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界墙
小说:界墙
一
韩家和陈家闹翻了,这可成了胡家堡的头号新闻。
为的事情不大,只是两家界墙二尺来宽的墙根子。
这天,陈家盖房放后背墙基础的线,他们放的是净墙,韩家认为伤了自家的利益,绝对不能。陈家则以为本来就是这样的,一来二去的争了起来。韩家录文的倔和蛮是村上出了名的,平常只想跟人吵架,这会儿更是脸红脖子粗,没说上几句,便是出拳打人的架势。
两家的吵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两姊妹家闹起来了!”
“真的?”
“可不是吗,你听,正吵得凶呢。”
前庄的张大婶侧耳听了听,说道:“还真是那两家。唉,”她叹息了一声,说,“雪芬家么,咋么能和雪梅家闹。人家对他们可是有恩呢。”
前来串门的李家大嫂接上说,“就是么。现在这人啊,真是难说……”
她们边说边走,急急地朝出事的地点赶着去了。
二
陈家和韩家是两挑担。陈家为大,姐姐姓姚名叫雪梅,姐丈姓陈名叫来福。雪梅有个妹妹叫雪芬,丈夫就是这个韩录文。两家原来房连着脊,关系自然很亲。后来不知为了啥,妹妹家对姐姐家有了隔阂,虽然出了这家头门就是那家头门,可妹妹与姐姐间的走动却少得多了。为这事,雪梅苦恼过很长时间,也多次试图改变关系,可都不得成功:你给脸,人家不赏脸么。来福是个好人,善良,憨厚,吃得亏让得人,就是性子太软弱,绵羊似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展不开眉头,他亳无办法,只有劝说。
“甭愁了,把你愁病了还是我的难子哩。”
雪梅不啃声,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想心事。
来福叹一口气,又说,“遇上个录文,再好的妹子都变样哩,有啥办法?”见妻子仍不开口,他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对他们一家子,咱们问心无愧,只要他俩的良心上能下得去……”
“你就光会说这话……”
雪梅抱怨了丈夫一句,又不言传了。
其实,雪梅是很认同丈夫的话的。自己家的光景这些年过得是比较好些,特别是来福,勤快,老实,搞了个塑棚蘑菇栽培,也攒了几个钱。可隔壁妹妹家的日子提起裤子找不见腰,难埸的没法说,她丢心不下。那年录文娘患了乳腺癌,没有钱,在医院上不了手术台,一家人干着急没办法。她知道了,拿了六千元替着缴了手术费,搭救了老人的一条命。事后她给来福说了,他就没说半个不字。后来,妹妹家的房顶塌了个窟窿,不修盖不行了。她和来福一商量,给也罢借也罢,又支持了两千多元……这些,怎么就把那俩口的心暖不热呢……前一晌,自己的房后背墙塌了,我这个姐姐险些被埋在里边,庄前庄后的人都来看到了,几乎成了一个院子的妹子却像在天南海北,总也见不上她的面……想到这儿,雪梅几乎又要流泪了。
“算啦,再不要伤心落泪了。眼看着明个就放线垒墙哩,要做的活还多着呢。”
来福劝着,就想迈步出门。
“回来!”雪梅抹了一把眼泪,叫住了丈夫,好似狠了狠心说,“这几天我也思量了,咱就放净墙的线。虽说宽不了多少地方,可咱也不能把老先人的祖业拱手让人!再说了,他俩口做的事也太欺人了……”
关中一带农村的房屋大都是一边盖,挨着的两户人家,往往是房屋的后背靠着后背。这种状况的,人们称之为净墙。就是说,相邻的两家院子,哪怕其中的一厘一毫都是属于自己的。有的却不是这样,起屋时,两家各自房屋的后背共用一面墙的,人们称之为伙墙。就是说,这面墙根子所占的面积,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后面盖房用邻家后背的,对邻家来说,自然就是净墙了)雪芬家那年挪屋子,为了让他们节省开支,雪梅和来福就让他们家的后背坐在了自家的后背墙上,可他们没想到,当初的好心却成了今天的祸根。
“你说的也对着哩。”来福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怕录文……”
“他录文咋?”雪梅有些气呼呼地说,“当初让他往咱后背上坐就不错了!”
