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王”之死

作者:李忠燕 字数:24087 阅读:17 更新时间:2016/06/09

“破烂王”之死

我要死了,但因为有话没说,死不瞑目。
  
  一个像我这样捡破烂的人,死就死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更不值得大书特书呀。这事儿我想过,放在别个不稀奇,但我和别个不同。而今,新事物层出不穷,让人应接不暇。洗澡的叫蒸汗,洗脚城还洗头,发廊兼营美容术,都是很雷人的东西,就像为防盗而认贼作友一样让人匪夷所思,见多了还不是习惯了?最大的问题是,我各人没喝二两墨水,各人写各人不得行。想来想去,也好办,可以找人捉刀代笔;只要有钱,莫说大书特书,就是立个功德碑、墓志铭都不难。
  
  孙子李乒乒老说“嗲嗲,你还能活多久?不要管闲事。”都N遍了,我开始害怕起来。嗲嗲就是爷爷。看样子乒乒已经对嗲嗲动了“杀机”,不然怎么知道老子“还能活多久”?哑巴吃汤圆,心里要有数,却不能跟别人说,说出来别人也不信,还会落下“有病”的笑柄。我内心很矛盾,很烦躁。俗话说“八十三四,不死不好意思,”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脑壳尤其经不住岁月的煎熬,几乎炼成了一团糨糊。我不是怕死,是怕让孙子背上“杀祖”的恶名,一旦他坐牢,就更是丢了老子们祖宗的脸。
  
  两害相较取其轻。想到来日不多,我也动了“死机”。自己了断,不留后患。
  
  病床
  
  冥冥中,我回到了捡破烂的队伍中,老王跟在我后面。捡破烂是我暌违多年而又心仪的工作。头上是毒辣的太阳在喷火,地上是燃烧的木炭在发光,野田稻禾半枯焦,农人躲进树荫下。我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上,步履蹒跚;肩上挑着两只松松垮垮的箩筐,里面装着刚捡来的一些破烂,有废纸废报,还有揩嘴巴的餐巾纸、擦屁股的卫生纸,和着鸡毛蒜皮一并发酵,氤氲出一缕缕肮脏的臭气,穿刺着时人鼻孔,像街头巷尾的火锅和烧烤气味,很难不让人打几个响亮的喷嚏。我浑身冒油,脚上冒烟,喉咙冒泡,再也不能勉强撑持了,趔趄几步,栽倒,沿着左手边的悬崖滚下去。耳旁响起呼呼的风声,像孙悟空在腾筋斗云,岩上的杂树和野草被我苍老干瘪的皮囊冲击,望风披靡,有几根粗点的树枝伸出援手却没有拉住我。不知滚了多久,掉到了一块宽大的石板上,平实落板的,又好像在一个洞中,冷风嗖嗖的吹。洞很宽敞,到处都弥漫着奶的颜色,奶的气味。心想,我还活着?真他妈的乌龟命,乱摔乱挞都不死。我的心窝子很疲惫,胀懑。突然,一种宁静和快意从脚到头地弥散开去,就像殡仪馆给死人仔的遗体盖上遮尸布。
  
  有二三个壮实的肉虫爬上了我的手背,嗅一嗅皮囊的肥瘦,咬一口。接着,一条冰冷的蚯蚓蠕动着钻进我手背的皮肉,沿着手臂上的血管一直钻进心脏。我想这就是乒乒想出的杀人伎俩吧?接着有一团热噜噜的活物逼近我,似乎就是一个妙龄女郎,浑身散发着湿漉漉的热气。她大大方方的捞起轻薄的衣裳,像从蒸笼里摸馒头一样摸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肥奶,很用力的揿在我嘴巴上,捂得我喘不过气来。因为力度太大,把我嘴唇上的几根山羊胡子弄得弯弯的,像迷路的人一脚踩在一人多高的衰草上,溢出的奶汁一糊在胡子上,就像刷了两遍白油漆,还有两根胡子被她生生的推进了我干瘪的唇皮。这是连环杀招的后续手段吧?我又急又气又痛,立即萌发了跳楼的心思。这女郎的气息很像我的三媳妇儿柳红英。
  
  媳妇,在北方指老婆,和我们这里的儿媳是两回事。在黑泥塝说媳妇儿xifur,往往要带着很漂亮的儿化音,就像摩登女耳垂上吊着两个鹅蛋大的钢丝耳环。梁平坝子习惯把儿子的老婆,等同于媳妇儿;说自己的“媳妇”,绝不叫媳妇儿,而叫老婆、老娘子。虽然都是“媳妇儿”,但因为辈分差得太远而有着本质区别,因此,男性长辈特别铭记“男女授受不亲”,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人骂成“烧火佬儿”,这可是很丢人现眼的事儿。在黑泥塝说奶,通常指妇女的乳房,也有一个所有权和使用权的问题,一旦混淆同样会出大事,至少要被人笑话,还不是一般的笑话,而是嘲笑,讥笑,甚或耻笑。这可不是我无中生有,早就有前车之鉴哟。老王的事已经过去N年了,还在被乡亲们不断的旧事重提呃,比范本还要经典。
  
  我和老王两个就是秤和砣,缺一个,就有人问,跟你一路的那个破烂呢?我回答说“老王啊,嫖婆娘去了。”有人这么问他,他也说“老李啊,嫖婆娘去了。”他是捡破烂的老王,简称“破烂王”。时间久了,有的人也叫我破烂王。顺天寨坎下的钱老头,98岁了,还要下地干活,见我过路,就左手杵着锄把,抬起弯曲黢黑的右手拦住我,伸开惺忪的睡眼,抖落两颗眼屎,张开没有牙齿的瘪嘴,慢悠悠的咕噜了一阵,我明白了,大致是说,破烂王,我屋里有个尿罐罐有好些年成了,我叔叔说是进士戴宾周屙过尿的,你要不要?我纠正说:“我不是破烂王,我是破烂李。”不料这老头到底年高耳朵背,只见他抹一把鼻涕,在锄把上擦擦,很疑惑的反问我:“你要买去装米?要得要得,你出好多钱?”我一听恶心死了,就说:“算了,还是你各人留起装米嘛。”
  
  旁边的赵二嫂穿件灰朴朴的花衣服,正在勾着腰杆勒豆叶,抬起脑壳恭维我说:“老李本事大,人也好,你都不是破烂王,就没有人配当破烂王了”。我一听,这话像授给我一枚荣誉勋章,比大热天喝刨冰还安逸,就默认了。此后,再有人叫破烂王时,我和老王都争先恐后的答应。
  
  收破烂的人都知道,光买破烂挣钱糊口多半要遭饿死,所以往往捎带着做点古董生意,用官方话说就是倒卖文物,梁平城还有几个贩子就是这么认识的。有一次5块钱买个明代景德镇的香炉卖了500块,另一次3块钱买个拜神灵的棕蒲团卖了300块。
  
