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山羊不吃天堂草

作者:曹文轩 字数:4917 阅读:4934 更新时间:2016/06/09

曹文轩:山羊不吃天堂草

  贫困像冬日的寒雾一样,一直笼罩着小豆村。
  
  小豆村无精打采地立在天底下。有一条大河从它身边流过。那水很清很清,但一年四季,那河总是寂寞的样子。它流着,不停地流着,仿佛千百年前就是这样流着,而且千百年以后还可能这样流着。小豆村的日子,就像这空空如也的水,清而贫。无论是春天还是秋日,小豆村总是那样呈现在苍黄的天底下或呈现在灿烂的阳光里:稀稀拉拉一些低矮的茅屋散落在河边上,几头猪在河边菜园里拱着泥土,几只羊栓在村后的树上啃着杂草,一两条很瘦很瘦的狗在村子里来回走着,草垛上或许会有一只秃尾巴的公鸡立着,向那些刨食的脏兮兮的母鸡们显示自己的雄风,几条破漏的半沉半浮的木船栓在河边的歪脖树上……小豆村毫无光彩。
  
  明子对小豆村有许多记忆。比如对路的记忆——
  
  村前有条路。这是小豆村通向世界的唯一途径。这是一条丑陋的路。它狭窄而弯曲,路两旁没有一棵树。说它是田埂更准确一点。一下雨,这条路就会立即变得泥泞不堪。那泥土极有粘性,像胶糖一样。如是穿鞋,就会把鞋粘住。因此,除了冬季,其他季节里碰到下雨,人们都把鞋脱了,光着脚板来走这条路。人们在这条路上滑着,把表层的烂泥蹂躏得很熟,不带一点疙瘩。那泥土里,总免不了一些瓦砾和玻璃碎片,人们总有被划破脚的机会。因此,黑黑的泥土里,常常见到一些血滴。雨一停,风一吹,太阳一晒,这条路便很快干硬起来。于是,直到下一次大雨来临之前,这条路就一直坑坑洼洼的。那坑坑洼洼仿佛是永远的。晚间走路,常常扭了脚,或被绊倒,摔到路边的地里去。
  
  比如对炊烟的记忆——
  
  家家都有一个土灶。烟囱从房顶上冒出去,样子很古怪。这些灶与房子一起落成,都是一些老灶。一天三顿的烧煮,使烟囱严重堵塞。每逢生火做饭,烟不能畅通地从烟囱冒出,被憋在灶膛里,然后流动到屋子里,从门里,从窗子里流出。阴天时,柴=柴禾潮湿,烟更浓,把屋里弄得雾蒙蒙的。那屋顶是用芦苇盖的,天长日久,不及以前那么严密,有了许多漏隙,那烟便直接从屋顶上散发出去。远远地看,仿佛那房子是冬天里一个人长跑后摘掉帽子,满头在散发热气。灶膛里的火都停了半天了,但房顶上的热气还要散发好一阵。屋子里,总有一股永恒的烟熏气味。
  
  再比如对水码头的回忆——
  
  小豆村没有一户人家有一个像样的水码头。由于贫困,这里的一切都是将就着的。水码头自然也就将就了。他们用锹挖了几道坎,通到水边去。一下雨,或者一涨水,那坎就松软了,并成斜坡,到河边提水洗菜,就变得很困难。一桶水从水边提到岸上,要十分的小心,一脚一脚的都要踩稳了,注意力不能有一定分散。即使如此,一桶水真的提到岸上时,也因为免不了的歪斜和趔趄,而只剩半桶了。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小姑娘滑倒了,一边用双手抓住小树或一撮草根不让自己滑溜下去,一边用眼睛惊恐地看着滚到河里的水桶在朝河心飘去;一个男孩终于没有停止往下滑,连人带菜篮子跌到了水里……
  
  正如紫薇的爸爸所说,小豆村那儿的人挺可怜的。
  
  明子很小时就作为一份力量,加入了抵御穷困的行列。六岁时,他就开始背着用草绳结的大网包去田埂和河岸边挖猪草,天很黑了才回家。秋天收庄稼,稻把要用船运到打谷场下。在将稻把从船上网打谷场上扔时,免不了要掉许多稻粒到水里。明子就抓一只特制的簸箕潜到水底,然后用双手连泥带稻粒划拉到簸箕里,再冒出水面。那样子很像鸭子在水边用嘴掏食。那时,明子才十岁。长到十二岁时,家里更把他看成一份力量了。春节来临时,许多长荸荠刨出来过年。明子就和许多大小差不多的孩子站在田埂上等着,主人只要说声“不要了”,他们就会“嗷嗷”叫着,纷纷跳进水田里。明子提着一只竹篮,把裤管卷得高高的,用两只脚在泥里很快地踩着,寻觅着主人刨剩下的荸荠。十只脚趾头极敏感,能在淤泥里极快得感应到荸荠,并能灵巧地将其夹住提出淤泥。踩不了一会,腿和脚就会冻得生疼,像无数的针刺戳着。实在坚持不住时,就爬上田埂,猛烈地跳一阵,跳热了身子再下去。如果觉得荸荠多,能踩到一轮寒月挂发哦天上……
  
  饥饿使人变得很馋。明子就特别的馋。春天下雨时,明子仰起脸来,伸出舌头,去接住几滴雨珠来尝一尝。夏天,他常在河边上转悠,把那些玉样的小虾捉住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秋天,他划只船到芦荡上去,找出一窝一窝野鸭蛋来煮了吃。冬天里能吃的东西极少,他只能等到天黑,然后用电筒去人家檐下寻找钻在窝里的麻雀。一旦找到,就将电筒熄灭,然后在黑暗里伸出手去,将麻雀突然捉住。捉住四五只,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让妈妈将它们用油炸了。
  