“……”
尽管这样,为了尽量避免口舌,背着雪梅,来福还是托人给录文打了招呼,并且又给匠人做了交待。可是,录文还是来闹事了。
三
这天上午,匠人拿着尺子东测西量,这边瞅,那边瞧,唯恐出了漏子。他正在低头干活,忽地一个声音问:
“干啥哩,嗯?”
抬头一看,是隔壁的录文。虽然不在一个村子里,但相互只隔一条大路,录文的为人和脾气,匠人还是略知一二的,他就在埸伙里见识过他的凶和狠。见这时候找上门来,知道没有好事,就平平淡淡地答道:
“放墙根子线哩。”
“放线哩!咋么放哩?我是邻居我咋就不知道?”
“按净墙放哩。”匠人看他那寻衅的样子,心里兀自有了几分不高兴,便说,“你知道不知道不关我的事,四匠由主。咱只是个做活的喀”。说着,又忙自己的去了。
录文碰了个软钉子,顿时怒从心起。他猛地跨步上前,一把夺了匠人手中的水平尺,撂了个好远:
“把你还牛的。我看你还牛不牛!”
凡匠人都有些脾气,这位也不例外。看到录文如此蛮横,他也生气了:“我牛不牛关你屁事?啊,我的尺子又没惹你,你凭啥撂哩?”匠人“嚯”地一步上前,凶凶地吼道,“我这可是上西安城里专门买的,一百二十元一分不少。坏了你就赔!”
录文有点认识这个匠人,知道他也不是平地的兔。这当儿看到那凶巴巴的样子,自知理亏的他便有些怯了。但他无理还想犟三分。正当他往匠人跟前激的时候,来福来了。
“录文吗,啥事呀?”
来福的心中很是气愤,心理却有些紧张。见录文气汹汹的样子,生怕他和匠人交手,就快步过这边来,尽量心平气和的招呼着。
“你说啥事?拿明白还装糊涂哩……”一看见来福,刚还有点怯了的录文立马又强硬了起来。“俗话说一家打墙两家好看。就说你今个放线哩,也不给邻家招呼一声。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么,咋偷着弄呢。”
见录文大天白日的瞎说,来福提高了嗓门:
“话咋能这么说吗。前个不是专门给你打了招呼吗。这又不是袖筒的事,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
见来福这么说,录文在这上头不再搭话,变了腔调直奔主题:
“净墙?咋么能是净墙?”
一听这话,来福还是吃了一惊:他到底有脸这么说!这时的他反倒十分地镇定了。他上前一步,在地基上站稳了,硬硬朗朗地问道:
“你说,咋么就不是净墙?”
录文一看来福的样子,不仅吃惊,还好似有些不敢认了。但录文总归是录文,他很快稳住了自己,提高了声调反问道:
“你说,咋么就是净墙?”
