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花担
小说:花担
西吉堡的这个地方紧靠着西甲老屋,这里面有十几户人家,到了腊月人们差不多都赶回来了。他们手上拿着苹果手机,穿着名牌西服,年轻人染着黄色的头发,他们总是喜欢轻轻地甩一下长发,这个样子仿佛感觉到很帅。那时候我已经回家,还没感觉到寒冷,我沿着西吉堡向里面走去,有卖板糖老余和我照了个面,他那时候还很精神,不过他的眼睛不好,里面有一层明显的白翳。老余挑着担子,左边用透明的泡沫扣住,风吹不进去,老余佝偻着腰,并且嘴巴上叼了一颗烟,烟雾不大,他咳嗽几声,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余的那颗烟掉了下来。他捡起掉在泥地里的烟卷,回过头,说了声,恩个怪伢,搞么事,一颗烟还没抽好,就掉了。
我有些想笑,老余和我是认识的,要是别人他早就骂了。他有些木讷,捡起那颗烟,右手有些抖动。我上去捣出一颗烟给老余补上,老余说,不错嘛,还是带圈的。老余不认识烟的牌子,他总是以为过滤嘴前面带圈的就是好烟,至少不是几块钱能搞定的。他又问我,在外面怎么样了,他又一并的说我变得腐败了,耳朵上还带着个耳环,头发也染黄了,不过总之人倒是没变,却长得像个女娃啊。他哈哈地笑,让我有些羞恼。我说板糖怎么卖的,老余说,哎,卖什么,想吃啊,叫声爹,我送你一块。我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颗烟又掉了下来,这次,他终于骂了。恩这个鬼伢,狗X里个。我说老余,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是来买糖的,不是来和你瞎搞哩。老余哈哈的一笑,说,哎,卖什么,给你一块,快过年了,好多年没看见你。他给我包了一块说了声,新年好呀。
我的伯母新喜那时候靠着窗子,我看见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把毛巾挽在手上,他头发上添了许多白丝。伯母新喜看见了我拿着板糖走过去,像一头没有顺服的驴子。我的伯母新喜骂了一句,这个娃是给狼撵了。
老余一直在西吉堡这个地方卖糖,他早上六点起床,中午到了毗邻的李家庄,在那儿差不多可以卖下一些,等到傍晚,剩下的几块,几乎便宜的处理掉了。西吉堡的人都喜欢和老余开玩笑,特别是我的伯母新喜,总是憋着破锣似的嗓音喊到,哎,老余,过来坐下。老余也是个实在人,坐就坐,什么话都说,我伯母在老余的那儿得到了许多好处,比如,几块碎板糖,或者,一把零碎的葵花籽。
老余今年四十多岁,西吉堡的人问得最多得一句话是,老余,你咋不找个老婆啊?老余总是说,我这把年纪还谈个啥哩,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睡觉哩。他说完话,发出要死不活的笑声,仿佛这已经不是什么坏事情,老余已经不在意了。我的伯母新喜也说过这些话,正儿八经的说过,老余也不打诨,实实在在的听了些,可是到了这把年纪找个女人成个家确实是个困难的事情。老余那时候憋着,抽闷烟,一颗接着一颗的抽,直到火疙瘩烧到手指,他才回过神来。
我的伯母新喜在大浦那儿寻到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这个女人腿脚不好,人倒是很聪明,一天到晚忙里忙外,田里地里什么也不落下。这个三十开外的女人叫做家芳,我的伯母新喜顺利成章的成了媒婆,她把这个厚实的女人介绍给了老余,老余还很忸捏,有一次他竟然问我伯母,这个女人真能看上他吗?
