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想母亲
小小说:想母亲
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和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平凡、朴实、善良,在艰苦的生活中磨练了十分坚毅的品格,她平凡得像山林间的一片绿叶,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可就是这个平凡普通的女性,让我时常想起故乡,想起故乡里的茅屋,想起和她在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光,是那样的刻骨铭心,至今难以忘怀。
1971的7月,母亲突发脑溢血,倒在了家乡的一个打石场上,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听邻家阿姨说,母亲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我的孩子……”
当我从军营里星夜兼程,赶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已经下葬了,我来到了母亲的坟墓前,深情地捧上了一把土,仰望苍天欲哭无泪,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1970年12月,带着家乡亲人们的重托,我和战友们来到了河北某地的军营。
记得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我和战友们住在父亲所在单位供销社大车店的通铺上。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斜射在炕上,随着班长一声口令,战友们一个挨着一个钻到了被窝里,北方温暖的土炕,在寒冷的冬季就像一个散热器,外屋大铁锅底下的木炭一整夜的燃烧着,不断迸发出火星,驱走了冬日的严寒和寒冷,屋子里四处被报纸糊得密密实实的,暖暖的,人们钻到被窝里热乎乎的,有时炕头热得烫手,炕席都被烤糊了,到了后半夜,火炕依然热着,冷风却在头上吹过,多少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度过一个个夜晚,北方的夜特别的长。
亲人朋友的欢送、参军前的激情、同学们的聚会、第一次离开家乡和亲人,让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漆黑的夜晚,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叫声,酣睡的小伙子们,已经听不到午夜的钟声,大家鼾声四起,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离这里仅有一道之隔的那个茅草屋,我一次次的问着自己,母亲和亲人们睡了吗?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金鸡报晓,街上传来了我十分熟悉的卖豆腐的吆喝声,班长吹响了铃声,战友们急忙翻身起床,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相互检查着着装,班长为战友们系着风纪扣,整理着军帽,大家整整齐齐地坐在炕沿上,等候接兵排长的到来。
看着时间还早,望着前院不远处邻居家的烟囱冒着白烟,我又一次想起了我家的茅草屋,想起了茅草屋里的父亲母亲,想起了临行前那个难忘的晚上。
母亲为我新买了内衣内裤,当我第一次着装时,我脱下母亲为我刚做过不久的棉袄,母亲的眼睛开始湿润起来,她默默的用一个旧被单将棉袄仔细地包了起来,她低头不语,对着镜子我喊着母亲,才发现她的脸上留下了长长的泪痕,她转过身去不再回头,过了一会儿,母亲转回身来,我站在她老人家的身旁,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儿子,从小到大,没有离开她半步,眼看着就像大雁那样南飞了,母亲的心里好像推倒了五味瓶,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她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情感,她破涕为笑:“来,让妈妈瞧瞧”,在她的眼里,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到了部队,你不要想家,也不要太过仔细,要干出个样来……”母亲不断重复着这样几句话。
父母有我们兄妹四人,姐姐作为知识青年已经下乡多日了,平时她很少回家,我和班长请了假,跑回家中,看望父亲、母亲和亲人。