  捡破烂和做生意一样,都是在外闯荡,说不定啥时候就有意外的惊喜。有一年在袁家大桥歇气。这桥是圆拱桥,早些年还有走廊和雕梁画栋,而今只剩下几块二三米长的条石。那时我的烟瘾大,接连吃了两杆烟,才把气歇得很匀静,准备回家了。一起身,天哪,我破烂挑子边躺着个熟睡的小女孩,也就1岁多的样子,胸口还在一起一伏的呼吸,心脏不错。这是谁?哪来的?我想起刚才有几个中年妇女相继在旁边的条石上坐了会,什么时候走的都不记得了。这年头计划生育,只准生一个,多的要罚款,有的人生出女孩就扖进尿桶溺死,有的却带到很远的地方丢弃。
  
  我心里打鼓,这孩子是人家误丢的呢,还是有意送给我的?如果我也走掉,被狗叼走了哪门做?犹豫着又坐下,希望她的妈妈解手后回来抱她回家。老王来了,看见小女孩问“老李今天捡到活人了吗?”我说送给你。他死活不要。我就把孩子弄醒,问她妈妈爸爸,她就知道哭。我说不哭了,跟我去找你妈妈。把她带到我的出租屋养着。回家的时候,就带回去交给我老娘子李孙氏。李孙氏硬说是我在外面的私生女,我把老王找来作证才挽到圈圈。大家商量把孩子取名叫翠妹儿。农村孩子断奶迟,一般都在2岁左右,翠妹儿很好养,喂点稀饭就长得很结实。长大了还很巴我们。读书比几个孩子好多了。不是因为虚荣心作怪,她也会回到家乡来发光发热的。看样子混得不怎么样,该不会在外面捡破烂吧?
  
  我眨巴了好一会,总算睁开磅重的眼皮,像推动了古墓的石门,落日的余辉穿过蝉翼般的窗帘照在墙角,像杀猪匠泼的两瓢猪血。我感觉病床边站着一群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如丧考妣,似乎有二儿李艺,老婆白玉兰,孩子乓乓、罐罐;三儿李炳,老婆柳红英,孩子叮叮、坛坛;大儿媳妇儿金蔷薇和当当;还有最出息的孙子乒乒和老婆杜幂在轻声招呼孩子大卫不哭,小心祖祖爬起来打屁股。这不是坏我的名声吗?以为我听不见呢。姗姗说“弟弟,我们去买串串。”把大卫拉出去了。剩下的人一个个重新恢复凝重的神色,像在和我告别;当发现我还没有落气时,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落气就是停止呼吸,也叫咽气。
  
  老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老王本来已经搬到城里的南池社区去了,和儿子媳妇儿住一块。一走就杳无音信,像蒸发了一样,我想找他说说话也不得行。奇怪的是,有一天太阳落坡的时候,老王回来了,我像迎接上门客一样把他两口子接到家里安顿下来。古道热肠的街坊们比我更关心老王的家事,一个个打听别人家的隐私比训练有素的日本间谍还厉害。经过他们万众一心、百折不挠、旷日持久的努力,总算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事件汇报到镇领导那里,得出的结论是:事故的责任在老王,原因是“犯病了”。
  
  他媳妇儿就是西南服务团肖政委的千金肖宁,在中行南池营业部当主任。说也奇怪,别人家的媳妇儿奶完孩子,一对大奶就像鏖战后的军队偃旗息鼓了;可老王家的媳妇儿,生下孙女惠儿就缺奶。惠儿二岁以后,妈妈的口粮袋子却异军突起,让老王十分奇怪,于是乎,他想知道究竟是啥子特殊材料制造的,为啥天天都像一对嫩冬瓜,顶得两片薄衣服都快遮不住了,还捂着一层弹簧似的肉质乳罩呢。真的是人见人爱,不由你不胡思乱想。于是,他逮住婆娘、儿子不在家的机会,就去摸媳妇儿的大奶。轮到我处在他的地位,也要伺机捏两爪的。我真的庆幸自己没有蒙上老王那样的奇耻大辱,否则,不喝甲胺磷,也要跳镇政府的新大楼了。我想象着,自己怎么一步一喘的爬到顶楼,虚起两个翻泡的眼睛,看看白云点缀的蓝天,绵延到明月山脚的田野,谛听着青龙河的絮语,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攀住女儿墙,怀着一腔忧郁和绝望,看看楼下的花草,迷上眼睛,像跳水名将郭晶晶那样跳起来,再一个漂亮的倒栽葱,按照重力加速度的法则掉下去。如果摔不死,我就爬起来,再摸索着爬到顶楼,跳第二次,第三次,锲而不舍,死而后已。
  
  有一次,他猫在洗衣机后面看蚂蚁在积水中怎么泅渡。肖宁抱着一抱脏衣服过来,嘴里哼着跑马溜溜的山上,心里想着昨晚的杠上炮亏了1000多块,真的是倒了血霉。老王感到突然年轻了,活力焕发,像绿茵场上的巴西门神切尼,一个鱼跃,窜出来,伸出干瘦而皱巴巴的双手,逮住肖宁的右奶,像捉住一只惊恐万状的肥鸽子。肖宁没有精神准备,瞬间惊厥,“啊”了一声,全身崩溃,想逃跑却挪不动脚,眼前一黑,一屁股坐下去,接着上半身也“噗”的一声,倒在地上,像挨了敌人狙击手的一颗步枪子弹。老王下意识的把奶抓紧,但没有抓住。看见肖宁脸色苍白,胸部还有两座新坟,但没有动静。“未必遭吓死了吗?”他慌了,想起电视上敌特拷打地下党,昏死了就泼冷水,他连忙操起一个塑料盆,拧开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接了半盆水,转过身来,咵一声泼在肖宁头上。肖宁一惊,睁开双眼,缓缓抬起右臂,用袖子揩一揩脸上的水滴,想清楚事件经过,双手支着地,慢慢翻身,爬起来,恨恨的瞪了一眼无耻至极的公公老汉,像面对垂死挣扎的鳅鱼,轻挪莲步,退回到自己房间,一边伤心落泪,一边像臭骂日本鬼子那样在心里诅咒公公老汉。
  
