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月下风波
小小说:月下风波
秋夜深似海,月光凉如水;唧唧复唧唧,虫歌四面起。
光头小僧人在龚家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山侃海聊,不间断地询问着龚阳父母病情的前因和后果。等到一顿晚饭吃完,他便对两位久卧病褥老人们的积年痼疾,大体上掌握了个八、九不离十。和尚们平时蒲团打坐,参禅悟道,云游四方,除了传经布道、普渡众生而外,还有医道和武功也是必修课目。医道可治病行善,救死扶伤;武功可强身健体,防身御敌,抵抗野兽侵袭;皆为僧家要务,未可偏废。出道僧人,即使做不上良医,但对医道也应有所了解。刚才光头小僧人给龚母服用的速效救心丸,原本就是三和庙世代承传下来的当家独方,可起死人而肉白骨,药到病除,疗效神奇,立竿见影。只是秘不外传,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虽说出家人四海为家,但不是三和庙和尚,就百分百沾不到这份光;寺庙间门户派别之分,三山五岳,自有承传哟。
当光头小僧人扒拉完最后一口饭菜时,从容放下碗、筷,接连打了几个漂亮的饱嗝,然后便信心满满地对着龚阳说:“小施主,不是我小和尚在外骗吃骗喝,敢来贵府夸下海口,蒙蔽人心,以谋利益。只因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以普渡众生为己任;今见贵令尊、令堂双双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贫小僧要是酒足饭饱后就此扬长离去,视俗家厄难于罔顾,只怕今生今世,我都难免要愧疚一辈子的了。恕小僧直言:要是施主家长辈们当初病发伊始,就立刻延请我们三和庙的老方丈来诊治的话,顶多只须三、二个疗程,便保定能够做到妙手成春的了。只是眼下延宕了将近十载,人老病也老,老病老顽固,要想根治起来,恐怕就难免要颇有些棘手的了”。
听话听音,言为心声。光头小僧人谈病如谈闲,入深又出浅,并没有把话说到死绝的份上。看来只要对症下药,要彻底治愈两位老人们半身不遂的瘫痪病症,可能性还是蛮大的。人拖病拖不死,病缠人难脱身;两位老人十年苦海的厄难,看来就要熬出头了。人命皆有克星,也会遇上救星;光头小师父,俗话说:骡子拖死马,老病拖死人;小师父就是我们两位老人的救星嘛。
当两位老人听说三和庙上的师父们能治愈他们老两口的疑难怪症时,简直有如大旱碰上了云霓,沙漠碰上了绿洲,便齐齐迫不及待地恳求着小僧人说:“小师父呀,熬过三更到天明,过完寒冬到阳春。苍天长眼,让救星降落在家门前,我们消灾脱难的日子总算来临了。请小师父发发慈悲心,救苦救难,拯救我们出苦海吧。我们两位老人死了不足惜,只是可怜见了龚阳这孩子哟。十年来,龚阳为了照顾我们两位老人,白天累来晚上忙,常年累月难得清闲自在一会儿,吃尽了千辛与万苦,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只怕连做梦也是苦多甜少的哟!”
光头小僧人听了,连忙插话说:“老施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施主家陷入这等窘境中,小施主应当找个内人来做帮手,男主外,女主内,相互有个照应才好嘛。象他这样单打独斗地支撑家庭破局面,哪怕是三头六臂也难以应付不过来嘛!”
老人们赶紧回应说:“小师父,咱们乡下人福浅命薄,享受的少,磨难的多。穷庄稼人大道理好讲,只是小日子难过。俗话说:‘入门休问荣枯事,看看家景便得知。’象我们家的这般家境,哪好意思请动媒婆上别人家去求婚论嫁了啊?只怕别吓坏了别人家的姑娘哟。请师父们大慈大悲,高抬贵手,让庙上的老神仙给咱们配上几付药,治愈我们老两口的病;让龚阳不再跟着我们受苦吃累,象小鸟一样到处去飞翔。我们老两口下辈子就做牛做马,来报答师父们的大恩大德吧!”