怀着即将踏上从军路上的梦想,怀着对年迈父亲、母亲的无限依恋,怀着对年幼弟弟妹妹的缕缕牵挂,我轻轻推开了房门,迈进了我家的外屋,(厨房)外屋临近东屋邻居家的东山墙上向外冒着热气,两个大酸菜缸摆在墙北角,墙壁黑乎乎的,土灶台上露着裂纹,有些翘棱的锅盖被母亲收拾的干干净净。
外屋里散乱堆着柴草,狭窄的空间里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灶台上的水瓢,碗筷东一个,西一个的,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母亲刚刚起床,见到我,她一句话也没说,默默的穿着衣服,为我的正在熟睡的小弟盖了一下被子,我急忙俯下身子,看着躺在被窝里的8岁小弟,此时他正在睡梦中,红红的脸蛋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父亲也起来了,我们相互对视了一下,他只是轻轻问了我一句:“几点走呢?”简短的对视,无言的告别以后,我急忙离开了家,我头也不回地向大车店奔去,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匆匆离开家里的,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早上在父母面前的沉默,永远忘不了父亲、母亲一双期待的眼神。
吃过早饭,新兵坐着解放汽车出发了,大家与家乡的亲友辞别。当汽车转过菜市场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母亲和邻居家的阿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的汽车,母亲的一只眼睛不太好,看不清东西,她站在冰冷的寒冬里,头发被寒风轻轻吹起,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们的军车。我欲喊又止,现在已经是个军人了,面对着母亲和邻家阿姨,我扬起了右手,我看到邻家阿姨面带微笑,而我的母亲依然茫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与母亲暂短的见面,竟成了今生的一个永别。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的音容笑貌,母亲的爱仍然留在我的记忆中,和母亲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仍然会一幕一幕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想母亲,就会想起母亲的无私品格。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我们这一届“毕业生”与往届校友不同,面对的是四个面向的选择,(升学、就业、当兵、下乡。)当时,部队的首长到学校接兵的时候,选中了我,我的心里开始矛盾起来。
当兵,是很多男孩的梦想,可当命运之神,降临在我的身上时,我却犹豫起来。本来少言寡语的我,常常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坐在同学们的旁边愣神儿,那个时候,父亲得了肺癌,已经到了晚期,母亲的身体也不好,腿上经常浮肿,因为家里生活的困难,母亲不舍得花钱治疗,她难受时,就吃上几片止痛药顶一下。
其实,我的犹豫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舍不得离开母亲。记得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邻家阿姨的儿子当兵了,她一个人坐在家里流泪,她遇上了几次,怎么劝说都不行。
知子莫如母,看着日渐消瘦的我,有一天,母亲终于对我说:“孩子,到部队去吧,你也有个好前程,日子还长呢,你现在也长大了,长大了就要报效国家。现在家里虽然有些困难,可家中的事还有你姐姐,假如你不去参军,错过了机会,耽误了你一辈子的前程不说,我和你父亲的心里也会难过的。”听了母亲感人肺腑的话语,我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中。
我清晰的记得,从小到大,父亲和母亲没有因为家庭的原因,拖累我学习的后腿,记得上中学时,我被县城里的一所中学录取,父亲领着我,找到供销社领导借钱,母亲为我做了一套新衣服。
到县城的第三天,我一个人作出了决定,转回了家乡的农业中学读书,记得回家的晚上,父亲狠狠地责备了我,母亲在一旁暗自落泪,那个时候,我不忍心看到父母为我借钱上学,一家人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过着艰难的日子。
母亲的肺腑之言,母亲的博大胸怀,母亲的付出,是何等的伟大,何等的无私,母爱,在我人生的关键时期,给我勇气,给我力量,给了我人生美好的未来!给了我走出大山的勇气和力量,使我懂得了如何做人的深刻道理,至今想来,还感到特别的亲切温暖。