  婆婆妈回来,肖宁立即把她拉到屋里,关上门锁,跪着倾述公公老汉的厚颜无耻和罪恶行径。老婆子一听,像五雷轰顶,浑身抽搐,老目圆瞪,骂一声“老不死的”,拧开房门,拿起扫把疙瘩就搜索老王。饭厅、客厅,卧室,都没见,定睛一看,老王正缩在卧室的门角落里面壁思过呢。听见脚步声,乜斜眼睛,窥见老娘子凶神恶煞的像个杀猪匠,立即觉得自己是被当场捉住的强盗,一双干瘪的老眼流露出乞求的泪光。老娘子什么都不顾了,举起扫把疙瘩就是一阵暴风骤雨的穷追猛打,比打“扒漏计”(偷儿)还用力。老王自知理亏,弓着背,抱着头,不吱声。可惜老娘子人老力薄,那扫把疙瘩没有杀伤力,连抠痒都算不上。中午,肖宁见吉成回家,马上把他拉进卧室,一头扎进他怀里,如泣如诉。吉成得知老爸对媳妇非礼经过,拍拍婆娘的肩膀,安慰一番,表现出懊恼和无可奈何:“糟了,父亲有病。你等着,”转身拉上房门,出来找到父亲,平静而又温和的对父亲说:“老爸,你不能再调戏妇女,犯法哟。”老王无地自容,暗自下定决心今后一定改过自新,再犯就猪狗不如。大家继续相安无事。过了几天,老王实在受不了媳妇那一对大奶的诱惑,听见媳妇儿的脚步声心里就痒舒舒的,就像喜欢打麻将的人听不得麻将声一样。趁儿媳不注意,他又捏了媳妇儿那东西一爪。肖宁觉得再无脸见人,跑回娘家,找来父母叔伯向老王讨说法。
  
  事情闹大了,满社区的人都议论纷纷,不分当面背后。那时,我大孙子李乒乒还在读大学,一听说这事,就很肯定的说是一种“饥饿症”。我知道“饥饿症”,就是五八九年饿饭的时候那样吧,能吃的都吃光了,人就像乳白的蚕子在簸箕中吃光了桑叶,嗷嗷待哺,接着就像铲草一样,一朝一朝的倒下去,倒下去的就没有再爬起来。死得早的人还有两块木板板,死得迟的人就只有一把枯草裹着,窖到荒野去。有的尸身竟被野狗刨出来啃得只剩一副骨头架架。
  
  老王待不下去了,在老娘子的陪同下,回到黑泥塝街背后的小房子里面,灰溜溜的,像“月母子”,死活不肯见人。那段时间,我老担心老王被饿死。我们男人的两个奶本来就小,现在早瘪进胸腔去了,我没法救他,不晓得他老娘子有没有办法。
  
  老王因为执迷不悟,屡教不改,被媳妇撵出了家门,回到他早年蜗居的破房子,怄得老娘子吐血而逝。老王呢,不恼,不愠,倒像无事人一样。别人问他你媳妇儿的奶好不好?他打起哈哈说好好好。我听说以后,就为他脸红,恨不得帮他钻到茅厕凼凼里去躲倒起。有一段时间,我实在不愿意和他在一块,就像和一个挂着强奸犯牌子的人逛街,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路货色”,轮到派出所抓嫌疑犯,多半不问青红皂白,捎带着就把我抓了。其严重后果是不遭气死,也会遭监所的犯人整个半死。黑泥村2组的古牛儿卖白粉,芋头村的张幺毛儿站旁边吃一杆玉溪烟,才几口就被包围了,误独独的遭一起捉进鸡圈。没关到半个月,屋里就接到领尸通知,说是躲猫儿撞到墙角露出的钢筋上死了,属于意外事故,非人为原因。
  
  四狗
  
  老王不知道,我原本也不知道,他家媳妇专门去做了假奶的呢。听说是找一个很帅的男人用剃头的刀子帮她把奶根割开豆子大个眼眼儿,抓一坨丝瓜瓤搓成索索往眼眼儿里面塞,然后用肉丝线缝上。过几天,那两个奶子就鼓鼓囊囊的,能以假乱真,哪怕是内行,不仔细辨别,根本看不出是假奶,更别说外行了。这么说来,好像我“破烂王”对这些东西很专业,似乎我也患上了无聊的恋奶症。其实不然,我很健康,说不上很高贵,但也不希望被人当成是很下流的老东西。用美国总统奥巴马的话说叫做“非不为耳,实不敢耳”。
  
  那时,我老娘子李孙氏还在。她有个坏毛病,无事时总爱闲打听;每天早上她都按时出去,早些年在乡下起早床是为了淋菜、挖土种庄稼,现在是为了走路健身跳坝坝舞,顺道买菜。有一天都9点钟了才回来,我笑她未必遭街上的小白脸缠住了走不脱哇?她不恼,说被卖豆腐的刘老娘拉住,凑在耳朵边嘀咕半天,传达不知她从哪里打听来的早间新闻,回家就要向我独家发布。老子一听就诀她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才是正理。我嘴巴上这么说,无非迷惑老娘子,免得她以后骂老子对那些歪门邪道感兴趣。实际上,我心里还是暗暗记住了老娘子的话,并且渴望有朝一日能捧住谁家媳妇儿的大奶仔细验证真假。
  
  老娘子余兴不减,说我们家三个媳妇都是本分人,不会去做假奶。我还是看出来了,我们家的媳妇儿,虽没有去找男人把奶弄大,但不知什么原因,那两个大奶看起来还是壮实得像两头小牛犊,与我老娘子那两张薄纸似的奶袋子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说句实在话,面对媳妇儿这么充满诱惑力的胸器,再有定力的人都只有缴枪投降的份。我是人,有七情六欲,也动过歪门邪念,但也就在伸手出去的瞬间吧,立即缩回来了,不是为别的,也不是我有多高尚,是胆怯了。我老在想,如果当初我的手不缩回来,任一个媳妇儿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捞起薄衣服把奶包递给老子摸。老子摸了就会落下笑柄;老子不摸,媳妇就会喧哗说“爸爸,没人的时候你都敢摸,有人的时候就不敢摸了哇?”那我的老脸不就彻底丢干净了噻。世人都知道,我的几个媳妇儿太利实,太霸道了。
  
  孩子他大姑的幺儿四狗,长得人高马大的,有一把好劳力,但经常遭婆娘罚跪踏板。踏板就是床边的矮条凳。四狗骂不赢,更打不赢她,想起在外不能大把挣钱,在家不能大肆痛快,太痛苦了,太伤心了,还不如死了算了。他想过跳崖,但黑泥塝一带最高的崖坎也只有一二米,小孩们玩的时候都经常跳,死不了人;跳楼吧,没有谁愿意免费把房子给别人跳起耍;卧轨吧,单轨车少,结果只能卧在轨上白睡一觉;撞汽车吧,司机们老远都绕开他。有一天,听几个街娃儿闲聊,吹嘘说黑泥塝卧虎藏龙,连街背后那赤脚医生曾欢喜就是练过武当功的高人,打遍梁平四十八个场无对手。四狗想,机会来了,跑到欢喜家门口,叫欢喜出来,欢喜出来问什么事?四狗说请你吃烟什么事?欢喜接过烟刚点燃,四狗抓住欢喜的裤腰,把他举起来,砸进冬水田去了。本以为欢喜会用武功结果自己,谁知欢喜吐掉烟,骂一句“你娃儿有病。”爬起来,回家换了衣裤,自认倒霉。四狗却嚎啕大哭,想死都作难。
  
