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好疤忘痛

无愁亭前，猫头鹰没完没了的阵阵聒噪声，把在长条椅上抱琴而眠的杨绿绿给吵醒了。她毫不迟疑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骤然发现张铁扇仙姑正秉着长把杉刀，正襟危坐在亭子出口处，森肃的目光射向枫林深处，一动不动象极了是尊门神。杨绿绿正眼儿瞧见了，煞有介事地显现出很受感动的样子，忍不住接二连三地揶揄着张仙姑说：“张师姐吔，看你这样一丝不苟敬业守职的精神，咱干妈真应该和你掉个个儿，堂前交椅轮流转，干脆让你来当落红庵庵主得了吧。”
　　
　　孰料张仙姑乜斜了杨绿绿一眼儿，钳口噤声，屏息敛音并不作答。
　　
　　杨绿绿又接着说：“张师姐，你老人家既然嫌落红庵的庵主职小位卑，那就让你去当三和庙的老方丈，这下总该志得意满了吧？”
　　
　　张仙姑依旧岿然不为所动，泥塑菩萨般盘踞在长条木凳上，无喜亦无忧。
　　
　　看着张铁扇仙姑这般“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作派，把个心地纯正的杨绿绿小尼姑逗耍得忍俊不住地“嘻嘻嘻”爆笑出了声儿来。“哎呀呀我张仙姑，方丈敢情还让你瞧不上眼儿，你去当亦慈亦悲的观世音菩萨哦。”
　　
　　张铁扇仙姑用专注的目光瞅了一眼杨绿绿，然后轻声啐道：“小贱尼，休得妄耍贫嘴！穷宽心也不选时辰和地点，仔细大马公猴们把你抱上猴山去了呢！”
　　
　　听得张仙姑的一番严厉呵斥后，杨绿绿倏地意识到似乎有啥大事体立地就要发生了。无愁亭前的气氛陡地变得紧张了起来、严肃了起来，残梦初回的杨绿绿，心弦崩得紧紧的，稍稍大意就会“嘣”地一下断裂了。
　　
　　张仙姑把嘴凑到杨绿绿耳鬓边，声色俱厉地叮嘱她说：“你听那猫头鹰的啼鸣声，有象这样叫的吗？我告诉你，那是公猴子们在鹦鹉学舌，蒙骗天真尼姑哩！”
　　
　　经张铁扇仙姑如此这般地一提醒，杨绿绿再凝神仔细一辨听，果然听出破绽来了。这不是猫头鹰在夜啼，而是泼皮猢狲们在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不住地给尼姑们唱赞着催眠曲呢。不明就里的粗心尼姑们乍一听，还真以为夜深人静，四境平安，潜心入眠。殊不知孔武公猴们正严阵以待，暗中伺机以求一逞！
　　
　　硕壮公猴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抢夺杨绿绿尼姑手里那把心爱的胡琴。
　　
　　原来昨日夜间，风清月朗，风送琴声上猴山，齐天坡猴后完全、彻底地被杨绿绿那美妙的胡琴声给迷醉了，便不计后果地蹿下猴山，意欲抢夺下杨绿绿手中的胡琴，回猴山上去消遣受用。孰知事与愿违：胡琴没抢到手，反倒挨了张铁扇仙姑的刀砍，还异常凄惨地品尝到了胡琴砸头的滋味儿，并由此引发了史无前例的闹庵闹庙、僧、猴大战的浩劫。毕竟猴头不如人头，好了疮疤便忘了疼；那齐天坡猴后的满身疮痍经张铁扇仙姑的精心施救后，一日之内便创痛全消了。那知道猴心不死，吃一堑不长一智，在齐天坡满山月色的熏陶下，那猴后的痴心又闹痒痒了起来，不把杨绿绿的胡琴弄上手，死不瞑目！猴后寻思：折腾了一日一夜，落红庵内的尼姑们身心俱疲，三和庙的僧人们也已人困马乏；此时不去乘热打铁下手夺琴，更待何日了嘛。猴有邪念，自害猴头，谁能干涉得了它嘛。在三五硕大猴丁的陪伴下，猴后乘着猴王烂睡参猴窝的时机，便悄没声息地溜下了猴山，前来落红庵实施黑规划。
　　
