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梦醒之时

(一)
　　
　　皮肤有了些许灼热感之后，我从睡梦中醒来，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洗漱完毕，又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呆，在我无聊到只剩下发呆时。
　　
　　我决定去讲故事。我拿写着“让我讲一个故事”的卡纸站在离家不远的咖啡店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两天了却无人问津，进出的陌生人甚至都不看我一眼。直到第三天，我遇见唐诗舟。
　　
　　唐诗舟是一个看起来很阳光但笑起来有点诡异的人，他穿休闲装和牛仔裤，不留指甲。在我被忽略了两天半之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毫无预兆的笑了起来，我有点恼火，他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本正经：“你好，我是唐诗舟。
　　
　　虽然很犹疑但我还是跟着他进了咖啡店，因为我只有一个听众，当然我也只有一个故事。
　　
　　“她叫沈一，是一个轻度臆想症患者。”我没有别的话好说，只有直接进入主题。
　　
　　“不自我介绍吗？”他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直直的盯着我。
　　
　　我被他盯的有点不自在，但我脑海一片空白，没办法同他交流。
　　
　　“她15岁，刚升入高中，有一个臆想出来的好朋友，她不论什么时候都和那个朋友在一起。”
　　
　　“你呢，你现在多大？”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他仍是一脸平静，没错，他只是本能的问了一个问题，我却没有本能可以答复他。有点尴尬。我的眼神大概实在太空白又茫然，让他改变了主意：“不好意思，你继续讲吧。”
　　
　　（二）
　　
　　沈一匆忙穿过过道来到教室时衣服已有些沾湿，9月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当她看到教室门口的沈依时更加快了脚步：“早上好！”
　　
　　严默从走廊熙攘的人群脱身走进教室，又从歪歪扭扭的桌椅拼凑的弯曲小道里摸索到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的单人座。他本意图个清闲却发现隔着一条过道的距离还有一个独坐者。
　　
　　沈一没有什么朋友，也没兴趣搭理人。但她常常觉得奇怪，她只不过是不善交际而已为何惹来众多非议，倒不是她刻意去打听别人的想法，只是偶尔于教室或来校路上总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说她是个怪胎，云云。
　　
　　沈依永远是一副冷静的模样：“没必要花心思思考无关紧要的人带给你的非议，那是浪费时间。”
　　
　　“沈一，放学后来看我打球啊！”听到自己的名字以一种陌生的口吻喊出的感觉让沈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她还是抬起了头，男孩站在逆光的楼梯口，阳光懒懒的往他的侧脸勾出一道细细的轮廓，“你好，我是严默。”
　　
　　楼梯间不断来往的人在两个静止的对象周围形成一道流动的墙，女孩呆呆的望着男孩。但千万别指望沈一身上会发生什么戏剧性的故事……
　　
　　然后她在下一秒马上掉了头，无聊的走开了。但沈一望向男孩的短短十几秒里，她的确是在思考的。她有些悲伤的想起自己不爱运动，没有爱好，没有特长，没有热爱的东西更没有梦想。这些想法让她忘记了自己最开始是被眼前的男孩叫住才停下脚步的，所以她又呆呆的走开了。
　　
　　等沈一想起昨天有个同学和她打过招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她想着去跟那个叫严默的男孩道个歉。但一件事还没解决另一件已经到了，因为她多了一个同桌，林薇。
　　
　　“我是林薇，多多指教。”沈一看着一脸灿烂的新同桌，顺手递过去一本书，指着上面自己的名字，算是回礼。
　　
　　“哈哈。”
　　
　　就这样沈一和林薇开始了特别的友谊。
　　
　　“你如果难过了要跟谁倾诉？”林薇很认真的对着沈一眨眨眼睛。
　　
　　“跟另一个自己。”
　　
　　“你总是一个人。”
　　
　　“有些人被圈在合群里心却是不合群的，就像你。”她对着林薇笑笑，“我不过是顺其自然求个身心合一，方便。”
　　
　　“那你觉得我这生活方式是好是坏呢？”林薇带着戏谑的眼神。
　　
　　沈一口缄，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可能觉得我有些可笑，好似合不来的人为什么还要嬉笑畅谈，你要不去了解，怎会知道到底合不合得来呢，况且生命短暂，何必执着于异同问题，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林薇拍拍沈一的肩膀，“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人生太匆匆。”