“本来就是吗。”
来福理直气壮地答道。
来福说的当然是事实。雪芬两口子心里也明镜似的,但他们就是要闹。录文的逻辑是,都是亲姊妹,就隔了个墙皮,为啥你们的日子红红火火,我们就不如人!不错,我娘有病你帮过忙,我们盖房你添过钱,可那都是你们自愿的,你们也拿得出来,应该!再说了,你们也没白拿么。喇叭里有声了,电视里有影了,我却被越描越黑了,谁见了谁不爱。我图了个啥?如今我就破罐子破摔,看你能咋……
俗话说近墨者黑。雪芬起初听录文的这些话很是反感,觉得真是没了良心,听得多了反而觉得顺耳了,有理了。眼边头的事不是明摆着:当初挪院子的时候,叫我们的后背坐在他们家的后背墙上,听起来是为了我们家好,好个屁……现在你想多占人家一厘一毫都没门……我们吃了个暗亏,他两口却人五人六的又是上台子又是戴红花,把风头就出尽了……就说这回塌后背,录文就说也是该之哩,砸了我们家的几棵树,我不说啥,他们也该承情不尽呢——雪芬心里清楚,这回姐家的后背墙虽然不能说是她泡倒的,但与她往姐家的墙根改水有很大关系。秋上的淋子雨愈下愈大,她们家的院子里到处成了涝巴,连走人都很困难。于是她改呀改,把水都改到了南墙根,顺着那条“渠”流了出去。可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她出了房门往院子一望,南墙根聚满了水。她慌了,赶紧大声喊录文。录文躺在热被窝里不动弹,她就披了一片塑料布,操了一把铁锨,掏啊掏,硬是把挡在自家院子水眼口的杂物排除了,水哗哗哗地往外急泻,她的心头才稍稍地轻松了一些……想不到,隔了还没有一天,姐姐家的后背墙就……她心里一直愧疚着。那天晚上听了录文的话,她反倒有了一种解脱了的感觉……姐家的房基平好了,眼看着要垒墙了,录文要闹哩,开始她不愿意,不让去,说村上人指脊背哩。他却偏偏有理……她没了办法,转而一想,要闹就闹去,能争回来一尺是一尺,拾一个总比遗一个强……两口子还商量好:闹事的这天,雪芬去躲一躲,免得亲姊妹撞当面了不好搭话。
“就是?那是你说的!”录文横下了一条心,“你说是,就把证据拿出来!”
“证据?你要啥证据哩?”来福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说,“当时我和你姐看在亲姊妹的份上,帮了你们一把,你不承情也就罢了,今个连我们的地方反倒都成你的了,真正的好心没有好报!”
“好心?好心喂狗去吧。”录文完全一幅泼皮无赖的样子。“今个你就看,是伙墙了咱不说啥。只但是净墙,你还就是垒不成……”他挥着紧握的两只拳头,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
来福一下子气坏了。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不动弹。
事情成了这样,一直在屋子里听动静的雪梅出来了。她走上前去,对正凶着的录文说:
“有啥话好好说么,把两个拳头挥来挥去的像个啥吗!”
“滚球开,这里没你女人家的份!”录文一脸页肉,对着雪梅气汹汹地吼道。
来福自幼是个孤儿,是伯母一手带大的,直到雪梅进门,他才活出了个人样来。从雪梅那里,他不仅得到了母性的温暖,更把雪梅当成了福星。录文算什么东西,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辱践她,突然间似遭受了奇耻大辱,只见他双眼圆睁,挥舞着拳头,就向录文冲了过来。
录文一看不好,今个的来福还真的不是往日的来福了。他猛地拉开前后裆,两只拳头握得更紧了:
“咋么,想打架?行么,不要命了你就来……我今个也豁球出了……”
正在这时,匠人拦腰抱住了来福。
这当儿,院子周围挤满了人。人们都说着雪梅来福的好,数说着录文两口子的不对,闹哄哄的像一窝蜂,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当面说上哪怕是一句公道话。眼看着两个人要打到一块儿了,急急赶来的大婶大嫂呼唤着人们上前去拉一拉。看到竟没有人动弹,就气得大声骂了起来。匠人抱住来福了,她们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村主任闻讯赶来,等弄清了原委,就说,这还有啥好争的,人家来福是净墙嘛。他就是当年的当事人,他人高马大,像根柱子似的往那儿一站,大声说:
“垒,就从这儿垒,看谁还敢胡搅蛮缠!”
“我敢……”
录文噌的一下,蹲在了村主任的脚跟前。
“起来!”村主任感到没了面子,近乎有点咆哮了。
录文动也没动。稍顿他说:“按净墙垒也能成,那就把我的地方补上……”
“胡扯!”
