶的人,智慧越大,道德就越可怕。
文学作品塑造的也未必就是好人,也许好人也不一定是文学家笔下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现在想想,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也许就是文学家笔下那些有缺陷的人。因为他们体现了人的多面性,体现了人性的复杂,我想这样的人是立体的,也是文学家追求的最高目标。
杨振宁:莫言,你从小喜欢讲故事,但这样的人要想成为文学家,还需要过两个关,一是要会写,一方面还要选择故事,这两道关你是怎么走过去的?
莫言:小时候我喜欢听故事,听多了就喜欢给别人转述,讲的过程就自己添油加醋,这丰富了我的讲故事才能。要想把故事变成文字,肯定还得会写字。幸运的是我还读了五年小学,学会了几百个汉字。有人分析过赵树理的作品,常用的也就五百多字,我想我的也差不多。
范曾:你太谦虚了,你的作品文字太美了,有很多甚至是生僻字,所以大家别听他这么说!
莫言:后来我因为调皮捣蛋,被学校开除了。不过,“文革”期间的小学将我开除,肯定是因为我很优秀!在家很无聊,也没有书可看,恰好有一本新华字典,我就翻来翻去,也有意识地背了一些生僻字。可能所谓那些华丽生僻的字就是从字典上背下来的。
选择故事确实很重要,这是每个作家面临的问题。我早期确实挖空心思找故事,但受社会上各种因素的影响,总是写不出来。后来文学观念发生了变化,主张写自己的经验和生活,我也发生了转折,就是从我找故事变成了故事来找我。我在农村生活几十年,我的经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慢慢都变成了我的写作对象。
“勤”真能补“拙”吗
学生:我想请问范曾先生,在艺术的领域,“勤”真能补“拙”吗?如果我就是一只“笨鸟”,应该怎么“先飞”呢?
范曾:我不是天才,我是“学而知之”,“困而知之”。一个人的天分有时候不是很容易表现出来的,会埋藏得很深,如果你没有克服困难的精神,天才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你说学绘画的人一定是天才,我不太同意。现在有些人会把那些文理科都不好的学生都放到美术班去。还有一个家长带着儿子来到我们家,说我们儿子什么都不行,干脆就跟你学画吧。当时相当引起我内心的愤怒。我想,孔老夫子都讲他是“学而知之”、“困而知之”,更何况我们呢?
但绘画领域,确实是可以通过持久的努力而达到很高的境界,比如黄宾虹,他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但这只是个例。一般而言,还是孔子那句话,“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学生:我看过您一句诗“平生作画千千万,抽筋折股亦堪怜”,“抽筋折股”也太苦了。还知道您曾经有过一段非常清贫的生活。
范曾:“抽筋折股”,我想这个感觉杨振宁先生和莫言先生都有过。莫言说过,他有时候两三年不写作,其实在做非常辛苦的准备工作。我想,天下没有非常轻松地能够取得成功的事情。
年轻时是比较穷。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有一句话:“清贫,不但是思想的导师,也是风格的导师,它使精神和肉体都知道什么叫淡泊。”那时生活比较单纯,星期天买五个馒头,倒一壶水,就是一天的生活。但当时也很满足,因为有罗曼·罗兰的话在鼓舞着我。它让我知道淡薄是一种高尚的东西。我年轻时住的地方旁边有很多小吃摊,但我没钱买,路过时看都不看。一次李苦禅的儿子李燕买了包开花豆来我家,吃了以后我说,世界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吗?他说就在你家门口买的。现在人们幸福多了。
学生:在那样的生活中,您精神上的愉悦究竟从何而来?
范曾: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中写道:“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陶渊明在这样的清贫中都能自乐,真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看学生第一看诚实,然后是智慧
学生:我们这一代人的学习条件非常优越,但是在学术领域出现的佼佼者并不多,三位先生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我们最缺乏的是什么品质?
范曾:我和你有不同看法。中国非常大,你并没有做一个统计,证明哪些是杰出的,哪些不是。我对年轻一代充满了信心,未来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中国很大,什么样的奇迹都会发生,我相信也许十年、二十年以后,(中国)还会有新的诺贝尔奖得主出现。
我选择学生,首先看诚恳不诚恳。孔子的孙子孔伋说“诚外无物”,从开普勒所讲的从宇宙到地上的一棵小草、一滴露珠,都是诚实的存在,我们做人也一定要做诚实的人。因此我看学生第一看诚实,然后再是智慧。方才莫言也说了,有智慧而不诚的人对社会的危害性更大。
学生:有人说理科生是不解风情,文科生是只谈风月,您怎么看?
范曾:这两种结论都不智慧。
最高的荣誉是读者的口碑
学生:我的问题针对莫言老师。北大有一个湖名为“未名湖”,这个名字也代表了这里的同学和老师对出名这件事的态度。您现在已经得到了诺贝尔奖,得到了全世界的注视,要是再照照片,肯定不可能再光着膀子了。我的问题是,曾经那个“未名”的您和现在“出名”的您,变化大吗?
莫言:当时实际上我没有光膀子,只是因为张艺谋和姜文都光着了,觉得我不一致,就强行把我的衬衫脱下了。所以你看他俩很黑,我很白。那个时候我已经写了《红高粱》,也应该算是出了一点名,只不过没有现在名声这么大。前天我还在北师大讲,每个人都想成名,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欲望。用什么样的方式成名,这确实有讲究。如果是歪门邪道,成的也是恶名。如果用才华和勤奋,大家就会鼓励。我觉得北大的未名湖也暗含着鼓励大家尽早成名的意味吧。我觉得现在我的内心深处和当年没有太多的变化,因为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讲,名声建立在作品之上,最高的荣誉是读者的口碑。假如你能写出一本让读者满意的书,不仅让当下的读者满意,也让将来的读者满意;不仅让本国读者满意,通过翻译还能让外国读者满意,这是至高无上的,值得终生追求的。
最后寄语青年学子——
范曾:诚外无物……诚外无物!
莫言:我想到老作家王蒙一部小说的题目,叫青春万岁。
杨振宁:……我想,好像自强不息是对的。
(记者句艳华根据录音整理,小标题由编者所加) 上一页 [1]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