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两只老母鸡
小小说:两只老母鸡
当最后一块黑幕从西边遮盖过来,就完全将李家湾笼罩于夜色之中了。李家湾的最南端,李三宝的青砖黑瓦屋里,正灯火通亮。李三宝此时蹲在屋中央,汗流背夹。他像一个得胜的将军,也如一个拼死打斗的战士,一条腿紧紧地压住一只黑色的母鸡;一只手抓住另一只黄色母鸡的双爪,一只手正把长而粗的草绳捆住双爪。“跑啊,不跑啦?我看你能跑出我的手掌心!”李三宝边说,边将捆好一只母鸡扔在地上,用沾满鸡屎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
李三宝全力与母鸡“决斗”时,他的老婆满妹虽然全程在场,却行动迟缓,大有怠工的迹象,还嘴上念念有词。满妹一边帮助李三宝追着满屋飞的母鸡,一边说:“我这两只母鸡,我养了三年了,下蛋也下了两年了。每只都是隔天下一个又白净又大的蛋,现在鸡又长得这么肥壮,以后肯定还要下多少蛋呢。我说,要是能不把母鸡捉给别人……”
李三宝追了几圈母鸡都没抓着,这边厢又听了妇人的唠叨,又急又烦,汗水直流。他训斥妇人:“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按住七寸不过八寸,你这两只老母鸡值几个钱?人家要是肯收你这母鸡,已是看得起你了。”
李三宝今天的心情本来就不爽,他一大早去了十里路外的乡政府,找乡国土所的钱干部给他审批宅基地。不料钱干部说:“你这宅基地占着基本农田呢,不能批。”
李三宝有些急了,赶紧说:“钱所长啊,你看看文件,这上面有我们队的社员与村干部的签名呢,他们都同意了的。”
钱干部脸一沉:“别乱叫,我不是什么所长。跟你说啊,国家有规定,这宅基地要是占了基本农田,就是村集体同意了,政府也不能批!”
李三宝慌忙凑到钱干部眼前,双腿几乎跪到了地上:“钱干部啊,你可能没有看清楚呢,我的宅基地只是占了一点红薯地,没有占什么基本农田呢。”
钱干部脸色大变为猪肝状,以训斥的语气说:“我说你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常识呢?谁给你说基本农田就是水田,就不包括红薯地呢?”
李三宝一时没有想起来如何回答,双腿直打哆嗦,额头上沁出麻麻点点的汗珠,努力了许久,嘴里总是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顺溜的话来。
李三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乡国土所办公室的,也不记得是如何走出乡政府大门的,眼前晃着钱干部可怕的表情,就低着头,耷着双耳回到了李家湾。
在村头,迎面走来了村委会的李主任,李主任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肯定在乡国土所遇到了麻烦,便想问个究竟:“三宝啊,你今天是到乡国土所批你的宅基地去了吧,怎么样?给你批了吗?”
李三宝叹了一口气说:“多亏主任劳心,那个姓钱的说了,我占的是基本农田,政府不给批。”
李主任不阴不阳地笑了几声说:“什么不能批?你给他送点土特产过去,就给批了。”
李三宝眼前一亮,将信将疑地说:“送点土……土特产就给批了?当真?”
李主任还是不阴不阳地笑了笑,不作声了。
李三宝追问:“那送什么土特产好呢?主任?”
“你看看你家里什么最舍不得吃,就送什么吧。”
别了李主任,李三宝开始冥思苦想自家的东西,哪样最让自己“舍不得吃”。花生?黄花菜?还是红尖椒?或者那两头还未长成的白猪?还是……李三宝越想越乱,似乎这些东西自己都舍不得,但又似乎都可以送人,没有非留下不可的。最后,李三宝灵机一动,长满肉蜇的大手猛的一拍大腿,有了!
回到家里,太阳已经碰到西山头了,满妹刚从地里回来,张罗着晚上的饭菜。李三宝装做满脸的笑容,问她:“我要送点家里的东西给别人,你看什么东西不要送出去了?”
满妹想都没想,就坚定地说:“除了那两只老母鸡,别的随你的便。”
李三宝哈哈大笑:“我送的就是老母鸡了。”说完就甩开膀子,急急忙忙抓那两只刚下完蛋,还在“郭答郭,郭答郭”地叫着请功的老母鸡去了。
第二天,天空刚放亮,太阳还躲在山后面,李三宝没有叫醒满妹,简单收拾停当,慌手慌脚地走出了屋子,连房门也忘记关了,直奔乡国土所而去。
满妹睡意朦胧中,知道他要走了,也知道此后再也听不到那两只老母鸡的“郭答郭,郭答郭”的声音了,特别是想到再也不能每天在鸡窝里捡到暖手的鲜鸡蛋了,泪水瞬间便盈满了眼眶。可她也知道,李三宝是个倔脾气,他要做的事情,她就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的。于是,李三宝下床后在家里摸摸索索时,她便装做还未醒,免得大清早的争吵不吉利。
李三宝提着两只老母鸡,大步朝村头走去,老母鸡也许是饿了,也许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一路上“咯,咯,咯”地叫个不停。李三宝严厉的制止了几次,也没有效果。李三宝原本想着,正好乘着大清早人少,离开李家湾,免得提着两只鸡被人看见,又多出许多话柄来。
谁料越是怕鬼,就越容易碰上鬼。李三宝提心吊胆地走到村头,眼看着就要走出李家湾的地盘了,没料到在乡中学教书的李老师却闪在了眼前。李三宝赶紧打招呼:“家老师这么早啊,不会是去晨练吧?”