  贫困使小豆村的人的脸色变得毫无光泽,并且失去应有的生动。人们的嘴唇不是发白就是发乌,很难见到鲜活红润的嘴唇。生活的重压和营养不良,使人的骨架不能充分地长开,偶尔有长开的,但终因没有足够的养料和休息,而仅仅剩下一副骨架,反而更见瘦弱和无力。人上了五十岁,就开始收缩身体。到了寒冬,便收缩得更厉害。这里的人脸相远远超出了实际年龄,而那些粗糙、短促和僵硬的手,更是把人的年龄加大了。一些人显示了麻木,一些人则整天忧心忡忡,还有一些人则整天满腹心思的样子。但眼神是一致的:淡漠和忧郁。
  
  小豆村的人不大被人瞧得起。离村子五百米,铺了一条公路,并开通了汽车。那汽车站一路撒过去,但就没有小豆村一站。
  
  小豆村的人有一种压抑。这压抑从老人的心里传到了孩子心里。他们在心里积压着一种对这个世界的怨恨。他们对自己的处境虽然看上去已无动于衷,但心底深处却埋藏着不安和不服。他们在一天的许多辰光,都会突然想起要推翻这个现实。他们的这一意识并不明确,但却没有死亡。总有一天,他们要挣扎出这个困境。
  
  后来,终于有了机会。小豆村的人从小豆村以外的世界感受到,现在他们可以照将自己的思路去做事了。这个世界允许甚至鼓励他们按自己的心思去做事。压抑愈久,渴望愈大,做起来就愈有狠劲。没过几年,小豆村就有一些人家脱颖而出,一跃变成了富人。除了川子以外,还有好几户。有人家是靠一条小木船运输,仅仅三年,就发展成有三条都在二十吨以上的大运输船的小型船队。有人家是靠一座砖瓦窖而甩掉了穷样……一家看一家,互相看不过,互相比着。死气沉沉的小豆村变得雄心勃勃,充满紧张。
  
  只有明子家依然毫无生气。于是,这个家便感到了一种压力。
  
  明子有了一种羞愧感,并与一些玩得不分彼此的朋友生疏起来。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到河堤上去,望一只过路的船或望几只游鸭出神。有时他回过头来望有了生气的小豆村:从前小豆村在一日一日地改换着面孔。灰秃秃的小豆村在变得明亮起来,草垛顶上的公鸡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紫金色,连那些狗的毛色也变得光滑起来了。每逢此时,明子的目光总是不肯去看自家那幢低矮歪斜的茅屋。
  
  明子与家里的人的关系都变得淡漠起来。
  
  父亲的心情变得格外的沉重。
  
  终于有一天,父亲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说:“我们家养一群羊吧。”
  
  家里人都沉默着。
  
  父亲说:“常有外地人用船装羊到这一带来卖,你们都看到了。那些羊与我们这的羊,种不一样。是山羊,一只特殊品种的山羊。听人说,如今外面市场上到处都要山羊皮。山羊皮比绵羊皮贵多了。这些天,我每天坐到河边上去等这些船。我和船家打听多回了。一只小羊二十块钱,春天养到冬天,一只羊就能卖五十或六十块钱。如果养一百只羊,就能赚三四千块钱。我们这儿什么也没有,但到处有草。养羊,只需掏个本钱。把家里的东西卖一些。虽然不值钱,但总能卖出一些钱来的。然后再跟人家借,人家总肯借的。”
  
  父亲的计划和精心计算和盘托出后,全家人都很兴奋和激动。
  
  当天晚上,父亲就出去跟人家借钱了。
  
  第二天,全家人就开始在一块菜园上围羊栏。打桩、编篱笆、盖棚子……全家人带着无限的希望,起早摸黑,不知疲倦地劳动着。
  
  一切准备就绪,明子和父亲就天天守在河边上,等那些卖山羊的船,
  
  这天中午,明子终于见到了一只卖山羊的船,站在大堤上,向家里人喊:“卖山羊的船来了。”
  
  全家人闻声,放下饭碗都跑到河边上。
  
  一叶白帆鼓动着一只大船朝这边行驶过来。这只大船装了满满一舱山羊,远远就听见它们“咩咩”的叫唤声。声音嫩得让人爱怜。
  
  明子迎上前去,朝大船的主人叫道:“我们要买羊。”
  
  白帆“咯嗒咯嗒”落下了,掌舵的一扳舵,大船便朝岸边靠拢过来。
  
  那山羊真白,在船舱里攒动,像是轻轻翻动着雪白的浪花。
  
  父亲问船主:“多少钱一只?”
  
  船主答道:“二十二块钱一只。”
  
  父亲说;"太贵了。前几天,从这儿经过去好几只船,都只卖十八块钱一只。"
  
  “多少。”船主问
  
  “十八块钱一只。”父亲说。
  
  船主说:“这不可能。”
  
  明子一家人纷纷证明就是十八块钱一只。其实,谁也没见到只卖十八块钱一只的卖山羊船。
  
  船主问:“那你们为什么不买呢?”
  
  父亲说:"当时钱没凑够。"
  
  “买多少只?”船主问。
  
  父亲用很平静的口气答道:“一百只。”
  
  这个数字使船主情不自禁地震动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如果前头你们真的见到有人卖十八块钱一只,那我敢断言,他的羊没有我们的羊好。你们瞧瞧舱里这些羊,瞧瞧!多白,多俊,养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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