  四狗最开心的事是到我家,不光是我家有头有脸,更多的是我家的媳妇儿很解闷儿,无论怎么挑逗,媳妇儿们不喜,也不恼。四狗才到院子,就听见几个表嫂在地坝里斗地主,打过招呼,坐下看大家打牌。看了一会,心情也好了,就说一看见几个表嫂就开心,光是这么大一个个的奶就舒服。三媳妇儿柳红英最先脸红了,二媳妇儿白玉兰说喂他两口奶吃。四狗挑逗说大白天吃奶让人看见了会笑,还是晚上嘛。越说越离谱,可就惹恼了我家三个媳妇儿,大媳妇儿金蔷薇摔出一张大王说“弄他”。
  
  红英和玉兰说“要得”,站起身,扑向四狗,一人揪住一个手,反过来,弄了几下弄不翻。蔷薇说“把手抓紧”,从背后往四狗脚弯弯一蹬,四狗就跪下去了。三个女的七手八脚把他放倒在地,再翻过来,按头的按头,抓脚的抓脚,鼓捣(硬生生的)把他裤子脱了。见他的裤裆很空稍,大家都腾出手来整他,这个往里面塞把鸡粪,那个往里面塞把猪屎。四狗还在大声调笑:“快来人哪,三个表嫂强奸我了。”幺儿媳妇儿玉兰就轻轻的拔他下身毛儿,拔一根问一句:“是不是强奸?”痛得四狗像杀猪一样嚎叫。他先是反抗,挣扎了几下,估计反抗也没用,早听说过蔷薇表嫂练过鸭儿功,还教红英和玉兰练过呢,就告饶:“求求表嫂,放过我。”表嫂们正在兴头上,玉兰问他“还吃奶不?”红英问他“还想晚上的事不?”四狗完全放弃反抗,一迭连声的说“不了,不了。”看看已经把四狗弄蔫了,三个表嫂正要松手;四狗以为她们还要弄他,再生一计,说声我的心脏病发了,立即把筋骨放松,装死。蔷薇是武功家庭长大的,知道心脏病容易要人命,看看似乎不对头,腾出手来用一根手指凑近四狗鼻孔眼,四狗闭住气,蔷薇惊呼:“活像是不出气儿了哟。”红英和玉兰一听,以为真死了哪门走得脱,马上松手。等一会,还是不动,玉兰说刚才看见隔壁的劁猪匠朱公公挑担尿桶在淋菜,要不叫他把猪药箱背来打一针。四狗听见“劁猪匠”一个翻惊滚爬起来,一边提裤子一边跑到地坝边,像筛麦子一样抖掉裤裆内外的鸡粪猪屎和灰土。红英问“还开荤玩笑不?”四狗不做声,蔷薇说“他活像还不会老实得。”四狗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几个媳妇儿这才余兴未尽的去洗衣池边洗手洗脚。四狗实在想不开,转身跑到街上买了甲胺磷,回家咕噜噜喝下去,捂着铺盖睡觉。晚上他老婆睡觉的时候发现时,他已经全身硬梆梆的了。孩子大姑家的人找到我家报信,我说人死不能再生,好说好商量。她们家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对外说四狗暴病,停灵三天,顺利送上山完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街坊四邻知道了我家三个媳妇儿的厉害,都很惊诧。二流子冯塞,也练过几天智字功的,因为不用功,遭师傅撵出来了,自我感觉凭本力比四狗强,很怀疑李家几个婆娘的本事。有一天遇到蔷薇时就色迷迷的问真假。蔷薇说真的哪门了,假的又哪们了嘛?冯塞更来劲了:“真的?有本事你把我的裤子脱了嘛。”说着就把肚子凸起去顶蔷薇,几乎挨着蔷薇的肚子了。蔷薇见状,赶紧后退几步,说:“哥们,不要逼我。”冯塞才不管她的警告呢,继续近逼。蔷薇看看,光躲是躲不脱的,对着冯塞额头“唰”的一声就出拳了。冯塞也有准备,赶紧仰头避让,蔷薇飞起一脚勾在他的脚弯弯。冯塞桩子不稳,仰倒在地,引来路人纷纷围观。蔷薇问:“还来不来?”冯塞羞愧难当,爬起来灰溜溜的跑了。有内行说,这女的鸭儿功练到家了的,指上打下,指左打右,声东击西一样不少。于是不少人猜测,老李家连女人都这么厉害,难怪李堂烟花爆竹有限责任公司一个保安都不请,别的公司少说也有10来个穿制服的帅哥儿。这些都是多余的话了。
  
  我记得,还在孙子乓乓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玉兰捞起秋衫在喂奶,乓乓吮两口儿就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像嗜酒的人提起酒罐和人聊天。我就逗孙子玩,说:“乓乓快吃,要不吃嗲嗲吃了哦。”孙子才不当回事呢。不料,媳妇也配合我吓唬孙子,站起身,一手搂着孩子,腾出一只手,摸起一个奶就往我嘴巴上送,差点挨着我的胡子,吓得孙子哇哇叫,连忙欠身把妈妈的奶头抱住;媳妇则换个姿势,再把另一个奶头送到我嘴边,我也装着要吃的样子,逗得孙子立即再把另一个奶头抱住。我赶紧走开,孙子就开始津津有味的专心吃奶了。设想老王要是处在我的位置,多半要借此机会抱住媳妇的奶头咀两口,但如果老王遇到我们家的媳妇儿,绝不敢轻易摸她们的奶,否则多半要遭她们逗疯掉了。
  
  读书
  
  尽管这几年我年岁渐高,越来越糊涂,但最基本的伦理常识还没有完全忘记,所以,我打死不吃媳妇儿的奶,心里想着“这是我孙子吃的,我怎么能吃呢”,可那奶汁还是源源不断的流进我的食道,口感十分甜蜜。我内心却在抽筋,远比吃药更难受,特别是生怕被外人撞见,那就羞老子的始祖先人了。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这不,老王这老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旁边偷窥着,还悄悄的傻笑呢,咝咝的声音像一群大耗子在快乐的偷吃猫食。他妈的,分明是在报复老子嘛。我一扭头,挣脱了奶,就骂:“老王你笑个铲铲,哪个像你天天惦记媳妇儿的奶哟。”大庭广众之下,老王被我拿住了痛脚,无地自容,悄悄溜走了。
  
  媳妇儿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把我脑壳弄正,继续喂奶,差点把老子气死,我再次使出吃奶的力气猛一摆脑壳,总算摆脱了媳妇儿的肥奶。睁开眼睛一看,可不是,两个儿子和三个媳妇儿,还有几个孙子围了一大圈呢。孙子们都抢着说“嗲嗲醒了。嗲嗲醒了。”三媳妇儿玉兰把奶凑近我的嘴,说:“爹,还吃两口吧,要不你儿又要诀我有心命长了。”真是三媳妇儿在喂我吃奶呢,只是那奶不是她身上长的肉奶,而是孙子坛坛小时候备用的高仿真奶瓶。看见他们,老子都来气,就诀他们:“你们站在这里哭丧啊?老子还没有死呀!”他们不动,只有李炳胆子大一点,但说话的声音不大:“爸爸,看你说的啥子话。”我说:“不是等老子死,就跟老子滚远些,越远越好。”然后眯缝着眼睛,偷窥他们的表现,看看他们的自我批评是不是深刻。
  