几个月以后,老余和家芳办了喜事。
在酒桌上老余喝得酩酊大醉,老余说,他这辈子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的高兴过,他把一瓶太湖大曲喝完的时候,人就一下子栽了下去,旁边的酒客一直扶着他。我看见老余的脸颊绯红,像傍晚挂着天边的云彩。老余半醒半醉,哈哈的笑了几声,他的两只脚胡乱的动着,还说,我要给你们每人送一块板糖拿回家去。大家都知道老余真得是醉了,板糖谁敢去拿,这个粗糙的男人,就靠着这点东西赚钱养家。
他们的生活确实很安逸,安逸中透露着幸福。但是最大的遗憾就是俩人缺个孩子。他们已经在一起三四年了,家芳既没有呕吐征兆,也没有妊娠反应。她有些恨自己,恨自己命苦。家芳也试过了许多偏方,在庙里对着菩萨许下愿望,在香炉里面捣弄出一疙瘩沉香屑拿回去,用水服下去,或者从老中医那儿开了中药,拿回去煎了喝下,大路上满地都是中药渣子。有人说,要请神做法,真得弄过了一糟后,也是没有丝毫的反应。后来,有人对家芳说了许多法子,偏方啊,迷信啊,房事啊,怎样怎样的都没有作用,家芳甚至灰了心,她再也没去喝那些苦涩的中药,也没去庙里面磕头许愿。
那次外乡人家,有一个孩子,在大马路上摔倒了,家芳上去抱着孩子就问她,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还问孩子你的爸妈呢。孩子看见家芳就哇哇地哭,孩子的妈妈以为家芳欺负了这个稚嫩的女娃,家芳看着这个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她的妈妈,劈头盖脸的骂了家芳,家芳看着孩子,对着孩子微笑。
家芳在晚上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她总是梦见一个小女孩在追赶着微风。
有一阵风挂了过来,小女孩说,妈妈,风不乖,我要把他赶回家去。
妈妈说,好啊,你赶吧,把他赶回家去。
小女孩说,妈妈,风的家在哪儿?
妈妈说,在天上。
小女孩说,那我就把他赶到天上去。
又一阵微风挂了过来,小女孩说,妈妈,风不乖,我不跟他玩了。
等梦醒的时候,家芳嘴角笑了,一会儿她又哭了,家芳还是爬起来,再一次喝下去那些苦涩的中药,也许,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肚子就会变大,会像那些田间里的小草抬起头。
日子就这样过得平平淡淡,毫无丁点的起色。家芳确实有些疲倦了,不过好心的邻居都说,也许以后会有的,这个事情不能着急。家芳也只是微笑,但愿以后会有的。那些从邻村嫁过来比家芳小的姑娘,抱着自己孩子,孩子弓在女人的怀里面衔着乳头喝奶,家芳总是摸着孩子的头。女人说,等自家的娃长大了,就拜家芳做干妈哩。
又是一个寒冬腊月,我的伯母新喜在大桥旁边看见了一个挑着破衣服,怀里面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婴的乞丐。乞丐能说话,他极其消瘦,仿佛一阵风能刮到。村庄有许多男人和女人都围着这个乞丐,并且围在旁边指手画脚的议论那个三四岁的女婴。人们都在猜想这个稚嫩的孩子咋就到了乞丐的怀里面,她吃什么,喝什么呢?有好心的女人都来看这个孩子,并且有奶汁饱满的女人,直接从乞丐手中抱出孩子,也不嫌孩子邋遢,把孩子塞在自己的怀中,掏出奶子,塞在孩子的口中哺乳。乞丐说她们都是好人,乞丐患有一种病,帕金森综合症,他总是不自觉的抖动,整个身子像是筛糠一样。人们拿来了罐头,旧衣服,还有开水,甚至有些女人看着这个稚嫩的孩子掉眼泪,我的伯母新喜,不止一次拿起毛巾拭掉眼角下的泪珠。
家芳来到了桥头,她看着这个女婴,女婴睡在破棉袄里,家芳担心她着凉,忙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给女婴盖上,她还从家里面拿出来几件厚实的衣服给乞丐。乞丐说话结结巴巴,他可能确实是病得不浅,他刚要从墙角下站起来,一用力,两只手抖动得厉害,乞丐又重复着那句话说,你们,你们都是大好人哪。家芳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中,她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家芳问她,这个女娃叫啥名字?乞丐说,我一直把她放在箩筐里面挑着,又是个女娃,取个花一样的名字喜庆这哩,叫花担。
乞丐在西吉堡呆了四天,最后一天傍晚,这个乞丐病得极其厉害,他最终挣脱不了病痛的折磨,在那个雪花飘飞的冬天,死在了路边。人们叹息,都说这个乞丐是个可怜人。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从孩子的被窝里面摸出了一个黄色的小本本,本本上面写着那些施救过他的人姓名,有胖老李,瘸子老王,他把瘸字写成了“鞋”字,最后本子上留下一句话,花担,爷爷走了,以后你要记得报恩!