两位老人话没说完,却早已经哭成了一团儿;其情其景,哪怕是铁塔金刚,也会被感动得要掉下了眼泪来。光头小僧人在想:人生世间,各自有命;人的命运就是遭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遭遇。红尘界的苦难,真是一言难尽的嘛。倘若冥冥之上真有神灵的话,神灵们对人间的苦难漠不关心,那可是严重的失职嘛。
龚阳看见老父和老母伤心,心中自然也难免要感到十分地难过。但他毕竟长成了大后生,哭哭啼啼的年龄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倘若一家三口都泪眼相向的话,那该让小僧人情何以堪了嘛。他酒量不大,勉强抿上些许,醉意全无。他瞧着略带几分醉意的小僧人,真假难测,于是便试探着说:“拜托小师父回庙后能给我姐姐龚红捎上个口信儿,让她求请老方丈给配个方子,我们自己花钱去药铺抓药吧”。
光头小僧人说:“只因僧、俗不能互通音讯,所以才酿成了如此的严重后果。要是当初早知道早用药,你们全家也不致遭受了这十年的孽冤。只是你姐姐龚红还俗在即,不好造次再去打扰了老方丈。更何况时下庙、庵两处事多情杂,人心惶惶,老方丈本人也是分身乏术的啦。治病如救火,不如今晚上我和你二人连夜上三和庙去晋谒老法师,看在你姐姐龚红的份上,也许老法师能够特事特办,先给你们配上一个疗程的药呢”。
因龚家是独门独户的独家村,倘若丢下两位老人在家,晚上出事,没人照料,颇有不方便处。于是,临行前,龚阳便去寨中请来一位族人代为看家照料老人。然后,僧、俗两位小后生家,便踏着满地的月华,取路去夜访三和庙。
龚家寨位置在三和庙偏南方向,顶多也不过是五里地远近的距离。光头小僧人夜间赶路心急,慌不择路,月亮地里找不着北;绕行大半个圈子后,竟然转悠到了龚家寨。他的本意原是要就近去天山寺庙借宿一宵,待到明日天亮后再行定夺行程去向。当他把这意思向龚阳说明后,龚阳感慨万端地说:“幸好小师父走错路,阴差阳不错,却救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真是天意哟。”
行到中途,光头小僧人突然想起来,他的僧人渡牒被三兮和尚收去了。渡牒不在身,如何去参见老法师啊?按三和庙的传统规矩:但凡僧人们外出返庙时,务必手持渡牒,顶礼膜拜佛菩萨和历代老方丈遗像;然后再把渡牒交给现任老方丈过目持诵一遍,再由僧家本人保存。这是提醒僧人们时刻牢记僧家身份,不忘庙堂戒律,勿做那违反戒律之事。如今光头小僧人渡牒不在手,是没有资格去参见老法师的。
龚阳问明了三兮和尚是在老鸭客表哥的八百肉鸭棚内后,便安慰光头小僧人说:“小师父别着急。我们先到肉鸭棚内去找我家那老表哥,或许他会想出办法来呢。”
路上,光头小僧人问龚阳:“小施主,为何不找个堂客,帮忙料理料理家事啊?”
和女乞丐相好的事儿,龚阳起初本不愿意说出口来;但又怕光头小僧人笑话他没出息,经不住光头小僧人的一再逼问,只好把他和女乞丐相恋的那些事儿,和盘给托了出来。光头小僧人不听不打紧,一听说后便立刻冷下了半截子腰。这个女乞丐真也是的,明明和老鸭客好上了,却又要和龚阳小表弟去要好;明明和龚阳小表弟好上了,却又要来忽悠咱出家人。出门吃百家饭的臭妞儿们,可真算不上是个好东西呢!但他当着龚阳小后生的面,却没敢让自己的情绪给外露了出来。
他想,既然肉鸭棚里的情况是如此的糟糕,那自己也没好意思再到那八百肉鸭棚里去凑多了。真要见到了那风流成性的女乞丐,那该如何处理才算好嘛。只是想到要给龚阳父母去找老法师配药方,只好置尴尬于不顾,硬着头皮去走上一趟。
八百肉鸭棚内,周爱铁正翘首以盼着光头小僧人的归来。哼,那秃头傻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明明约好了要在晚上和鬼魂对唱鬼歌,他怎么能找个借口就爽约了呢?出家人讲话不算数,难道不怕佛菩萨打了光头,再打屁股吗?周爱铁逼着光头小僧人喝了半天的酒,吃了半天的肉。晚上吃饭时,又陪着鸭客老表叔劝那三兮和尚和报事僧人们喝酒、吃菜,来者莫拒;眼下早已是醉上加醉,飘飘欲仙的了。