……
事情僵到了这一步,雪梅来福都有点出乎意料,突然间又觉得有些后悔:为哪一二尺地方,弄得半个村子不得安宁,又有多大意思……
这时,只见来福对村主任说:
“算了算了,是个亏我吃,是个便宜我占。就按录文说的,伙墙就伙墙……”
听了这话,雪梅也觉得自己一直悬着的心“腾”的一下子落地了。
村主任正想找台阶下,一听这话,却抱怨似地训起了来福:“你看着办,我还不管毬这事了。”扭头看见了录文,又说,“你小伙就等着,往后有你的好果子吃哩……”
一河水总算塌了……
四
雪梅家的房子盖起来了。
开初,来福和雪梅商量,挣两个钱,起早贪黑的不容易,如果全都往房子上贴,也不合算。房子么,就是个住人的地方,不求其多么好,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录文和雪芬他们一闹,倒闹出了雪梅的新主意。她对来福说,看样子在咱们手里,盖房这事,今辈子也就这一回了。不蒸馒头争口气。就盖个流行式,让他们看看,争巴掌大的一点儿地方顶屁用。来福当然是言听计从了。他们又看了村子里新近落成的几家的房子,请来了专门设计的,比比划划的说了自己的想法,没过几天,效果图出来了,两口子一看,自然满心欢喜,因垒墙放线堵在心中的那股子闷气,慢慢地也就散去了。是啊,日子就是锅碗瓢盆交响曲。如果心里老记着铲和锅的碰撞声,那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幸好雪梅来福两口子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天天气虽然有些冷,但太阳很红很暖和,就像此刻雪梅两口子的心情。他们专门请了母亲,来参观他们的新房。
门楼重新垒了,过去的小柴门换成了又高又大的红漆铁门,门口分两边栽上了两棵雪松,郁郁葱葱的。院子里全部是水泥地。房檐台是磁砖,檐墙是磁砖,连房子的脚地也是磁砖。颜色淡淡的,清爽,好看。
“就像我娃的人,像我娃的性子一样。”
看着看着,老人指着房子里的地砖,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赞叹。
接着,他们俩陪着老人又看了客厅、大小卧室、孩子的书房等,都是木制加玻璃的隔段,枣红色的门窗,钥匙手把光闪闪的,就连厨房也用上了液化气灶。母亲看了又看,担心地说,这么一点点火头,拳头大小的锅,亲戚一多,可咋供得上呢?引得他们俩差点捧着肚子笑起来。
午饭就在新灶上做,就在新的客厅里吃。大家都很高兴,谁也不愿意提隔壁。娘到底是娘。再不好的孩子,也是自己的一块心头肉。等安排停当了,母亲说:
“本来姊妹俩做邻居,多美的事,不成想就为那二尺地方,跟她姐就像仇人似的,也不记当年她姐她姐夫对她们的好。真不是个东西……”
听母亲这样说,雪梅赶紧劝娘别生气,说她早把这事忘了,早都没气了,还劝娘下午去妹妹家看看。她说:
“就二尺地方么,是她的是我的还不都一样。谁叫我姊妹都是您老的女儿哩”。
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称赞地说:“还是我雪梅谅情,大器。”忽地又生气似地骂着说,“不去!做的事狗都不吃,八抬大轿来抬,我都不去。”可脚巴不得现在就往那边伸。
来福打圆场说:
“去,去看看。听说雪芬都后悔了。再说,隔壁我姨的病又重了……”
录文娘一见亲家母,挣扎着要起来。雪梅娘赶紧按住了,让好好躺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埋怨儿子不成器,加上自己的病身子,让媳妇受累了。又夸雪梅两口子的好……
雪梅娘劝她别生气,安心静养,孩子也会回心转意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说得亲家母泪水长流,不住地点头,嘴里喃喃地说:
“好人,好人啊……”
在雪芬的房子里,娘儿俩还没说几句话,母亲就狠狠地数说了女儿一顿,说是把你姐的样样看上十分之一,娘这颗心也就放稳当了,死的时候眼睛也就能闭实了。
母亲的话,重重的撞击了雪芬的心。
自那次事后,雪芬确实后悔了。思前想后,越想越感到她和录文对不住姐家。人家日子过得好,那是人家干得好。她对录文说,你就不看姐和姐夫两口成日成夜地在棚里守着?人家忙着挣钱的时候,你在哪儿?埸伙少一回都不得行……还说人家当初帮咱是自愿的,应该。我给你说,世上应该的事多着呢,你我就只碰上了姐和姐夫!就说人家再有,人家不往出拿,难道你还在人家兜里掏呀……纵使你说千道万,录文的坏脾性总是难改,她都后悔当初怎么就瞅上了这行货,现在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你说自己一个女人家,该咋办……想离婚的心思都有过,可一想已经七十多岁了的娘和病着的公婆,一想心疼乖巧的女儿囡囡,她不忍啊……
想到这儿,她想向母亲检讨两句,但倔强的性子却使她到了嘴边的话变了调子:
“娘打老就偏心,光知道向着我姐……”
“你能有你姐的一半,娘就用十分的心向着你!”稍停,老人叹一口气又说,“啥会才叫娘放心呀……”说着,眼眶湿了,就要起身离去。
雪芬看到母亲竟这样伤心,心里不由得也难受了。她搀着母亲,边走边说:
“从今个起,你碎女就活出个样样让娘看看!”