乞丐死了,这个孩子成了问题。有人说,这个孩子要是谁能养下就好了。那些大姨大婶都过来看,看了叹了一口气,叹了一口气就走了。那些六七岁的孩子围着年轻的妈妈,有一个小姑娘说,妈妈,咱家把小妹妹养下吧。孩子的妈妈说,还能养下,养下了你们吃什么,喝什么,这个孩子要是有什么病怎么办。孩子就是孩子,哪会想那样多。我的伯母新喜,放下了手中的一袋奶粉,她口中喏喏地说,这个娃长得像我家的老小。这时候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女人,家芳出现了,她对着大家说了一句话,这个娃以后就是我家芳的亲生骨肉。人们突兀的看着家芳,我的伯母新喜又一次掉下了几滴泪水。
家芳把孩子带了回来,家芳给他买来了奶粉,最好的奶粉,把自己枕头底下的那些碎票子几乎花光了。他的男人乐呵呵的走在外面神气得很,但是老余心中还是有一个疙瘩,他不想说,也不愿意告诉我们。
家芳有了孩子果然变得快乐了起来,她再也不去喝那苦涩的中药了,做事情也越发的有劲了,有一股子冲动,反正她就觉得有了这个孩子自己变得格外的开朗,就算这个孩子半夜哇哇哇的哭闹,她也没觉得有点滴烦恼。
这个孩子总是嘤嘤地哭,晚上,白天,白天,晚上,家芳以为这孩子还是没有适应自己,或者以为这个孩子是饿了。可是等了一段时间,家芳感觉到了不对劲,这个孩子是不舒服。那天晚上,家芳把孩子抱到了乡村医疗所,大夫李福拿着听诊器,听着孩子的五脏六腑,医生说,这个孩子可能有些麻烦。大夫李福没有说出口,他是不敢说出口,他取下听诊器,有些担心。李福叫来了自己的老婆,便和老婆说了几句话,老婆上楼去了,只听见啪嗒啪嗒的响声。家芳说,李大夫孩子咋样啊。李福摘下了眼镜说,明天去县城看看吧。
家芳有些担心,这种担心就像黑夜行路的人,看不见灯光,让人感觉害怕,害怕就像潮水一样袭来,一阵接着一阵。第二天,老余和家芳带着家里这些年,老余卖糖存储下的钱,摇着小舢板沿着水路去了城里。等医生做了一番细致入微的检查后,医生告诉她们说,这个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家芳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呆住了,老余身子颤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家芳嘤嘤的哭了起来。他才明白,为什么乡村医生李福的老婆会给自己一些钱,并且还告诉家芳,不要太担心了。老余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一颗接着一颗抽烟。
检查过后,家芳在天桥上给花担买了一个玩具娃娃,家芳一捏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家芳捏了一下,她实在是忍不住的哭了起来,抱着这个孩子躲在天桥下的墙角边,老余有些愣,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她们摇着小舢板回到了西吉堡,大夫李福从卫生所里面带了一些药,她的老婆还给花担卖了毛绒绒的小玩具。李福的老婆说,小女孩子就是喜欢这东西,她说到自家的女儿,说完了,又安慰家芳说,没事的,吃点药,打点针,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家芳感动的掉眼泪,老余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们,只是赠送给他们一块板糖,他们互相推辞了好长时间,最后李福还是接了下来。
他们走后,家芳有些叹气,他说,家芳,这女娃咱家养不起,我们还是送孤儿院吧。
家芳说,我就是死也要把这女娃养大。家芳狠狠地咬着嘴唇,她眼眶里面掉下了一滴泪水。