　　别看张铁扇仙姑整日里嘻嘻哈哈的，好象崩紧发条的闹钟，不知疲倦地运行不辍。可鲜为人知的是：她在数十年的修行生涯中，练就了一门独特的修养生息绝招，秘而不传以示人。她那训练有素的心室，关闭左半边，右半边运作不误。待到右半边心室处于休眠状态时，右半边心室又取而代之，“心之官则思”，张仙姑心思功能，非常人所能及。她凭经验测定：猴头们触过霉头后，大的风波是掀不起来了，但小打小闹的猴儿把戏肯定是少不了的。回到落红庵后，她时时比别人多了一个心眼儿，防猴如防贼，决不敢轻易掉以轻心。同在无愁亭内值夜，龚红尼姑睡着了，杨绿绿睡着了，唯独张仙姑如临大敌，片刻也不敢松懈。本来瘸腿老二想留在落红庵内陪伴张仙姑，以防不测。但张仙姑生怕瘸腿老二鲁莽出手，伤了前来滋事的猴头们，又给宽松的尼庵局面制造麻烦，当瘸腿老二假惺惺地要回八百肉鸭时，张仙姑便顺坡放木头，假戏真做，违心地成全了他。在猴山上，瘸腿老二的驭猴之术，张仙姑是领教在心的；哪怕再多的泼皮猴头，都不是瘸腿老光棍的手。留下瘸腿老二，在留猴头们留下克星的同时，也就是给落红庵留下了无穷的后患；瘸腿老二哪怕能耐再大，毕竟终有老去的一天嘛。
　　
　　张仙姑留意到，落宿在古老枫树林内的鸟类们都莫明其妙地扑蔌蔌飞出枫树林子，改宿别处而去。个中原由，必有蹊跷。深更半夜，正是鸟梦联翩的时候，鸟类们不何会无端地受到惊扰了啊？《孙子兵法》上说：“众树动者，来也。众草多障者，疑也。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鸟雀们虽然被恍起而惊走，而林子里却依旧时时地发出猫头鹰的啼鸣声来，这难道不是怪事奇情了嘛。而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在猫头鹰的阵阵啼鸣声中，还时不时地间杂着猴子们的猴腔与猴调，这岂不是活人见猴鬼了嘛。剔厉在心的张铁扇仙姑立刻就意识到：说猴头，猴头就到；时隔一日，落红庵的猴头鬼把戏，又即将揭幕上场了也。
　　
　　不知啥什候，龚红尼姑也醒了过来。搭帮张铁扇仙姑的福庇，她和杨绿绿都能在危局里纳头睡大觉，殊不为易哩。只是难为了张仙姑，克己奉人，惠及尼姑庵，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活菩萨哟。
　　
　　张铁扇仙姑见龚红尼姑醒了过来，便用手指着枫树林，示意她林子里潜伏着异情。杨绿绿学着张仙姑的样子，把嘴逼近龚红的耳廓边，轻悄说道：“林子里猴视耽耽，危机四伏，咱们可得格外小心哩。”龚红尼姑原以为不会出事，昏沉沉地睡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要是早知道猴情紧急，哪怕瞌睡缠人到死，也不敢麻痹大意钻进梦窝里去哟。想想目前的局势，龚红尼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不由己地把五肮六腑提高了几个海拔高度。
　　
　　其实，猴后的作案动机也是蛮单纯不过的。它想抢杨绿绿的二胡是实实在在的犯行。它只是想学着杨绿绿的样，在月朗风清的猴山上，把那神妙的玩艺儿拿在猴手上，让其发出动听的声音，迷住猴王，不到别的猴后窝里去胡作非为，捐了猴王的健康。但它的猴心里却决然没有想伤害女尼姑的念头。大凡看过猴戏的人们肯定都有过如此阅历：戏猴看见谁家娃儿头上戴着漂亮的帽子，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夺过来戴在猴头上，然后再忸忸怩怩地绕场作戏，笑翻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没商量。问是猴头有意作奸犯科与？非也非也；盖是猴性使然也。
　　