想母亲,就会想起母亲是一个孝敬老人的女儿。有一年冬天,姥姥和姥爷来我家串门,母亲叮嘱我到离家不远的小火车站去接站,车站就在我家的西边,站前有一个木门,是旅客上下车检票和验票的地方。其实,小火车站四通八达,那时人们还是自觉的习惯了从这个看似很不起眼的小门里通过。
我急忙从姥爷的背上接过布袋,里面是为我们兄妹带来的粘豆包,姥爷、姥姥浑身上下穿着清一色的黑棉袄、黑棉裤,姥爷脚上穿着当时北方人喜爱穿的靰鞡鞋,靰鞡鞋是用牛皮做的。
靰鞡鞋圆脸,斜面上系着鞋带,里面垫的是靰鞡草,暖和细腻,光着脚穿起来十分的暖和。
晚上,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为二位老人捉起了虱子,母亲的眼睛不太好,棉袄、棉裤举到了眼前,看到母亲的眼睛不好使,我也帮助捉起虱子来。
姥姥和姥爷在我家住了几日,要回乡下了,于是母亲从木柜里取出几斤白面,给二位老人家带上。千叮咛万嘱咐二位老人,过街时要看着马车、牛车。我和母亲送到小火车站上,母亲为老人买了车票,(三角钱一张)小火车徐徐开动了,火车头冒着黑烟,火车轮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声音徐徐向前驶去,我和母亲追着小火车,透过狭小的车窗,不停地和姥爷、姥姥挥手,母亲眼里流着泪,呆呆的矗立在风雪中……
想母亲,就会想起母亲的朴实和善良的品格。有一年秋天,父亲辛勤努力耕种的“小片荒”获得了丰收,同学们到我家来帮助搓玉米。
看到同学们的到来,母亲乐得合不拢嘴!她一边招呼大家进屋,一边用手向炕里用力推着炕沿儿边的玉米,一边招呼我的乳名,“‘小子’快来让他们进屋歇歇!”同学们可是有备而来,看着金黄黄的玉米,手早已有些刺痒了,哪能没干活先歇气儿呢,班长喊了一声:“大家快点儿进屋扒苞米。”
“呵,这是干啥呢,大妹子,你家真热闹啊!”随着清脆的声音,西屋二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出现在我家门前,“来,孩子她二婶,看你说的,我家今天可不是真的贵客临门了,俺家小子的同学来了,说是帮助俺们搓苞米,你看我炒的爆米花香不香”,二婶随即在母亲的簸箕里抓了一把,两只手相互倒换着,然后放到鼻子前闻闻,看着手中洁白的爆米花,不忍吃下去。
“来,大婶,屋里坐呀,”班长站在屋地上笑着和我家邻居打着招呼。
“你看这是咋说的,里外都是苞米,这也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她二婶呀,你要是晚点过来,我还要打发‘小子’给你送苞米花呢。”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母亲话音未落,王二婶已经坐在我家炕沿上:“大妹子,不是我说你,家里秋天的活这么多,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早晚和你做做伴儿,拣那我能伸上手的活计帮你一把,省得闲在家里无事。说着,她一手握着一棒已经用苞米穿子穿过的苞米,一手捡起炕上的苞米棒子,熟练地搓了起来。
西屋的邻居王二婶,家里孩子四五个,生活过得也很紧吧,但是,她还是经常在生活上接济我家,母亲在月末花光了手里的钱,总会来到王二婶家中借上几元钱,等到父亲开支的时候再还上,我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她都挂在心上。母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每年家里秋收以后,都要给她和邻家阿姨送上一些白菜、萝卜之类的冬储菜。
想母亲,就会想起母亲简朴而坚韧的品格。
母亲的一生,生活十分简朴,在北方,有的女人也抽烟,母亲吸的烟是旱烟叶,那个时候,几毛钱一包的迎春烟,母亲和父亲从来不舍得买,三年困难时期,抽的是从地里捡来的烟梗子,经常被呛得眼睛流泪,卷烟的纸,用的是我学习用过的纸。
在家里,我有一个小木箱,放着毛选啊、毛主席像章啊、还有学习用的铅笔、橡皮等等,母亲和父亲一样,有时找不到抽烟用的纸了,就到我的小箱子里找,有时,翻乱了我的东西,我还与母亲撒泼,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对不起父母,使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充满了苦涩,在心中,有一种对父母深深的歉意。
母亲是一个生活简朴的人,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性。常年的劳累,母亲营养严重不足,记得我参军的前一年,母亲就生病了,母亲的腿上就有了血斑、浮肿,我劝她去医院看看,她总是敷衍我说:“看了,医生说吃点药就好了。”