  “爹,你把我们嚇死嘎了。”三媳妇儿玉兰把额头的一缕秀发往耳廓上一划拉,接着说“你晓得你儿孙是啥子德行,你还生啥子气嘛”。二儿也说:“爸,医生已经给你检查了,说是没得大毛病,只是营养不良,虚脱了,输点液,养一养就行,不要担心钱。你安心调养,厂里有事,都催我几次了。”
  
  我一听就来气:“你狗日的不说厂里要不要得?了不起你有个厂哪,有厂都没得老汉了哇?”我一爪拔掉右手背上的针头就坐起来。儿子媳妇儿们连忙把我按住,我感到头有点晕。大孙子李乒乒也来了,才推门就昂起头,像我们乡下过年敬神杀的大鸡公,脑壳和尾巴都要颤悠悠的摇摆,拿起一副公鸭嗓子喊:“嗲嗲,好些没?”他后边跟着副镇长杨诗名,党政办朱主任、财政所刘所长,像猪儿崽崽一大路。幸好医院看乒乒的面子给我安排了“高干”病房,房间很大,却一张病床,否则人多了都没有立脚之地。孙子当官了,鸡犬都跟着享福。以前老子捡垃圾的时候住院,一样大的房间,有六张病床。住进一个病人就要涌来一大帮子亲属,闹哄哄的,没病都要被闹出病来,小病闹大,大病闹死。
  
  我躺倒,诀李乒乒还有脸来,揣了耗儿药没有。儿子媳妇儿都劝我消消气。一个白衣护士连忙跑过来叫:“爷爷,不要动,动不得。”说罢,伸出一双细皮嫩肉的小手,轻手轻脚的捏着我这蛇皮似的右手,把针头往手背的青筋上插进去,像农贸市场的杀猪匠给猪肉注水,然后再用胶布一圈一圈的绕,像街上的二流子收拾小摊贩。我一看,叫我“爷爷”的妹儿很乖,高高大大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脸蛋,像画片上的人儿,挺解气的,我就安静的让她输液。女儿翠妹儿找到机会凑近我说:“爸,我回来了。”又把她女儿女婿拉过来让我看。
  
  不知是那药液中有消炎泻火的成分呢,还是因为女儿远道回来,我心里的火气渐渐消散了,头脑也开始清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我慢慢的回忆起来了。原来,都是一本书惹的祸。
  
  好像是一个下午,孙子罐罐放学回来,拿回来一本红皮书,扔在沙发上。我捡起来,书面上有几个白字《100人淘金记》,叉脚舞手,瘦骨嶙峋的,很像我老死以后的惨状。翻开书看看,字很小,像蠛蚊。反正没事,我就一步步挪到歇房屋去,找出放大镜,选定临窗的位置坐下来,摁亮台灯,双手把书按在桌子上,抖抖索索的翻动书页。翻不动的时候就弯起右手的食指在舌头上舔一舔,沾点口水再翻,然后摸起放大镜对准比黑蚂蚁还小的字慢慢看。伪政府手里,我读了几天《三字经》,很多字认得到我,我却不知道他们是啥子来头,反正就是一半看,一半猜吧。刚解放的时候,我可是方家拱桥一带的知识分子呢。很多人都叫我秀才,我那时正是现在我孙子们的年纪,最大的快乐就是听人吹捧我是文化人。实际上我只是一个捡破烂的角色,和老王经常一路,走街串巷,走村串户,贱买贵卖,整天吆喝“旧书旧本,烂锅烂铁,拿来卖——”,就像今天在县城不时可听见“旧洗衣机、冰箱,烂空调、电脑,拿来卖——”。卖字要拖得很长,才有范儿,像小老板做大生意,把面子撑得大大的。唉,说不完,李艺就是胆子大才出事的。他狗日的去给哥哥李夹买黑粉,竟然偷偷摸摸粘上了白粉,硬是遭弄到监牢里关了十几年才放出来,还好,没有挨枪子儿,全脚全手的回来了。玉兰还把乓乓、坛坛给他带着呢。
  
  当年,我们黑泥塝一带先富起来的人,全靠两包粉,要么黑的,要么白的。黑粉白粉都弄死了不少人,隔壁的郑二娃练过兔子功,刀枪不入,水火不近,在广东卖粉,捉到了跑脱,跑脱了又遭捉到,捉到了又跑脱。第三次再被警察捉住,就没得那么松和了,硬是用粗钢丝在锁子骨上穿个眼套起走的,后来被广州铁路中级法院在火车站广场宣判后枪毙了。那年头,我们这一带的名声很响,弄到我们县因外流贩毒问题突出,被列为全国重点,直到2009年8月才摘掉“全国重点”帽子。
  
  这书我看了半天,总算看见一个老东西65岁才捡破烂,80岁成了亿万富翁,真的不可思议。老子也捡过破烂,怎么没成富翁?是他祖坟冒青烟了,还是我走了一辈子的背时运?我想起来了,当年我们这里也禁止收购有色金属,唉,老子胆子小,别个说不能收我就不收了。他妈的,要是老子也像这老东西,不准干的偏干,那我就不是今天这个熊样子了。算了,知足常乐。想一想,老子四世同堂,在黑泥塝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啦,要啥有啥。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确保儿孙们世世代代发达下去是当务之急,不要像俗话说的富不过三代。最好的办法就是要儿孙们记住我的创业史,把我勤奋创业吃苦耐劳的精神发扬下去才好。于是叫三儿李炳通知各家,晚上9点钟把孩子们招到董事办公室,就是李夹原来的办公室开会,有重大事情商量。
  
  翻脸
  
  不早些年,李夹创建李堂烟花爆竹有限责任公司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公司当了官,我的头衔是荣誉董事长。李夹死后,公司的职位没变,但再也没有开过董事会。
  
  李夹的办公室在四楼,很大,放到乡下,至少可以关20条大水牛。进门就能看见宽大的落地窗子,挂着蜀绣真丝窗帘,对着窗子的墙壁,挂着梁平年画著名画家刘勇的《农家乐》,右边墙上挂着著名书法家梁平乐汉的书法:“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龙飞凤舞,像亭亭的美女在展示曼妙的身姿。左边靠墙摆着一张老板桌,有四五张杀猪凳大小。老板桌后面的墙上是一排大书架,里面搁着一些大书,实际上都是书状的空盒子。李夹曾说:“这是文化和本事,能镇住很多人。”办公室里面都是真皮椅子、沙发,黄灿灿的像镀了一层金。整个屋子浑然土气,活脱脱的一个暴发户。
  