五
村上的人都说,雪芬变了,变得好像叫人认不得了。
大伙儿看得没错。
自从界墙风波之后,雪芬好一段日子就不出自家的头门,她只怕碰上了姐姐和姐夫,她觉得自己没脸见姐姐和姐夫。现在,院子是宽展了二尺地方,自己的心里反倒似窄了二丈三丈,甚至像立起来了一道墙,时不时就堵得自己的心窝里慌……这天,虽然已经是初冬了,但天气晴朗,太阳很好,雪芬实在憋不住了,就想出去转转。
出了自家的头门,她不由得往姐姐家的头门看,见红漆大门半掩着,她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作贼似地逃开了。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庄子外边,抬头一望,绿油油的麦田,一块连一块的望不到尽头。远处近处的树上,还没有落下的叶子,被阳光一照,金黄金黄的十分好看。天空蓝得水洗了似的,显得又高又远,正在这时,两只鸟儿互相追逐着,忽高忽低的飞来飞去,猛的一下从她的眼前飞了过去。雪芬先是一惊,继而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雪芬想,有多少个日子了,这可是头一回笑哩。她感到自己的心头清亮了一些,在地头转了转,不觉意就向前庄的张大婶家里走去。
张大婶今年七十多岁了,身子板挺硬朗,儿子媳妇常年外出打工,她照看着两个孙子。老人和善,虽然常说公道话,但门上的小媳妇大姑娘都爱听。大家有心事了,也爱上她那儿坐坐,听她说道上半天,心里的疙瘩不知不觉的就解开了。这时,大婶正在给自家的两头肥猪拌食,见雪芬进门来了,脸上笑得像弥勒佛,老远就热情地招呼着。
“雪芬哪,稀客,赶紧屋里坐。”
说着,扔了手中的杓子,解着围腰,往里屋让。
雪芬紧步上前:“婶子,您歇会儿,我来。”说着,拿起杓把在盆里就搅起来。
“婶子,这一段我常常心慌得不行。心一慌就气短,你说这……”
“年轻轻的能咋?那是有心病呢。”大婶笑着,“心病一除,雪芬还是个好雪芬。”她看了看她,又接着说,“就说照顾公婆,叫我看啊,门上还没有谁能比得上你呢。”
这一段,雪芬不光觉得自己在姐姐姐夫跟前抬不起头,在门上的大人小孩跟前也好像缺了理,短了精神,——我雪芬也是个要强的人啊。一听大婶这话,她立即感到自己又振作了起来。于是,她向大婶诉说了自己先前对姐姐的爱和感激,后来又如何听了录文的话,心里起了毛病,看见姐姐的影子似乎气都不打一处来,有好几回,明明是姐姐招呼自己,自己倒好,头一迈就走开了。为界墙录文要闹,自己不挡还火上浇油哩……现在后悔了,想给姐姐认个错,又怕姐姐姐夫不赏脸……
“嗨哟好个雪芬哩,”听到这里,大婶一拍膝盖叫了起来,“你姐姐巴不得这阵子就和你说话哩,她怕的是你又给她个冷面孔!”