　　由此看来，畴昔之夜，张仙姑刀砍猴后，杨绿绿琴砸猴后，是不是有过分的嫌疑了啊？红庵猴祸，发轫者乃是尼姑们，而不是猴王们哟。落红庵不想太平无事则罢，倘若是真想而不是假想要长治久安，善修善行的尼姑们应该反思：该如何来善待天生智商低人几等的猴类们了哟。许是女尼们戒护心太重，许是女尼们不善与猴交际，所以才招致如此深重的厄难了吧。值勤庙猴、庵猴们也许惹得僧人、尼姑们的深切反感，因为它们执法过于严苛，太不近情理，颇不给人颜面，但那也是得到方丈和庵主们的默许的。僧人、尼姑者流们不敢怨怼顶头上司而迁怒于猢狲们，是否颇有欠缺周延之处啊？狗看见小孩子们在拉屎，便摇狗头摆狗尾地跑过来大饱口福；但狗是只吃屎而不会连小孩一块儿吃掉，大人们有兴师问罪杀狗以护小孩的必要吗？
　　
　　然而，张铁扇仙姑荷刀以待，如临大敌，究竟是谁的悲哀了嘛。
　　
　　勿庸讳言：表姐送给杨绿绿的那把精致胡琴，乃是杨绿绿心中的至爱，百金而莫赎。但猴子们也是猴王麾下的至爱臣民，却被庙、庵两地征来当作佛堂上的借手，惩治僧难、尼姑们无慈悲，这难道能怪猴子们了吗？
　　
　　蠢蠢欲动的文明天坡猴后蹲踞在古老枫树的枝桠上，透过重重夜色，窥视着无愁亭内牟动静，三番五次地想要跃树下地，冲上无愁亭内来行事，却又耽于张仙姑的戒备森严，不敢造次贸然行事。杨绿绿人不离琴，琴不离人，只要放倒了杨绿绿，那把哼哼有声的小巧胡琴，便非猴后莫属了。胡琴胡琴，看着爱，想着爱，心肝宝贝，快随我来。斯时斯地的异类猴后，好了伤疤忘了痛，念兹在兹，想入非非，百事不想，满门心思只投注在杨绿绿手上的宝物了。
　　
　　枫树上，亭子内，人与猴相互对峙着，僵持不下，后果难测。
　　
　　却说三和庙半山亭子里，有两只多心的庙猴听老法师说，要龚阳小后生明儿午后三刻，赶上齐天坡猴山上藏猴洞里去盗取药方，猴头们心下寻思着：小后生初生牛犊不畏虎，敢作敢为，心无顾忌；此去猴山，只怕猴王预料不到，凶多吉少哩。如此一番琢磨，乘着老法师带着一行僧人、庙猴们次第返回三和庙之际，两只庙猴便擅自脱离了大队伍，屁颠屁颠地来到落红庵渡头，解缆划船，渡过庙潭湾，乘夜色潜入枫树林内，哧溜哧溜三五下攀上大枫树，正想要蹈林海返回齐天坡去报信哩，却与蹲踞在枫树上的猴后和公猴们不期而遇，猴头碰猴头，碰得个嘭嘭响。两只庙猴把听来的话东拉日头西扯雨地数说了一番，却把个猴后惊吓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它本来是背着猴王偷摸下猴山的，抢得胡琴后再返回猴山，不怕猴王不喜欢。现在胡琴不成抢夺到手，天色又将放亮了；倘若不马上返回猴山去禀报猴王，只怕后生子天明上猴山了，猴王还蒙在鼓皮内，岂不是被动挨打猴哥高唱了嘛。而空手空脚地返回猴山，万一触了猴王的逆鳞，不把猴后撕扯成了八瓣能松手了嘛。猴王心性，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全无丝毫猴情猴义。再说了，猴山上的母猴们猴尾高翘，时时在等候着猴王的临幸。废了老猴后，更有后来猴。和尚、尼姑们满堂里打光棍，风骚猴王才不会为一只猴后犯急呢。
　　
　　几度猴肠打结解结后，猴后便给同来的公猴们下达死命令，让它们在天亮前无论如何要把胡琴抢夺到手，返回猴山上来覆命。猴后交待完毕，便带着两只庙猴们腾腾挪挪，跳掷树海，翻山越岭，风驰雨骋雷奔电击地返回齐天坡去报信。
　　
　　齐天坡猴山离天三尺三，暮色降临得迟，天色放亮得早，虽是黎明时分，远望东方的那一轮红日，却迫不及待地要喷薄而出了。猴后揣着一颗畏罪心，顶着一颗落地头，三意不随二意，来觐见老猴王。好在老猴王夜来四处寻找母猴们来到锘答窝里耍流氓，猴后在身边它要找借口支开，猴后不在身边，它更是求之不得，不管不问。巍巍猴山，唯猴王为大；它可以和辖下的母猴们胡搭厮混，却没有别的公猴们敢来打猴后的歪主意，它可是白担心个啥呀。