我当兵以后,父亲的病情加重了,姐姐下乡后,也很少回家,弟弟妹妹还小,母亲一边照顾父亲,一边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上学,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在被窝里流泪。家中的收入来源,只有父亲一个人在供销社上班的几十元工资,每月父亲的单位,还得在父亲的工资里扣下我临行时借的钱,父亲要打针吃药,家中的生活入不敷出,母亲为一家人的生活常常暗自叹气。
我走后,母亲和邻家阿姨一起,一起想念部队中的孩子,经常以泪洗面,为了贴补家用,她们又一起到当地一家三线厂矿的打石场做起临时工,自带午饭。
炎热的天气,饭盒有些发烫,有时候,饭盒里的饭都有些馊了,母亲吃了,再加上喝山上的泉水,她经常拉肚子。7月,山里闷得很,没有一丝的风,碎石堆上热得像一个烤炉,母亲汗流浃背,她的一只眼睛不好,稍不留意,锤子就会敲在手上,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在母亲去世的前几天,她收到了我从部队寄回家中的30元钱,她对邻家阿姨不停的说:“这个孩子,不舍得花钱,把钱寄回了家,说着说着,热泪从母亲的两腮就滚了下来。”
听了阿姨的话,我也止不住的流泪,母亲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因为家里的贫穷,母亲总是不闲着,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就卖冰棍,那时,一根冰棍尽管只有几厘钱的利润,可是,母亲也从来不舍得吃一根。为了这个家,母亲与父亲一起,起早贪晚,不辞辛苦的为供销社加工苕笤帘子,在家属队开荒种地,日夜操劳……。
“你母亲不让把石场打工的事告诉你,怕你分心”,邻家阿姨接着对我说的话,再次引起了我对母亲的不尽思念。
想母亲,就会想起母亲的爱心。记得有一次,放学以后,我的肚子有些饿了,进屋就翻碗架柜,没有发现有可吃的东西,我来到里屋,翻开了木箱,发现了一个用纱布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用鹅蛋烙的白面饼,那个年代,粮食按人定量供应,细粮就更是凤毛麟角了,母亲为了照顾父亲,常常烙了一些白面饼,偷偷放到箱子里,父亲劳动累了,拿出来给他吃。
看到白面饼,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母亲的这个秘密。我没有来得及多想,拿起白面饼就咬了几口,然后,放回了原处。
至今想来,我仍然惭愧不已,一个贪吃的家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常常这样责备着自己。
有一次,母亲站在炕上,擦着屋里门楣上放着的大酱坯子,一不小心,抹布粘在了屋内散乱的电灯线上,母亲只觉得手有些发麻,急忙松开了手,电线起火了,母亲倒在了炕上,我急忙上前扑灭了火,然后用双手扶起了母亲。
母亲微微张开了双眼,看到我站在她的身旁不停地流泪,母亲用一只手撑着,坐了起来:“孩子,不要哭,妈妈不是好好的吗,你很勇敢,手伤着没有?”
母亲拉着我的手,闻到了肉皮被烤焦的味道,她给我吹着手,抚摸着我的头,我为刚才惊险的一幕吓呆了,半天也缓不过神儿来。
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用榆树钱和豆腐渣和着玉米面为我们包玉米面面团,她自己独自一人吃着榆树钱、豆腐渣,母亲在艰苦的岁月里,和父亲一样呵护着自己的孩子,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我们吃饱。
母亲的爱心铸就了她不平凡的一生,她对我们兄妹的爱是博大和无私的,记得小弟出麻疹的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弟弟的小脸蛋儿上被憋得通红,就是不见荨麻疹的红点出现。
母亲日夜守候着弟弟,吃不下去饭,寸步不离,不停地换着湿毛巾,给弟弟喂水,抱在怀里哄着弟弟入睡。几天以后,母亲熬红了眼睛,消瘦了许多。终于有一天,弟弟的全身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点,母亲才长舒了一口气,她留下了激动的热泪。
母亲总是微笑着,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微笑着在艰难的日子里过着简朴的生活;微笑着面对生活中所有的烦恼。
40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母亲,就会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想起母亲的爱,想起母亲银铃般的笑声;每当想起母亲,总是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总能让我感受到母亲的温暖,仿佛母亲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