前不久,雪梅也来张大婶家说了说心思话。她说,事刚出来的时候确实生气,房盖了,地方收拾好了,看来看去的也没有少个啥,为哪一二尺地方,亲亲的姊妹,隔个墙皮还搭不上话,心里一个经儿像搁着个啥……她也后悔,也想和妹妹说说话,可怕妹妹又伤自己的脸面。雪梅还有一份心思也说给了张大婶。半个月前,来福的塑棚又扩大了一倍,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想雇请帮工。来福说,雇谁也是个雇。不如就让雪芬来。这样一来她多少就有了点收入,还能顾个家。录文成天胡逛,家里老人看病,孩子上学,啥不要开销,把雪芬愁死挣死也不成啊。再说了,隔壁两邻的,照顾囡囡公婆也方便……雪梅想,为界墙的事来福不生他们的气就谢天谢地了,难为他还有这么一份心思,她当然十分同意。可是,即使自己摆下了十碟子八大碗,人家还有个来不来……
听大婶说了这些,雪芬感动得流泪了。她当即说:
“婶子放心。我这就找我姐认错去,她的这个工,我上哩。”
说着,雪芬擦了擦了眼睛,笑笑的出门去了。
六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初秋,一天傍晚,雪芬刚从姐姐的塑棚里出来,见邻村的一个人急急地跑来对她说:
“录文骑摩托出事了,正在医院里抢救哩,你快去看看。”
“啊……”
雪芬只觉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姐姐的脸。她心里一痛,说了一声“姐呀,我可咋么活哩”,便抱住姐姐哭了起来。
雪梅也陪着流眼泪。过了好一阵,见雪芬慢慢地不哭了,她才告诉她录文不要紧,有来福在医院照看着,让她不用操心。
雪芬知道这是姐姐给自己宽心哩,录文是个啥货她能不亮清,平常就疯疯魔魔的,这回的伤肯定不轻,或许终身残了废了也说不定……想到这儿,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自打给姐姐家当帮工,雪芬比过去是忙了,可忙得高兴。活不累,就是帮着上上料,摘摘蘑菇,用纸包一包,装成箱子,等着贩子来运。她主要干白天。该做饭了,手头的活即使再忙,姐姐也让她撂下就走。给她开的工资比别人家的多近乎一半。她也眼见了,在塑料棚里栽蘑菇,确实能挣钱,技术也没有多复杂,她甚至有了自家也搞的心思。她给姐姐一说,姐姐说那我和你姐夫就是顾问……可录文开始还不让她去,后来见她挣钱了,又涎着脸皮想蹭几个。她不给,说你个男人家,不往家里拿,还有脸给女人要?女人家心肠软,经不住缠,就给了几个,谁知他竟买了个旧摩托,钱耍得就更凶了,还常常夜不归宿。雪芬气坏了,有时晚上就不让进屋,两口子为这常常吵架。吵架归吵架,可他毕竟是自己家里的一口人,她感觉这回像天塌了……
雪芬被彻底击垮了,一睡倒便是几十天,起来的时候浑浑噩噩的,浑身像在空气里漂着,摇摇晃晃的站立不稳。这可忙坏了雪梅两口。来福在医院里照看录文,雪梅在家里经管妹妹和婆孙两人,没黑没明的跑出跑进。虽然只隔了一堵墙,但出这门进那门的十分的不方便,这些,雪梅来福他们都认了。来福说,谁一辈子能没个灾没个难呢。见来福这么说,雪梅在心里只是个感激了。
有一天傍晚,雪芬看见进屋来的姐姐浑身上下是泥水,手里提的鸡汤也只剩了半罐子,才知道姐姐在泥地里摔倒了,幸亏没有跌伤。雪芬一把抱住姐姐,哭着说:
“姐呀,看我一家把你们害的……”
雪梅看到妹妹比以前好多了,心里高兴,就说:
“好妹妹,快别这样说了。只要你好了,就是再累,姐也心甘。”
雪芬忽然说:“姐,你就在界墙上开个门吧。”
“你说啥?”雪梅不解地问,“开门干啥?”