月亮升上了东山,照得庙潭湾一带地方山是山,水是水,一清二楚,界限分明,好可爱哟。自从三兮和尚们走后,周爱铁呆在肉鸭棚内,陪着鸭客老表叔和女乞丐,心里由衷地颇感不自在;醉酒之人,不说话不行,话说多了也不行,怕出丑嘛。他的心事讳莫如深,未可轻易告人。他找了个借口出去透透风,便只身一人踱出了肉鸭棚。老鸭客和女乞丐百思不得其解:这周爱铁可是咋弄的了啊?一夜之间竟然判若了两人;鬼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究竟是为了啥事啊?瞧他那神神怪怪的模样儿,着实让人费解,也着实让人放不下心来哟。但老鸭客却不好发问,女乞丐更是不好发问;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好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此时此刻,醉醺醺的周爱铁赛歌心切,便一个人沿着月光下蜿蜒向前的泥径小路,彳亍着来到那孤女坟前,对坟望月,对月望坟,又唱又笑,不能自已。坟前的油桐树,在月色里显得分外的妩媚,宛若洞房里的出嫁新娘,摄人心魂。周爱铁想起昨夜与鬼女对歌的梦景,禁不住满腔的心血在脉管里躁动,恨不能立马就匐匍在月光斑驳的油桐树下,轻悠悠沉坠到那梦乡中去,与那契阔一天的鬼女亲昵厮会,鬼歌鬼对,畅叙夜来的离情与别绪。
周爱铁鬼迷心窍,满门心思只在鬼,完全、彻底地进臻到那玄秘的鬼魅境界中去,痴痴地站立在桐树荫下,一动不动,影影绰绰,形同那吊颈僵尸也似的。就在此时,事有凑巧,周爱铁的堂客二坛子和儿子周小龙,正一前一后地朝着孤女坟这边走了过来。月移树影动,疑是夜行人;一家三口,邂逅在孤女坟前。
众所周知:夜路走多了,难免会碰上鬼;乡下人都如此说,信不信在人。野坟地里阴气凝重,哪怕是在大白天里,人从坟前经过时,也难免会感到寒气逼人;倘若是在晚上走过,女人和小孩子们鲜有不毛发倒竖的。这不,当周小龙和母亲打从孤女坟前走过时,令人魂飞魄散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因为有着一地的月华,周小龙和妈妈没打手电,踏着月光走过那孤女坟。周小龙走在前面,妈妈走在后面;母子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埋着头走路。周小龙的妈妈许是太害怕的原因吧,她不经意间朝那油桐树下面的鬼坟多看了一眼,猛地看见一个长长的吊颈鬼影子站立在桐树下,一动不动地瞅着她;吓得她“啊”地惊叫了一声,卟嗵一下就栽倒在了孤女坟前。走在前面的周小龙听见母亲的惨叫声后,急忙掉过头来用手电一照,发现母亲业已倒卧在那地上,牙关紧闭,晕厥了过去。任凭周小龙再三地叫唤,就是苏醒不过来了。
此时节儿,正站在桐树下沉思默想的周爱铁,同样也被孤女坟前母子俩的举动给吓呆了。当他听见儿子周小龙在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妈妈的时候,这才知道大事不好了,便倏地一下跳了出来,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小龙正为昏厥过去的妈妈着急呢,月色朦胧下,猛地瞧见树丛里窜出一条黑影来,顿时也大叫一声,给吓晕了过去。
周爱铁平生长这样大,哪曾见过这般场合了啊?看见母子俩在他的面前都先后活活地被吓晕了过去,他一时间慌了手脚,不知道如何来收拾这残破局面。手足无措之下,他慌忙朝那八百肉鸭棚里飞跑了过去,向鸭客老表叔和女乞丐求以援手。老鸭客和女乞丐听得情况十分紧急,便啥也顾不上了,提着马灯,撇下八百肉鸭棚不管,跟着周爱铁疯了也似地朝着孤女坟那边跑去。
当三人慌慌张张地来到孤女坟前时,看见周小龙母子俩还横七竖八地躺在泥路地面上,昏昏沉沉,人事不醒。情况紧急,事不宜迟,弄不好可要闹出人命的哟。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儿嘛!老鸭客来不及多想,赶紧给周小龙掐人中,揉手指,总算给掐醒了过来。接着又让女乞丐用同样的方法,把周小龙的母亲也给救醒了过来。站在一旁观看的周爱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口来,直在心地里一个劲儿地埋怨着自己:只要他们母子俩有一个人出了人命事故,就没有咱周爱铁的活路了;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给惹下的祸殃嘛!