  还没到9点钟,我就叫上续弦贾德蘅,跑到董事办公室,德蘅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我就跑到老板椅上躺着,恭候儿孙们进场。最先进屋的是二儿李艺,后面跟着老婆白玉兰,孩子乓乓拿个宽屏手机边走边看,津津有味,罐罐拖个椅子在茶几旁边坐下,打开书包读书写字。
  
  过了会儿,三儿李炳来了,带着老婆柳红英,挨着玉兰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孩子叮叮、坛坛立即凑近罐罐,也装着做作业。不久,大儿媳妇儿金蔷薇带着当当进来坐下;等到9点半,最有出息的孙子乒乒和老婆杜幂牵着孩子大卫姗姗来迟,杜幂左手托着一个大屏手机,右手颀长的食指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飞快的翻着,斐斐的两个黑眼珠跟着手指来回奔忙,那倾注的眼神比盯着男朋友还用心。
  
  看看人都到齐了,我就开始讲话。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装模作样的发指示。以前觉得当官的坐台上口若悬河不费力,轮到自己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真的是“盗亦有道”。我咳咳咳半天,找不到说啥子。一把一把的反复梳捋下颌上翘起的一撮山羊胡子,终于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忆苦思甜,于是挥舞起手上的书本,说:“捡破烂这样的事迹也配上书,真是奇了怪吔。”然后我就说我也捡过破烂的。李艺马上鼓起一双牛眼睛,反问:“爸,以前你和妈妈不是都说你在外面做大生意吗?怎么是捡破烂呢。”看见他们惊讶的样子,我实在不愿意说出原委,但想到我一大把年纪在世时间不多了,不能被人说成骗子。就说:“那是哄小娃儿的,罐罐抬起头说:“嗲嗲也骗人呀,老师说的不许撒谎。”我说“嗲嗲知错就改,还是好人噻。”叮叮就拍小手,说“我也要像嗲嗲,错了就改正。”
  
  我接着说:“写家谱的时候,我叫人在我的名下写着在外做大生意,赚钱如何如何了得,都是哄人的。现在就要让你们知道真相。”然后一五一十的讲当年怎么把脸上涂些锅烟墨,跑到人家的房前屋后捡破烂,挑到收购站去卖成钱,把钱攒成整数了寄回家供孩子们读书。还没讲几句,三个媳妇儿都央求我莫说,几个孙子说嗲嗲好丢人,其他儿孙也一齐反对我讲这样丢脸的事情。
  
  我说,孩子们啊,这是我们家的发迹史,不要有点出息了就忘记过去,有个大人物说过“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斐斐说:是列宁说的,在什么书多少页多少行。我说,大人物都是这么说的,你们算老几?
  
  乒乒特不高兴,说:“嗲嗲,你不讲这些丑事不行吗?你就不怕会把这么多孙子带坏?”
  
  老子更来气了,正色厉言道:“乒乒,你多次教训老子,老子都忍了。你以为你当了屁眼大个镇长,就不愿意跟老子当孙子了吗?告诉你,你是我孙子,一辈子都跑不脱,再当大些个官儿都是老子的孙子。”
  
  乒乒拿一对狗眼瞪着我,恨得牙齿吱吱响,只差舀碗水把老子生吞了。我也不信邪了,厉声喝道:“哪门?认不到嗲嗲了?要翻天了?拿跟索子来把老子勒死嘛。”他气咻咻的退到门边。我说:“你不要跑哟,跑得脱和尚跑不脱庙,当心老子明天去镇里,骂你狗日的三天三夜。”等我一停顿,他马上纠集乌合之众还击我:“叔叔、婶娘、弟弟、妹妹,你们看,嗲嗲是不是不讲理?”他老婆杜幂不停的拦着他别说了,不要惹爷爷生气。我说:“老子就是不讲理了,哪门做?叫派出所的苟所长拿铐子来嘛。”李夹马上去药酒坛子里倒杯酒来,递给我。我差点休克了:“你在想弄死老子啊。”接过酒杯从窗口扔出去。曾孙李大卫赶紧往窗外看,还嘟起小嘴巴责备老子“祖祖,往窗外摔东西,把人打倒了走不脱哟。”
  
  蔷薇跑到我背后,一把一把的抹着我起伏跳跃的胸脯,安慰我:“爸,消消气,消消气,都这么大岁数了,气坏身体不值得。你带起我们一大家人打拼这么多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你要保重,快莫说那些伤心的事了。”其他孩子、媳妇儿、孙子也一窝蜂跑到我面前,光拣好听的说。吵吵嚷嚷,把我脑壳都弄得嗡嗡响。
  
  我胸中又生出一股闷气,咳咳咳,咳半天才咳出一口浓痰。玉兰要去找痰盂,我啪一声吐在墙角。玉兰立即找来拖帕擦掉。大卫用小手指着我说:“祖祖,不准随地吐痰。”这么小个东西都来指责老子,真像乒乒,有其父必有其子。
  
  乒乒刚当镇长那阵还比较和蔼,像我家的种,时间一长就变了,说的是大话,做的是大事,盯着大人物,看不见小草民。我就教他,嗲嗲活这么些年,看见的风云人物多了,早些年的乡长、保长,腰杆上挎杆盒子枪,喊打谁就打谁,解放的时候一个个有什么好下场?早几年的白镇长,不威风吗?屁股没揩干净,一撸掉了,就活像偷狗儿。贾德蘅在旁边堵我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孩子好好的,就不会说点高兴的事情?”她是个后娘,经常帮着孩子、孙子说话,反倒比我这个亲祖宗还受欢迎。有两次老子气不过,赏她两句“好话”,她就躲到一边嘤嘤哭泣,还要离家出走呢。我她瞪一眼,不做声了。李乒乒说“嗲嗲,你还能活多久?不要管闲事。”又是这句话,我坚持说:“你等嗲嗲把话说完,再大的官都有年龄限制,60岁退休了,不要让别人问还是退下来了吗?像嗲嗲90岁了还在街上灯儿晃,没有人不敬重。”乒乒说:“嗲嗲,这话你都说了N遍了,烦不烦?”
  