“你过来过去方便些呀。”雪芬叹了一口气,说,“看样子,颇烦你的日子还不会短呢。你黑漆半夜的过来过去,不方便,也不安全。”
“没啥,姐已经习惯了。”
雪梅说着,还看着妹妹笑了笑。
过了一些日子,雪芬又提在界墙上开门洞的事,雪梅还是不同意。雪芬急了,说是姐姐不开了我自己去。还没下床,人差点就晕倒了,急得床里的录文起身来扶,可伤口剧烈疼痛,他“哎哟”了一声又躺下去了。看着雪梅,他哀求地说:
“姐,看在床上两个……不,不,三个病人的份上,兄弟求你了。”
就这样,雪梅让来福在自家垒的砖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门洞,虽然侧着身子,慢慢地让着才能过去,却还是方便多了。
这天早上,雪芬看见姐姐的额上鼓起了一个大疱,虽然用菜油(当地土方,菜油能止疼,消肿快,还不留疤痕)抹了,但青里透着血红,右眼肿得都快睁不开了,好怕人的。后来才知道,先天晚上夜已经深了,录文的伤口疼得有些受不住,大腔呻唤了几下。这边的雪梅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不知雪芬屋里出了啥事,胡乱穿上衣服,边扣纽扣边往这边赶,一不小心,“嘭”的一声,额头碰在了门洞的砖头上,疼得差点昏过去。可是,她顾不得自己,硬挺着很快过来了。雪芬他们夜里没有在意,待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雪梅的疼减轻了,可疱就有小馒头般大小了。
雪芬的心里十分难受,录文就不用说了。俗话说,人把人教育不了,事把人就教育了。这回的事故确实把录文教乖了。他现在心里很后悔,后悔那天下午赢了钱,就到个朋友家里去喝酒,后悔拿不住自已,一喝就高,后悔在回家的路上骑得太疯,被冷风一吹,只觉得浑身燥热,眼前的一切好像飞起来了。他明明看见前面是一道陡坡,就加大了油门往上冲,不想撞在了一棵大树上,车飞出了好远,人被撂在了雪地里,什么也不知道了。那么粗的树干上,被撞掉了好大的一块皮,在清冷的夜色里白晃晃的直耀眼。多亏几位好心的过路人及时送到医院,才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头上缝了几十针,大腿严重骨折了,能恢复到啥程度,现在还难说。他更后悔平常不务正业,争强斗胜,把门上的人快得罪完了……他不知道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如果有,他情愿一口吞下去!可现在……他几次试着想挣扎起来。心里想,打个拐子,或许轻来轻去的还能做些啥,可都失败了。他长叹一声又躺下了,望着天花板呆呆的出神。雪芬也试着下地转了两圈,很显然,恢复到能自己动手,还很需要些时日。两口子都愁眉不展,不知道这难埸日子的头在哪里。
忽然,雪芬说:“门洞那么小,不会掏大些?”
“还掏啥哩,把那堵墙拆了不就行了?”是床里录文的声音。
“拆了?你能成?”雪芬猛地挺起身子,看着他问道。
录文慢慢地往雪芬的跟前挪了挪,满脸衷心地说:
“还有啥行不行的。你我今辈子能遇上这么个姐和姐夫,也不知道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呢!”停了停他又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或许就不至于……”
录文说不下去了,他的眼里溢满了泪水。
雪梅和来福当然不同意拆界墙,再说了,雪芬和录文总有站起来的一天哩。
看看姐姐两口是真心的不同意,雪芬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心思。她说,“现在拆了,我心里不堵了不说,免得到时候又在我姐的额头上碰个疱……”
听妹妹这样说,雪梅忽地像记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到雪梅笑了,来福也笑了。
这可是几个月来他们俩最开心的笑了。
(王云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