老鸭客见母子俩都被救醒了过来,心里感到有说不出来的宽慰。万一救不醒的话,在这荒山野外,那才是让人为难哩。天无绝人之路,母子俩有绝处逢生之福,都是天大的福份嘛。老鸭客也来不及细问事件的前因和后果,便让周爱铁背着自己的堂客,老鸭客搀扶着周小龙,大家先到肉鸭棚里去休息。人救醒了过来,老鸭客这才惦记起八百肉鸭棚内的事儿来;那是窃贼们念兹在兹的偷袭目标,一刻也离不开人的嘛。为了救人,丢下肉鸭们;是福是祸,鬼才知道哟!
再说龚阳和光头小僧人带着月亮紧走急赶,汗涔涔地来到八百肉鸭棚前,满以为肉鸭棚内准定会是人欢鸭叫的场面哩。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面前的情形简直让他们两人懵住了!鸭棚里黑灯瞎火,冷火秋烟,竟然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见。只见那八百肉鸭群们都跑出了鸭棚,在河滩上吱吱嘎嘎地满地里乱飞乱蹿着;其场面的混乱和恐怖,让人心惊和肉跳!肉鸭棚遭到袭击了,有窃贼在偷肉鸭子呢!可老表哥和女乞丐姐姐却杳无踪影;难不成他们俩人遭遇了什么不测之祸了吗?龚阳急得连声叫苦,便左一个表哥、右一个表哥地胡乱叫唤了起来。
光头小僧人也觉得事出异常;周爱铁、三兮和尚和报事僧人们不是都在 鸭棚里面吗?他们会上哪儿去了呢?还有鸭客老施主和女乞丐姐姐,他们会扔下八百肉鸭棚不管不顾了吗?而眼前的事实是:他们统统都不翼而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满河滩的肉鸭子们在四处逃生;真是奇也怪哉!
事实不容胡猜乱想;哪怕想死了也是白想!龚阳和光头小僧人边喊,边用手电筒朝人睡的地方一照:空空如也;唯有月光照铺草;不见男来不见女。想当年诸葛亮上演空城计时,虽然城门洞开着,诸葛亮本人还强自挣扎着在城楼上对敌弹琴;楼下还有老弱残兵们在打扫着地面呢。而眼前的肉鸭棚,才实实在在是空棚一座呢!人有影,鬼有踪;可眼前的肉鸭棚呢,唯有明月,唯剩清风。老表哥和女乞丐姐姐,你们究竟在哪里嘛。
叫男男不应,叫女女不灵;他们又用手电筒朝那肉鸭群里一照,只见塑料薄棚后,有两条黑糊糊的人影倏地蹿了出去,朝那空荡荡的田垄间风驰电掣地飞跑了过去,刹那间便没了踪影儿。龚阳告诉光头小僧人,是窃贼来偷袭鸭棚子了。可老表哥们究竟上哪儿去了呢?难道说他们两个大人也会被窃贼们打包扛偷走了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荒唐事儿嘛。
正在这时候,老鸭和女乞丐一行人们回到肉鸭棚河滩前来了。当老鸭客听见满河滩里肉鸭子在叫嚣时,数十年生间牧鸭生涯积累起来的职业经验使他立刻就意识到:果然不出所料,肉鸭棚被盗了!肉鸭子们可是老鸭客的命根子啊,偷走肉鸭,何异于从鸭客们身上剐肉嘛!想到这,老鸭客啥也不顾了,俯身从河滩前拾下两块大石头,象头狮子也似地狂奔咆哮着直朝河滩前闯了过去。当他看见有个人影正站在肉鸭棚不远处时,便不分青红皂白,猛地一下直扑过去,将那人影儿死死地摁住在沙地上,左推右搡,上颠下扑,恨不得一口水把他吞咽了下去。俗话说:捉奸要捉双,抓贼要抓脏;只要逮住了人,那就一切都好办!许是太过紧气愤的缘故吧,老鸭客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直整得被摁在沙地上的那个人杀猪般地直叫唤:“老施主,憋煞洒家了哟!”
窃贼跑掉后,龚阳正在沙滩前赶肉鸭回棚呢;当他听见光头小僧人的讨饶声后,便急忙跑过来大声喊道:“老表哥,手下留情;偷鸭子的窃贼们跑掉了,你可别冤枉了好人嘛!”
“这到底是咋回事了啊?”
一头雾水的老鸭客直立在沙滩前,象个呆鸟也似地纳闷着。月光下的风波,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