  看来真是牛老无力,人老无用。老子越想越不是滋味,缓缓站起身,庄严的宣布董事会不开了。你们这些狗东西,有出息了,儿子认不到老子了,孙子认不到嗲嗲了。接着,我声嘶力竭的吼“滚开些,通通都滚远些。”大大小小的孩子瞪着惊惧的眼睛,看看我,然后跟着大人灰溜溜的朝门口散去。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心里隐隐作痛,既后悔自己的不近情理,又担忧没有把他们教育好,将来会吃苦头。
  
  当天晚上,我没有睡着觉,想了一晚上。天麻麻亮的时候,迷糊了一会。太阳出来之前,我离家出去了,找到曾经一起捡破烂的老王互诉衷曲。
  
  创业
  
  俗话说:“有奶就是娘”。我一家人没有奶吃,都是靠捡破烂才苟延残喘度过难关,到今天才过得人模狗样的。说起来,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当年,轮到下雨天没法出去捡破烂,我就从破烂堆中翻找出一两本破书,多半是还没来得及卖掉的。有的书很厚,不少页面被猫狗等动物用爪子撕得残缺不全,像女孩子打架,首先是把敌人的脸蛋掐烂,破她的像。我一看,就再给这女孩子来个雪上加霜,干脆扯掉破烂的页面,哪一页完整就从那里留下,像美容院连粗皮和瘢痕一起揭掉。然后捧起残缺不全的破书装模作样的看,津津有味。倒不是我对读书有什么乐趣,而是因为孩子。孩子们小时候每当看见我看书,就会跑到我面前,也来看,以为那书上有啥子西洋景。我一想,既然孩子们感兴趣,那就满足他们的愿望,有事没事就拿本烂书装样子。有一次,大儿李夹说“爸爸,我也要看书”,幺儿李艺和三儿李炳都嚷着要看,小女儿翠妹儿也跑来眼巴巴的望着我,可把我弄得下不来台。我东翻西找,终于找到几本略微完整点的书,他们欢欢喜喜拿到墙角、阶沿、牛圈旁边,蹲下,像我一样装出一副读书的样子。后来,他们上学了,读书越来越厉害,弄得我一问三不知,不认识的字还得问他们,他们越发得意,也更用功学习。我不敢再装看书了,就装斯文,说什么话都要加之乎者也,老婆说我是耗子装猫儿,吓各人。我晓得,她们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
  
  我的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能干,李夹初中还没读完,看见家里可怜,就子承父业,偷偷出去收破烂,挣了不少钱,给老子娶回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儿,还生下一个乖咩咩的儿子,就是乒乒。李夹本来心灵手巧,去卖废品时,知道废纸可以做火炮儿,火炮儿就是北方人说的爆竹。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宁愿被炸死也不愿被饿死”。十家有八家和火炮儿有瓜葛,大厂小厂的,大作坊小作坊的,有证没证的,遍地开花。李夹开始帮别个火炮儿厂收废纸,后来又学做火炮儿,生意还越做越大,成了气候。我也给他打帮手。翠妹儿读了大学在很远的地方发达呢。
  
  镇里不准私自做火炮儿,经常下乡查“非法烟花爆竹”,我就拿把锄头,在坡上装模作样的做农活,看见陌生人来了,马上唱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后面有人接唱下句,屋里的人知道检查组了,立即藏匿生产现场。等检查组离开,大家又搬出家什继续生产。有一天中午,儿子出来叫我回家吃饭。我才走几步,屋里就出事了,一团火球像原子弹在我们家爆炸了,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我们家的房子变成了一堆垃圾。我和儿子亡命的跑回家,扒烂砖,掀烂瓦,手脚都出血了也没看见半点尸首,媳妇儿吴红菊和老娘子,还有几个编火炮儿的邻居都报销了。镇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和公安局、安监局来了很多人,拍照的,问话的,勘察了半天现场,把李夹抓走了,叫镇里协助寻找死人尸首,掩埋善后,赔钱。那是我们家最难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天日了。
  
  李夹从监狱出来,揩干净眼角的泪痕,又继续战斗了。他从县外买回来一张火炮儿生产许可证,找几个做黑粉生意的人合伙,从银行贷款,在几个山包包上修厂房,这里一间,那里一间,像土地庙儿。李艺帮他跑销售,穿的是西装打领带,皮鞋加白袜。
  
  李夹还没赚钱,就续房,娶回一个美少女金美美,不久就生出一个洋娃娃样的丫头片子,我说取名李波波,美美坚持要叫金斐斐。公司刚出现起色,李夹就贷款在街头的郊区买下地皮,建成一栋五层大楼,供我们一大家子居住。我叫李夹把老家的房子修好,他安排工匠去修了一间砖瓦房。我回家找人去砍下屋后的大柏树,做了一盒三尺大料,就是大棺材。
  
  公司因为运输上老出问题,李夹坐不住了,就亲自去押运火炮儿,往返于国道318线,有一年入冬的时候出事了,车子在沙河铺大桥上发生爆炸,桥都炸垮了半边,两头的车子堵了有几里路长。我们一大家人赶去的时候,交警在维持秩序,不准我们靠前。乒乒和金斐斐东张西望,终于在警戒线以外捡到一块车上炸飞的烂木片,拿来给我看。我是捡破烂的出身,一看就知道份量,我说:“不像车上的物件。”斐斐说:“嗲嗲你闻一下,还有炸药味呢。”我一闻,立即老泪滂沱,乒乒和金斐斐见状立即嚎啕大哭,如丧考妣。我马上破涕为笑,斐斐问:“嗲嗲,为啥又哭又笑?”我说:“有朝一日,我死了,你爸在土里面哭不出来,要是你们能帮他落一二颗鼠泪就是老子的造化了。”想到这里,我眼角酸溜溜的,重新滚出几颗浑浊的老泪。
  
  后来,李艺升高中,毕业后就做生意,据说还和外国人打过交道呢;现在想来,所谓的外国人,不过是“金三角”的贼贩子,没有遭黑吃黑已经是万幸。
  
  李炳最不中用,读了大学,在县里当上了一个教书先生,经常说现在贫富悬殊,外国人如何富裕、民主、自由。乒乒跟他读书,还没受影响,因为品学兼优,参加工作后像坐飞机一样,先当委员,再做副职,很快就成了镇长,也算给我老李家长脸了。
  
  我们家这点出息,在人家老王眼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事。老子看不惯他的样子活像来头大得很,街上的人也传说,再背时也是县里哪个单位的一把手。老子不相信,未必是个局长不成?没多久,事情就应验了,老王的婆娘子遭怄死,埋人那两天,大大小小的车子把黑泥塝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很多人送了钱,饭都没有吃一口就走了,要是都停下来吃饭,硬是要把黑泥塝的公路榨断完。这下,我才知道,什么叫真人不露相。老王这狗东西还一直跟老子说他的孩子在外面捡破烂呢,后来老子也把他狗日的诀了一顿。他很委屈的样子,说我真不知道孩子在外做什么,开始是跟领导当秘书,后来就说去镇里了,再后来就说在捡破烂了,还说外面的破烂比我们屋里好捡,叫我不要再捡破烂,他一个人捡就够我们一家人吃喝了。
  
  我捡了大半辈子破烂,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业绩,知道捡破烂这行当,在世人眼中历来都不是光宗耀祖的营生。试想想,只要有一点点出息,谁会捡破烂。我之所以走上捡破烂这行,父亲有很大的责任。“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在我7岁的时候,我上学路上捡的一块烂铁拿到废品收购站去,正要转身离开,却见那收购员把烂铁扔到磅秤上,抹了几下秤砣,说“5分钱”,然后就给我3张纸钱。纸分币,现在世面上早就没有了。我接过钱,用指头一摸,痒酥酥的,多少还是有点稀奇感。
  