以后陆续有些好心的人家来看望花担,她们带来了罐头、奶粉、玩具,有的还给花担买了新衣服,她们给花担拍照,卡擦卡擦的让老余眼睛花了。我以后在西吉堡看见老余,他再也没有抽烟了,甚至连胡子都没有刮。他整个人显得很疲惫,为了这个女娃,老余左右的借钱,给孩子治疗,等稍微有点效果,老余就高兴地不得了,可是又愁了起来,这医药费还欠下一大笔,他已经无计可施了。那次,他走到了巷子里面的一个采血点,他走过去,问那些人,这边可是要采血的,她们表情很麻木的说,恩。老余说,可给钱?那些医生看了一眼老余说,啥叫给钱不给钱的,我们这是为人民服务,治病我们还给钱,不过就是借点血。老余说,你们抽吧,只要给钱,给钱给我娃治病,我什么都愿意。老余来回的抽了四次血,抽血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地喝下大碗的盐水,有时候肚子一直憋着,医生说,老余的血浆太稀了,这血不纯。下次不要老余来了。等老余抽第五次血的时候,他的脑袋非常地昏沉,有一次他一下摔倒了,头刚好砸到一块尖石子,血泛了一地。
家芳在外面借钱,借了好长时间才凑好了五万块,等做了一次大手术,花担的身子才有了好转。三年以后,花担已经看不出来有点滴的病秧子气了,这孩子贪玩,淘气,成绩还不错,数学,语文都能拿下九十多分,老余这时候高兴了,他有时候晚上和家芳在被窝里面说悄悄话。老余说,为了这个孩子,我们也是值了。家芳说,咱就是要饭讨米也要把孩子供养成人,她要上大学,要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
花担上六年级的时候,她有些恨自己的妈妈。因为花担听到李福家的孩子李彤说,她不是自己的妈妈生的,是家芳从一个老乞丐那儿捡回来的,花担不相信,她还骂了一句脏话说,你才是乞丐养的,你全家都是乞丐养的。花担那一天走到了西吉堡老屋的屋檐下,她看见了我的伯母新喜,那时候我的伯母新喜已经迂腐了,她看见了花担以为是她的小女儿,看见了大女儿又认作是小女儿。花担坐在我伯母新喜家的厨房下,伯母给他抓了一把碎瓜子,还说,甜不,花担说,甜。伯母新喜骂女儿不回来看看自己,忘了自己的娘。花担说,我是家芳的女儿花担,不是您女儿。新喜说,你咋就是花担哩,你不是我女儿啊?花担说,您女儿不是有一年死了吗?我的伯母新喜这才回忆过来,有一年冬天,她的小女儿走在结冰的池塘上玩耍,池塘冰结得不厚,中间有一块大窟窿,她的女儿掉了进去,再也没有起来了。伯母新喜那时候已经蒙了,花担问我伯母新喜,家芳可是从乞丐那边要来了一个女婴,伯母新喜说,她不记得了,只是记得有个本本,黄色的本本。
花担在厢房里面找,找我伯母新喜说的那个黄色的本本,她找了好长的时间,她翻开了大衣柜,把枕头翻烂了,再爬上窗户,最后在一个四方的小匣子里面找到了新喜说的那个黄色的小本本。花担翻开看了看,纸质已经泛黄,有一股子陈旧的霉味,她翻开了一看,从左到右,花担看见了许多人名,这些名字写得极其丑陋,她看得有些厌烦,但是好奇心驱使着她继续看下去。花担看见了她妈妈的名字,家芳,看见了他爸爸的名字余一落,只是余写成了“鱼”。花担忽然从中间的一页纸上看到一句话,“花担,爷爷走了,以后你要记得报恩!”花担有些迷糊,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个爷爷,难道这个爷爷就是李彤口中说的乞丐吗?家芳回来的时候,老余已经挑着担子回到了家,老余今天的生意特别的好,还从菜市场那儿买了一条鲜活的鲤鱼,花担喜欢吃鱼,老人说,吃鱼的孩子聪明,有时候老余也信奉这句话,反正他很高兴,孩子一天天得长大了,无灾无病,成绩又好,这大人还操啥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赚好钱就行。
老余回来的时候家芳站在自家的门口,她看见了花担拿着黄色的本本,在那儿一页一页的翻阅,家芳把本子一下子抢了过来,她莽撞的样子让花担吓了一跳,老余拿着那条鱼从手中脱缰,摔在了地上,鲤鱼还在水泥地上跳了几下,过一会儿,口中一张一翕,吐出了许多泡沫。
花担走过去,抬起头,问她的妈妈家芳,妈,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家芳忍不住的掉眼泪,她使劲的憋住,可是眼泪不争气,一咕噜的向下掉,家芳说,花,你是妈妈的孩子,是的,是妈亲生的啊。
花担说,那这上面写得是些啥啊?
