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猪肉、白菜炖粉条

这是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故事。
　　
　　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生产队。那时候囤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
　　
　　那时候生产队里的人们生活真是很困难。那一年麦收结束大概平均每人分了六十三斤麦子，到秋每人又分了一百五十斤苞米粒子，然后就是六十斤地瓜干，再然后是每个人分上两百斤左右的地瓜。
　　
　　按说从数量上讲一个人每天平均的口粮也不少了，可那时候生活中的油水少，而且社员干活体力消耗又大，一个人一天平均两斤口粮也不一定够，所以生产队分的那些粮食能够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再想改善一下伙食简直难上加难。
　　
　　那一天是冬天中的一个阴冷的天气。那天晚上囤在家里看着老娘端上来一小盆地瓜地瓜干，其中边上还摆着一个金黄色的玉米饼子。囤知道那玉米饼子是给他奶奶吃的。她奶奶八十多岁了，吃地瓜和地瓜干老是消化不好反胃，赤脚医生秀芳早就说了要给老人多吃点好吃的。家里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玉米饼子了，倒是还有点麦子，可是大概那点东西过年过节也不太够吧？
　　
　　那天晚上囤看着那些地瓜和地瓜干突然没了胃口。都已经吃两个多月这东西了，一天三顿不换样儿，恐怕再好的东西也吃腻了。
　　
　　囤在饭桌上没了食欲，一时就抬起屁股离开了家。他娘看见还问，说你不吃饭了？囤回答说，我不饿我想出去走走。
　　
　　囤离开家走到映着明晃晃月亮的大街上时，隐隐就闻到了一丝异样的香味儿。是的，那真是一种奇特的香味儿，那里面似乎有花生油的味道。不，不光是花生油，似乎里面还掺杂着葱花和猪肉的味道。囤站在大街上用力地再嗅了一次，他立刻分辨出了那香味所在的方向，那诱人的香气绝对来自于村支书广文家里。
　　
　　辨清了方位，囤的脚步不由自主就朝着广文家走去。广文的家离他家并不近，大概有半个村子的距离吧？广文家的房子在村子靠东的位置，而且是独栋的，不像村里其他人家山墙连着山墙，前屋挨着后家院内。那时候盖的房子又矮，前后相连的屋子站在自家院内就能看到隔壁家饭桌上吃啥东西。偏偏广文家的房子是独栋的，而且后窗户也比一般村民家中的高一般人根本看不到里面。广文家中经常飘出奇特的香气，而且有时候里面还夹杂着瓶装高粱酒醇香的味道。那种酒囤从来没喝过，囤只偷喝过他爹从供销社里打来的用地瓜干做的散酒，那种酒又苦又辣，囤只喝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喝了。
　　
　　囤走到广文家门口时，看到广文家中大门紧闭。囤很奇怪广文家中一定又是来了公社干部了。囤平日里经过广文家门口时就经常遇到公社干部下乡中午在广文家里落脚吃饭。囤想那些公社干部真是幸福啊！他们似乎一年到头都有酒喝有肉吃。囤也曾听说一些社员背后议论过，说公社干部和村干部老是在一块儿吃喝不应该，但是为啥不应该却没有人说。既然没有人说，囤就觉得公社里来了干部请人家吃饭是应该的，而且请人家吃肉喝酒也是应该的。毕竟是从公社里来的，而且还是国家干部，人家在公社里就能吃上白面馒头白菜炖肉，难不成还要让人家下来吃地瓜苞米饼子啊？
　　
　　囤突然心里好奇起来，广文家里来了啥干部呢？他们到底吃啥这么香呢？对了，该不会是大锅炖的猪肉吧？这些公社干部也真是呵！他们来了有好吃的，连村里干部也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啦！囤又一次用力地嗅了嗅那空气中的味道，囤的喉咙不由得“咕噜”响了一声，满嘴生出一汪子口水被他一下子咽了下去。他咂摸了一下嘴巴，却在明晃晃的月亮地儿两面瞅瞅，似乎大街上并没有一个人影。他一时就想趴到人家门缝上望望。
　　
　　他朝着大门只走了两步却又心虚了。万一此时人家一下子把门打开看到他，人家一定会想，他这是来干啥的呢？是来讨饭的么？还是来察看干部吃喝的？这要被人碰上可真就丢死人了。
　　