  当时我还不知道5分钱的价值,只当是好玩罢了,攥在手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料,一进校门就被老师撞见,可把她吓坏了,5分钱哪,鸡蛋都要买5个呢,厉声问:“哪里来的?”她以为我不学好,偷来的呢。当她知道出处后,立即面露喜色,表扬我小小年纪不错不错,将来一定要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同学们都羡慕我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因为我品学兼劣,这可是第一次得表扬呢。这么看来,对少年儿童的表扬往往具有导向性,老师和家长都要慎之又慎。如果当初我的钱是偷来的,经他们一表扬,说不定今天我李某人就是一个名扬天下的江洋大盗了。街上的治安岗亭拆除后,入室盗窃的强盗们日渐猖獗起来,或许就是我徒子徒孙的杰作。
  
  回到家,我就挥舞着几张纸分币。告诉父亲,说老师表扬我了。父亲知道我的德行,一直没有得过什么表扬,今天未必太阳从北边出来了?看见父亲很怀疑,我就把卖烂铁的事说了。父亲喜出望外了,接着就表扬我能干。我把5分钱给父亲,父亲收下了。
  
  从那时开始,我就觉得捡破烂应该是一件很光荣和伟大的事情,开始处处留意地上有没有可以捡的破烂;破烂公司都收的是什么破烂,哪些破烂最值钱,等等。不久我就辍学了,专门去捡破烂。父亲知道我辍学的事,很生气,他说:“我一心指望你读书当官,你不看看,哪个当官的不是人模狗样的,有钱有势的?”可我就是烂泥敷不上墙,心里不服气,嘴上还要犟两句:“爸爸,当官安逸,你为什么不去?”我眼睛乜斜着,看见父亲的胡子在抖动了,估计要出事,全身的肌肉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开溜。果然,父亲抓起一个锄头把就撵过来了。我立即像一阵风一样飙出了家门。
  
  我估计事情没完,说不定啥时就要挨打,而且不知道有没有生命危险,就悄悄把离家出走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也很忧虑,与其让老头子打死,还不如让孩子去江湖上混混,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有出息了呢。街上很多混蛋就是在外面混成了气候的。现在还有很多读大学的后生毕业以后浪迹天涯,总希望在外面混得人模狗样了再回来风光一把。
  
  母亲担心我在外面受冻挨饿,还跑到里屋从箱子角角翻出2角钱塞给我,说是出去躲几天,等你爸气醒了再回来吧。我就这样踏上了外出谋生之路。因为没有什么技能,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在建筑工地挑了几天砖,钱不多,还很累,我拍拍屁股离开了;去厂里做清洁,老是做不干净,被人恶语毒骂,受不了,我抹一把额角,走了。在我把仅有的2角钱用完时,我想到了重操捡破烂的旧业。
  
  那年头,捡破烂的人很少,因为受人歧视。市场经济,从业人数直接关系到效率水平,所以我的收益不错,每天都要卖20多块钱呢。我把卖成的钱积攒着,觉着不少了就寄回家。终于有一天,我想念父母了,就悄悄跑回家,估计父亲也不会再收拾我了。让我很意外的是,父亲把我的钱存着,对外人说我在外面做生意,还给我物色了一个漂亮妹儿。不久就结婚了。当孩子一个一个的降生以后,我又出门“做生意”了,实际上就是出去捡破烂卖。年龄和脸皮呈正比例,岁数越大,脸皮越厚。我不再去重庆等大城市捡破烂,而是在周围的沙河铺、七间桥、屏锦铺、老营场和县城混。
  
  这就是我的全部发迹史,别人记不得,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仇可以不报,因为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报恩却是做人的起码准则。很多对我有恩的人,我至今没有对他们说过半个谢字,但不等于我就彻底忘记他们了。好人命不长,不少好人都先后离世,没有给我报恩的机会。还有一些恩人过得比我好,我只能暗暗祝愿他们幸福万年长,但想起到死不能报答他们的恩惠,心里就隐隐作痛。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无用。
  
  等死
  
  贾德蘅在洗衣服,孩子们在做作业或玩耍。看看窗外亮晃晃的太阳,我抓起一把蒲扇,把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扔在床头,从柜子里摸出一把钱揣进去,形状都差不多。悄悄出门。
  
  找到一起捡过破烂的老王,只说去乡下走走。老王问走好久?他以为像往天转田坎,一会儿就回来,我说起码一个月。他就幸灾乐祸,说你那么乖,啷个还是遭媳妇儿撵出来了哎。差点把老子气死。我心里想,无论怎样也不能和你那下三滥的勾当相提并论。
  
  离开老王,我想象着叶落归根,谋划着如何把自己这一把老骨头送回从小长大的鲤鱼湾故居,钻进黑土,变成黑泥。想到这里,我摸一摸衣兜里揣着的高仿真奶瓶,就是红英给我孙子坛坛喂过奶粉的那个,肉唧唧的,绵实、磁性,像李孙氏年轻时的样子。我每次看见孩子、孙子吃奶,都想象着那滋味儿一定很甜美。我娘曾说,我出生那时,杨森和刘存厚的队伍老在这一带打来打去。家家户户都没有吃的,娘没得奶水,世人都说我要遭饿死,但我命大,吃点菜羹就活下来了,还这么高寿,差不多了。知足常乐。
  
  我摇着蒲扇,像流浪汉走在黑泥塝街上。这里原本只有一条独街,生在黑水河和青龙河的汇水口,靠黑水河边的房子多些。今天两条河之间的三角形台地上建满了住宿、商务用房,洗头城、洗脚城、洗澡城遍地开花,做火炮儿的,挖煤炭的都来开发房产;成群结队的泥腿子走出稻田响应城镇化,到镇上买房子像买豆腐,把房子价钱抬到县城的水平了。我来到了一个建筑工地。这里在3年前还是一片肥沃的稻田,现在正在建镇政府大楼和广场。挖土机“吐吐吐”的叫唤着,屁股上在喷出一股股黑烟,长长的铁臂伸出去又缩回来,再举到平川牌农用车的背篓里,倒下泥石。路边砖堆垮塌了,甲乙两个大汉在慢条斯理的堆码,个子比我年轻时还要壮实点,面相很憨厚,没有奸商的油滑影子。热辣辣的太阳挤出他们体内的水份,像胶水一样把他们的背心紧紧粘在背上,黄褐色的汗渍沿腰际画出一个U字。又我说:“你们在码砖呀。”二人看我一眼,也不搭腔,继续不紧不慢的工作。我只好直说我有点散工,200块钱一天;市面上的小工只有100块钱的样子,30年前只有1块钱一天。他们问做什么。我说比你们现在松和些嘛,保证没有这里太阳大。他们很爽快的答应了我,去给老板请假。老板看看我,有点疑惑。我说我是他伯伯,屋里要死人了,过几天就转来。老板一听就同意了,说快去快回。我带甲乙两个大汉在街上买了吃的米肉油盐之类,还有蚊香等用品。我还特地叫他们买了两捆二元纸,挑着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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