老余把本子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身后,这个疲倦的男人,刚要说出话来,家芳一把子拦住,从喉咙你面发出嘶吼的喊叫声,声音划破天际,地下的鲤鱼已经奄奄一息了。花担问她的爸爸,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生的。他爸爸没说话,有一种偌大的失落感袭击心头,他几年前,埋在心底的疙瘩化不掉,他苦,他不想说。花担一个人疯跑了出去,她的妈妈在后面撵,这个右脚歪瘸的女人,走路的时候,一拐一拐的,几次摔倒在地上,手掌破了皮,鲜血黏着她的手掌,家芳有些哆嗦,也许是风太大了,也许是手掌摔得疼了,也许,家芳是伤了心,她的心在滴血。
家芳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伤痛席卷了她,她一下子爬不起来,好像一切又回到了那些年的冬季,白雪皑皑,那个老乞丐如果现在没死,也许会起来和家芳说说话,说什么呢,说花担这个孩子怎么样了,家芳一下觉得天翻地覆,她还是坚强的爬了起来,一拐一拐的去找花担,这个孩子也是个人来疯,跑了一晚,家芳在西吉堡喊了一夜花担,直到家芳的嗓子哑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时候,家芳看见了我的伯母新喜,伯母新喜穿着黑色的布鞋,她还认识老余,伯母新喜说,老余,你也是来找我女儿的吗?我的女儿还没死呢,她们都说,她在池塘那边玩,在那边跳舞,她们都说,她是一朵雪花。
第二天,家芳已经患了严重的感冒,她走在雪地上,老余在旁边搀扶着这个女人,她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刮走。家芳把蓝色的毛巾围在自己的脖子下面,她还是觉得寒冷,老余把衣服脱下来,盖在家芳的身上,而漫天雪花,一片一片的向下掉……
李福的女儿,李彤告诉老余,她看见了花担,花担在一座小木桥上,家芳顾不得身子的虚弱,老余搀扶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在去县城的水路上。他们看见水面上停满了小舢板,有人带着斗笠,在小舢板上升起了取暖的炉子。
家芳上去抱着花担,花担挣脱着她的怀抱,还撅着嘴巴说,哼,你不是我的妈妈,你是个跛子,你是个跛子,我讨厌你们。家芳憋着眼泪,她的右手痉挛,就像那个雪地里的乞丐,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抖动得厉害。她可能是太虚弱了,脑子眩晕,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老余抱着家芳,一直使劲抖着她的身子,在小舢板上升炉子的男人看到了,跑了过来,给她掐人中,把她扶在了老余的背上,老余把家芳送到卫生所。花担一个人站在了小木桥上,她跟在老余的后面,不过,花担忽然记起了那年冬天,妈妈给自己买的玩具娃娃,一捏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又想,她不是家芳生的,不是,是一个乞丐养的。
到了医院,大夫李福拿着听诊器,给家芳看病,给她量血压,老余在旁边问李福,咋样了,咋样了,李福啪嗒一下的放下听诊器,他给家芳开了一些药剂。大夫李福看见了花担,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一颗烟,老余这时候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花担的事情了,花担站在那儿静静地掉了一地泪水。这个女孩子脾气倔,不说话,只是哭。李福把他叫了过来,抽了两口烟,对着花担说到了那年的冬季,把自己看到的全部说出来了。不错,花担你是捡来的,是墙角边的乞丐养活了你,可是,你的妈妈,一辈子都在照顾着你啊,你小时候生病,患了心脏病,你知道吗,你妈妈为什么一直很虚弱吗,你妈妈为了给你的治病钱,她把自己的一块肾卖掉了给你找了五万块钱,你的爸爸,你的爸爸曾经在野巷子里面靠卖血来给你治病,那次,他昏沉的摔倒在地上,头刚好碰着一块大石头,鲜血泛滥,你这些,你都不知道啊!!她们为什么不想说,就是不想失去你啊!
花担听到了这些泣不成声,等她回去的时候,李大夫告诉她,你妈病得很严重,身子羸弱,况且经常劳作。如果不好好疗养,恐怕……花担,你对不起你妈啊。花担泪水模糊疯跑了出去,她喊着妈妈,妈妈。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她的妈妈躺在了床上,对着花担笑,并且咳嗽了几声,花担跪在床榻上嘶声力竭的哭泣,她说,妈妈,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老余在旁边也跟着掉眼泪。
这年冬季,雪花飞舞,家芳这个苦命的女人,在一夜之间忽然全身上下像筛糠似的抖动,这个女人身子冰凉,老余把被子盖在女人的身子上,她们划着小舢板去县城的水路上。没等到天亮,我的伯母新喜说,她听见水路上有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人痛苦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