李老师脸上有些不悦,他知道李三宝是在有意调戏他,因为李家湾四处都是土疙瘩,如何晨练呢?于是便反问李三宝:“你这一大早就急冲冲地提着鸡赶路,是要去卖鸡呢,还是去走亲戚?”没等李三宝回答,李老师接着说:“肯定是去卖鸡了,走亲戚你是舍不得把两只肥壮的鸡捉了去的。”
李三宝无奈地咧开嘴笑了笑,说不是去卖鸡,也不是去走亲戚,而是去乡国土所办点事。李三宝小学未毕业,所以对于李老师这样的文化人,是特别的尊重的,此时面对李老师的问话,也就说出了实话。刚才他也不是有意调戏李老师,而是想说句俏皮话,打破尴尬的场面。
李老师一听李三宝说是去“乡国土所办点事”,也就基本明白这两只鸡的用意了。他问李三宝:“办个多大的事啊,要送两只这么肥壮的鸡呢?”
李三宝本也是舍不得老母鸡的,心里也憋着一股子情绪,这下在自己敬重的人面前,委屈涌上心头,也就一五一十地将原委向李老师倒了出来。
李老师在乡中学教书,常与乡政府的干部以及周边的“灵通人士”接触,知道这红薯地属旱土,根本就不是什么基本农田,乡国土所钱干部的说词,摆明了就是欺负李三宝不懂规定,想索取钱物。他赶紧告诉李三宝,你的宅基地没占基本农田,按规定是应该给你审批的,犯不着提两只鸡去。要是乡国土所的人不给你批,你就去县国土局投诉,或者到县法院去起诉。
李三宝一听说要将事情闹到县里面去,还要闹到法院去,就双手直哆嗦,两只老母鸡都差点提不稳了。他对李老师说:“我的家老师呢,这样可把事情闹大了,我一个农民能把人家干部怎么样呢?古人说得好,胳膊扭不过大腿的。我这两只老母鸡要是能把这宅基地给批了,也就值了,免得再生事了。”
李老师本想再劝说对方,不想李三宝不容他再多说,大步朝前走去。还边走边说:“免得再生事了,免得再生事了。”
当李三宝满头大汗来到乡国土所时,钱干部刚刚打开办公室的门,人尚未入座,只见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一头闯了进来,定眼一瞧是昨天顶嘴的李三宝,睡容惺忪的脸上便阴云密布起来。但再一细瞧,发现对方的手上还提着两只肥壮的鸡,便知道这个死脑筋开窍了。
钱干部用五指梳了梳油光可鉴的大背头,一边给自己的茶杯倒水,一边傲慢地说:“又是你啊,什么事呢?不会又是昨天说的批宅基地的事情吧?那事我可跟你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批不了的!”说完,也不瞧李三宝,只顾用了两片厚嘴唇吸着茶叶碎片。
李三宝将两只老母鸡撂在地上,两只大手相互搓揉着,陪着笑脸说:“钱所长啊,你昨天说的意思我明白呢。可我一个农民,做点事情不容易呢,这宅基地不批,我的房子就建不成。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想通了,还是想请钱所长抬抬贵手,帮帮我李三宝,你的大恩大德我是不会忘记的。这两只……”他边说边用手指着地上挣扎的两只老母鸡。
钱干部心里笑了,但他还是不能让自己掉价:“你的事情呢确实有点特殊,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你昨天走了以后,我也想了想,认为你的宅基地虽然占了点旱地,但毕竟没有占水田,所以就跟所里领导说了这事,领导也表示同意审批,但是要教育农民以后建房子最好不要占到土地。”
“那就太感谢……太感谢钱所长了!”李三宝见钱干部终于肯通融了,喜形于色,连声道谢,似乎钱干部是他的再生父母一般。
钱干部还是一脸的严肃:“对了,你这两只鸡提回去吧,不要搞这一套不正之风!”
“这就是家里的一点土特产,不够意思,不够意思的,还请钱所长一定要收下,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李三宝了。”李三宝挺起腰,用了很一本正经的语气说。
钱干部脸上终于和善了起来,但随之脸色又严厉了:“你没看见这是办公的地方吗?放着两只鸡算怎么回事呢?”说完,眼光朝对面的一间空房子闪了几下。
李三宝准确地捕捉到了对方的“几道眼光”,心领神会地提着两只老母鸡走了过去。
李三宝将批文紧紧地塞进内衣口袋里,一路唱着“刘海砍樵”的花鼓戏回李家湾,唱到兴浓处,还有模有样地摆弄着手势,一个迎面走来的农妇被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以为碰到“武疯子”了。
今天李家湾的天空似乎更高,更蓝了,田里的稻谷也显得更金灿灿了,李三宝越看越欢喜。他一进村逢人便说:“批了,给我批了!我的宅基地批下来了!”说完,他又拍拍口袋里的批文,“嘿嘿嘿”地直笑个不停。
李三宝经过李二宝的家门口时,刚好碰上二宝在堂屋里呆坐。李二宝前几年就向乡国土所申请宅基地批文了,可与李三宝一样,他的宅基地也占用了点红薯地,也碰上了“占用了基本农田”的麻烦。李二宝在国土所与钱干部“抗争”了几回,但批文就是下不来。
“忙什么呢,二宝?我的批文到手了,宅基地的批文!”李三宝大摇大摆地走进堂屋,大有一副领导视察的架式。李二宝正为宅基地批文的事情烦着心,这回又见李三宝在自己的面前炫耀批文到手了,就更为苦闷。
李三宝像导师教诲学生一般对二宝说:“不是哥说你二宝,你的脑筋太死板了,你像哥一样,大方些,明天提两只老母鸡去,保管你的批文马上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