　　
　　（三）
　　
　　“你的故事好像有点不连贯呢？”唐诗舟很不合时宜的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低头看看被勺子搅起波澜的深色液体，突然抬头，脱口而出：“我不是写故事的人。”
　　
　　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开始恢复记忆，可当我再想说下一句话时，脑中的想法又变成了故事中人。
　　
　　“你照过镜子吗？”唐诗舟不动声色的看着我。
　　
　　“其实跟我想象中差不多，应该有刘海，长睫毛，穿棉质长裙和布鞋，挎帆布包，不过我没想到你是短发，而且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唐诗舟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跟随着他的描述我仿佛真实的触摸到了自己。
　　
　　“你……”我内心充满说不出的疑问。他却很自然的笑笑，“故事该怎么继续呢？”
　　
　　（四）
　　
　　“诶，你是很爱打球吧？”当沈一发现隔一条过道的对面就坐着严默时，她开口跟他打了声招呼。
　　
　　严默刚把困乏的脸从杂乱的课本中整理出来，听到沈一的声音，整个人一身激灵，瞬间清醒不少。
　　
　　“啊？这个啊，还好啦。”严默挠挠头，仍是有点迷糊。
　　
　　“像你这样，看课本时脸部自动调整为夜间模式，老师的话也不大听，”沈一顿了一下，“但是，要是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又会不一样吧，比如你拿球的时候，就神采奕奕。”沈依说完，严默由青转白的脸上又稍稍显出了些血色。
　　
　　“你，非得对我这么诡异吗？”
　　
　　听到对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沈一扑哧笑了出来，男孩看着女孩嘴角上扬的弧度，竟也不知觉的笑了。
　　
　　“你呢，没有喜欢的东西吗？”
　　
　　“嗯，这样想来，不喜欢的东西倒是挺多。”
　　
　　“这样吧，把昨天放掉的鸽子找回来，放学后去看我打球吧！”
　　
　　沈一把手里的水递给大汗淋漓的严默时眼神扫过他的脸，莫名想起一个成语来，明眸皓齿，然后又自嘲的笑笑。已经落山一半的太阳仍然不忘用余辉给并肩走过马路的人一个漂亮的背影。
　　
　　沈依说，漫漫人生总在重复着出现无数个清晨黄昏傍晚，但要是你变得忘不了某一个清晨、黄昏或者傍晚，那就说明你开始从看风景的人转变成风景中的人。
　　
　　好像无论何时只要沈一想起都可以见到林薇，有时在拥挤的人群里，有时在冷清的走廊，一小部分时候她安静的坐在座位上。沈一觉得自己一定是太闲了，不然为何总能把目光聚焦到林薇身上。
　　
　　“为什么不尝试着敞开心扉跟别人交流？”林薇偶尔会突然的变严肃。
　　
　　“我们不是在对话么？”
　　
　　“想要改变其实也很简单啊。”她看沈一的眼神空空荡荡，整个人像是一片虚无。
　　
　　见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沈一便也沉默起来。她望向过道对面空空的座位，发现严默已经有好几天没来过学校了。
　　
　　“你最喜欢哪个画家？”当新一轮的太阳升起，严默已经回到了教室。
　　
　　“莫迪利亚尼。”
　　
　　“为什么？”
　　
　　“他就是天生要来画画，没得选择。”沈一皱皱眉头，“为什么单单问画家？”
　　
　　“你的兴趣点在这不是吗？”
　　
　　“你是想提醒我应该跟你一样有爱好吗？”
　　
　　“这种事可不是我提醒就会有的，兴趣是一种接近本能的存在。”
　　
　　“所以，篮球对你而言就像一种本能？”
　　
　　“也许你也可以尝试着开始画点画。”
　　
　　沈依说，很多话会传到你耳朵里，但只有一小部分能递进你心里。有时候你可能因为一句话开始改变，要这改变的过程中体会不同程度的喜乐悲愁，毕竟寻找不同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场精神之旅。
　　
　　（五）
　　
　　林薇开始做什么都拉着沈一一起，渐渐的，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林薇只要有林薇在的地方就有沈一。沈一也因此接触到各种类型的人。
　　
　　比如坐在第一排的曹曦，身为学习委员的她，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完成老师下达的任务，每次考试都稳居前三，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跟同桌周文比成绩，周文是班长，学习成绩和曹曦不相上下，她们常常可以因为一个代数题吵得不可开交也可以因为一次英语辩论的合作而亲密无间，两人私下也经常互损，但对方遇到困难的时候又总能并肩作战。在发现回家路线与沈一有相同路段后，便开始盛邀沈一一起回家。