　　囤犹豫了一下，便没敢往那门缝边上凑。囤听里面喝得乱糟糟的，心说还是怕被人碰见，便无心在那儿了想要赶快离开。
　　
　　可是，可是空气中那股子香味儿真是太有诱惑力了。而且那香气中一时就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说是“广文家的，你那大白面馒头还没蒸上来啊？”接着是大家一阵粗笑，又听一个女人笑嘻嘻的声音道：“大白面的馒头倒是有，可不是给你吃的。”“那是给谁吃的啊？是给广文自己吃的吧？”“我爱给谁给谁反正不管你的事儿！”“哎不给吃给看看也行啊！是不是又香又白又软啊你快拿上来看看吧！”似乎又是一阵哄笑，然后听广文媳妇笑着道：“就闭上你个嘴吧！还领导呢！看你这样的领导要把俺家广文给领导坏了。”
　　
　　囤听到这儿脚步又挪不动了。囤很想看看那大白面馒头是什么样子的，难道和娘过年做的白面馒头一个模样吗？不过娘做的馒头只是一张白面皮儿，里面包裹的却是一团地瓜面，所以娘做的馒头硬得像石头。又香又白又软的白面馒头，要是能吃上一个该多好啊？
　　
　　囤踮着脚尖儿不由自主就凑到门缝那儿来了。囤顺着门缝儿就看到有一些人正坐在广文家东间的炕上，广文家的窗户是玻璃的，上面还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广文家的玻璃窗在村里是独一份儿吧？村子里似乎除了学校里是玻璃窗之外，剩下的就是老一辈盖屋做的木头窗棂儿，再找不出第三家有玻璃窗户的了。囤透过窗户的雾气就看到炕上坐了四、五个男人，广文和他老婆秋霞就站在炕下笑嘻嘻地侍候着。在炕上那张桌子上，却摆放着一个粗大的泥盆，那里面却是冒着尖儿的菜正飘起一层薄薄的雾霭。囤知道，他今天晚上就是被那层雾霭给诱惑过来的。
　　
　　囤看到桌子上的情景之后，他一时就失望了，他并没有看到饭桌上摆着什么馒头。囤很奇怪，他们明明说是有“大白面馒头”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囤一时想起其中一个人似乎说了句“拿上来看看”，囤心里很是失落，肯定是人家的白面馒头没有做好。那么他还要在这儿等下去吗？不，不敢再等了，真要被人家发现就真麻烦了呵！
　　
　　囤试着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偏偏在此时，他眼前突然站起一条黑底白花的大狗，而且朝着他“汪汪”大叫了几声。囤吓了一跳，真是要命了，心里害怕被人发现偏偏就被狗给发现了。其实他知道广文家里养着一条黑底白花大狗的，那条狗应该是村里最大的狗吧！这似乎得益于它优越的生活条件。有一次囤奉了爹的指示到广文家里要几张旧报纸糊墙，一进门就看到广文媳妇端了一盆肉菜夹杂的汤水倒进狗盆里。囤知道大花狗这几天经常跟二根家的小黑母狗亲热，心说怪不得刚才没听到狗的叫声，敢情这小子刚才是跑出去找小黑母狗玩了。
　　
　　囤眼瞪着狗，狗也眼瞪着囤，囤一时走不了，瞬间便急出满头的汗来。
　　
　　不过大花狗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广文家天天人来人往，它似乎已经习惯了。而且还因为这几天它的心情还算不错吧！所以竟没有主动向囤进攻。
　　
　　“汪、汪！”大花狗又叫了两声，一时把主人就给叫出来了。
　　
　　“哎！囤你在这儿啊？你来干啥呢？你咋在俺家门口呢？”其时广文媳妇打开门一步迈出来，看见广文站在那儿，那话儿顺着鼻孔里就细细地出来了。
　　
　　“我，我……，我没事儿，我是路过的……！”囤打小实在，从来不会撒谎。可是他心里明白，今晚这事儿真是大意了，光想着知道那奇异的香味儿居然把他家养着狗这件事儿给忘记啦！而且现在还被人家的狗给抄了后路。
　　
　　“囤你真没事吗？大花你快过来，快家里去！刚才你跑哪儿去了？也不在家看门护院，真是讨人闲啊！没事儿跑人家门口瞎遛达啥呢？”
　　
　　囤听出广文媳妇话里的意思了。囤心说好没意思，人家这明明就是书本上说的“指桑骂槐”呢！囤一时脸上就热辣辣的，那脸肯定红成了红布。幸好是在月亮底下，囤估计广文媳妇看不出来。囤眼见大花狗小跑着进了广文家门口，心里悬着的一颗心一下子放下来，心说以后再也不能丢这样的人了，立马转了身子要走。
　　
　　偏在此时，囤听见身后又有人喊：“站住！”
　　