　　
　　可不是嘛，当猴后带着两只庙猴们赶到猴窝前时，熬夜熬得身心俱疲的老猴王正扯猴齁打猴鼾，沉湎在鸿蒙猴国大梦里，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哩。因猴情十万火急，迫在眉睫，猴后不敢稍加耽搁，便麻着猴胆，去弄醒猴王。老猴王脾气暴躁，酣眠之际，不容别的猴子们前来打扰，哪怕是贴身猴后，也不得例外。倘若真把老猴王惹光火了，手撕嘴咬，拳脚并用，不把山猢狲们弄成片片不罢休！古代臣民们常说伴君如伴虎；齐天坡猴山上的猴民们伴王如伴鬼，哪怕被猴王撕扯成肉片片了，每一片猴肉都还得对着猴王毕恭毕敬，效忠到死呢。
　　
　　猴王终竟被猴后叫醒了。老猴王陛下这回倒好，虽然是被猴后给无端地弄醒了，它非但没有责备的意思，反倒朝着猴后挤眉弄眼，用猴手数点着昨夜里被光顾过的母猴，得意之色，溢于猴眼。对久被冷落的猴后，略微显露出几许愧疚之情。此时此刻，猴后一心只牵挂着胡琴，对猴王冷寞以待的疏离之态，它并不记挂于怀。它天真地想：只要把落红庵内的胡琴抢夺到手，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怕猴王不回心不转意哩。
　　
　　老猴王只懵里懵懂地听说：天亮后会有人踏破山门，蹿入藏猴洞里去夺宝。它想：藏猴洞位于万仞绝壁之间，上不靠天，下不落地。别说是一个来了毛头后生，就算是来了一个菩萨爷爷，邮局没办法下到藏猴洞里去。猴子们藏身岩洞里，全凭着多年练就的蹦跳功夫，攀援那千年树梢、万年枯藤，弹跳进洞。猴山外的人和神仙，想要进洞，想得到，做不到嘛！老猴王信心满满地着两只庙猴说：“多谢你们爱猴山，爱猴洞，爱答宝，不辞千辛万苦回来报信。你们两猴的大功大德，永志齐天坡猴山之上。尚祈你俩给那小后生报个猴信：要上猴山要进猴洞要取猴宝，有胆量有能耐只管来，本猴王决不妄加阻挠，坐看人类尽显其英雄本色也；唔唔！”
　　
　　老猴王言讫，命猴丁们捧出用山珍野果自酿的琼浆玉液，山珍野果，款待猴后和庙猴，以褒奖其拳拳不忘猴山之猴情。二庙猴吃饱喝足，猴腹便便，向老猴王和猴后献过猴礼后，便双齐齐下山，取荫僻小道，潜回三和庙蹬道上，假装着是到山泉边取水归来，人不知猴不觉返回在了三和庙。
　　
　　两只庙猴们下山后，猴后便不无担忧地对老猴王说：“陛下刚才说话，未免太过大意了。我在山门前看日出，看到两只庙猴慌慌张张地跑上山来，经一讯问，方才打听得了这天大的恶讯。老陛下不为之着急防范，反倒大言不惭地自暴疏漏，这不是明摆着要让那后生子来胡作非为了嘛。”
　　
　　老奸巨猾的老猴王瞅着年轻美貌的猴后，恍然记起已多日没和它亲热了。它对猴后说：“防范措施不是放在嘴皮上；说大话，唱高调，这是做给庙猴们看和听的嘛。庙猴们久居人界，真假莫测，猴情难辨；本猴王能轻言轻信，中其圈套了吗？人界们常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本猴王即使有所防范，也决不能当着它们的面说个透心亮嘛；唔唔！”
　　
　　老猴王的一席治山治猴的猴言和猴语，直说得年轻貌美的猴后五体投地，佩服不已。猴窝里，众多母猴们遗存下来的猴温犹未散尽，猴后心想：得日猴后守日窝，以后要把老猴王看紧一点子，绝不能让其它的母猴们没大没小地来胡作非为了哟！
　　
　　明了了猴山上的布控情况，龚阳和光头小僧人们如何下藏猴洞里去取药方，着实让人为之捏紧着一把冷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