　　
　　“沈一，你就是笑少了的缘故，你要细细观察身边的生活指不定得找出好多乐趣来，昨天下完雨我就跑到小道上溜达了一圈，你猜怎么着，被我发现一只……”说着曹曦又把头向我凑近了一些“蜗牛！”
　　
　　“哇！您老发现了一只伟大的爬行动物啊！”周文怪声怪气的“惊叹”惹来曹曦的一阵怒骂，眼看一场恶战即将爆发，沈一立刻站了出来。
　　
　　“恩，如果只看水潭和蜗牛，倒是一副特别的风景啊！”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随即又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感叹外加争论声，内容无非是沈一还是你懂我，曹曦你别在那厚脸皮，周文我警告你……
　　
　　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她们并不同身边的林薇讲话，但沈一第一次觉得几个人一起聊天是件特别值得乐在其中的事。
　　
　　“这真是个好地方对吧。”有一天放学后严默把沈一带到了教学楼楼顶，这是他常出没的地方，如果时间把握的好的话，你可以很完整的在楼顶看上一场日落，享受一场视觉盛宴。
　　
　　“以后你就过来这边画画吧，好的风景可以带给人灵感的是吧！”
　　
　　后来一有空沈一就会拿着画板到楼顶写写画画，有时候严默会一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画完，沈一开始觉得生命本身就该是有寄托的，只有不停的追求才能体会到生命的热度，就像日落过后就开始要期待日出一样，要呈现一种追逐的状态，以便得到生命热情的回报。
　　
　　（六）
　　
　　后来林薇开始不怎么来上学，没人知道原因，她不在的日子里大家像串通好了的不提她，不问任何与她有关的问题，不说任何与她相关的话题。
　　
　　严默仍是三天逃课两天睡觉，只是他逃课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甚至一个月都见不到他，去屋顶也很少看到他。老师竟倒也对他不管不理。
　　
　　而沈一的生活却很正常，规律的穿梭于学校与家之间，自然的与同学交流，随时随地可以开始作画，也听听音乐，笑容也多了。
　　
　　时间基本上是以流水的速度前行，一个不留神就已经快升学了。
　　
　　在毕业前的夏天，沈一被推荐为宣传委员，为班级准备最后一次板报。在知了不停歇的叫着的夜晚，沈一认真的查找着板报资料，一遍又一遍的设计插图，她趴在桌上浅浅的睡着，脑海出现林薇和严默的脸庞，他们俩第一次站在一起，背景是教室大大的黑板墙，他们安静的对着沈一笑，画面突然切换到室外，班上的同学开始一个一个从沈一面前走过，有些面容看起来十分陌生，他们用充满朝气的口气对沈一说着早上好。沈一甚至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沈依，她站在人群的最深处用着最温柔的眼光看着自己，她穿长长的棉布裙，笑起来温暖干净，沈一知道她们毕竟是密不可分的。
　　
　　黑板报活动结束的后一周就开始毕业照的准备了。
　　
　　“嘿，沈一，看这里！”张卓，大概是她前排的同学拿着相机对准了沈一。沈一终于又看到了林薇和严默，他们缓缓的向她走来，于是她往镜头中间靠靠。
　　
　　沈一最后想起沈依对她说过的话“镜子里面看得到的只是抽象，每天醒来你的细胞甚至毛孔状态其实都发生了变化。梦与醒之间往往一线之隔，人最重要的就是学会面对不同的自己。”
　　
　　在那个夏天之后的日子里，沈一再没见过林薇和严默，连沈依也失踪了。
　　
　　（七）
　　
　　“故事结束了？”唐诗舟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我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可以给我答案。
　　
　　“林薇，严默，沈依，其实都是你的分支性格，当然你本身已经显现出来的忧郁和胆怯也是，当你能够剖开这一层表面，看到底层更为珍贵的性格，并且与之发生关系后，他们就开始与你融为一体了。”他抬起手臂看看时间，“说来也算个奇迹，我昨晚才想着可不可以在梦里见见你呢！”
　　
　　我感觉身体一阵轻飘飘，窗外突然照进来的强烈光线让我睁不开眼，我发现我正在慢慢消失，唐诗舟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他带着第一次见我时的那种笑容，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沈一。”
　　
　　（八）
　　
　　阳光明媚的一天，他从床上起身拉开窗帘，闭着眼睛晒了会太阳，然后转身走到电脑前，在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堆里找到长发两个字然后替换成短发。
　　
　　他伸伸懒腰，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