　　囤听到那话音儿吓了一跳。囤心说今晚这是咋啦？我就来闻了闻这香味儿又没偷人东西难不成走不了啦？囤一时住了脚回过身来，却见广文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菜手里攥着两个白面馒头慢慢朝他走过来。囤看到广文媳妇似乎想拦，可是广文明明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不敢吭声了。
　　
　　广文眼看就来到他面前，却把手里的东西往他眼前一送，说声：“还没吃饭吧！快拿回家吃吧！这可是猪肉白菜炖粉条呢！很香的不信你尝尝？等明天有空把碗给俺家送回来就行。”
　　
　　囤看着广文真是愣住了。囤心里一时就有点乱，心说这是咋的啦？人家真是把他当成讨饭的啦？囤觉得自己脸上更热了，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不过他刚走出小两步，没想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囤看见广文媳妇小跑着竟跑到他前面。就听广文媳妇说：“哎呀大兄弟，您哥可是个好人啊！你知道他一直关心群众的，他给你你就快拿着吧你要不给就是嫌弃他了。”
　　
　　广文媳妇说的似乎情真意切，而且囤心里也明白广文是村里最大的干部，连他爹见到广文都毕恭毕敬的。囤犹豫了一下就把东西接了。毕竟那不断冒出的香气儿还是挺诱人的，囤觉得平空能够吃上这么一顿美食也很不错。
　　
　　囤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馒头走出二十几步时，听见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了。囤心里正纠结着这白面馒头和菜是不是该拿回家里吃，如果拿回家的话，家里第一有八十多岁的奶奶，第二有他爹他娘，不过他爹他娘估计不会吃。第三是他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吧？囤觉得真要拿回家的话他可能就排第四恐怕连吃一口都成问题了。
　　
　　广文正想着，偏偏在此时，从广文家那门缝里就细细地飘过一丝丝话音来“……你咋拿菜拿馒头给他吃啊？他要把咱家吃啥喝啥给传出去多不好啊？”“你懂个啥呢？咱家吃啥喝啥恐怕他早从门缝里看见了，咱不赶紧拿点东西堵住他的嘴让他在外面胡说行吗？”
　　
　　囤听到这儿，一时就住了脚步。
　　
　　囤觉得今天晚上他接收到的一碗猪肉白菜炖粉条和两个馒头现在有事儿了，他是肯定不能再吃一口了，可是拿回家去可以吗？囤觉得全家人谁也不能吃这些东西了，只要有一个人吃了对他家都是一种绝对的侮辱。
　　
　　囤一时就觉得手里的东西好扎手。他想要不就把手里的东西给扔了？可是扔到外面冻了或者第二天早上让别人看见传出去，广文一家子不得恨死他啊？而且还有这个大碗，广文还叫他给送回去呢！
　　
　　囤其时偶一抬头，就看见自己到了秀红家。
　　
　　囤知道秀红他爹是个瘸子，而且他娘眼睛还不好使是个半瞎子。囤还听大人说两个残疾人偏偏也没个生养，当年他们求爷爷靠奶奶托好心人拣了个孩子，那孩子是个女孩儿，比囤上学晚了两年，如今才初中毕业，因为父母一年挣不了几个工分口粮总不够吃的，只好也不考高中了回生产队劳动，只一年锻炼人就丰满了些，就出落得比村上别的女孩子好看些。囤今天下午还看见过秀红，心说人家都说男人长大了要娶媳妇。囤心里早就物色好了一个，那个人就是秀红。
　　
　　囤知道今天晚上收到的东西有着落了。
　　
　　囤就走到秀红家门口。囤敲开秀红家门的时候，秀红就站在门口。秀红借着明晃晃的月亮看着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用手挽着两条粗大的辫子低了头看着他手里的东西道：“囤你上俺家有事吗？”
　　
　　“有事儿，俺这儿有碗猪肉白菜炖粉条，还有两个大白馒头……”
　　
　　囤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递给了秀红。囤在给她东西的时候说明天早晨还要过来把碗给拿走。囤本来打算让她把碗里的菜倒出来接着就拿走的，可是一来他想明天早上再看看秀红，二来这冒着香气的空碗拿回家里也不好看。
　　
　　囤就这样空着肚子空着双手回家了。
　　
　　囤想不到，过了四、五年之后，秀红居然成了他的小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