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隔岸婆

作者:南方朱雀 字数:5530 阅读:26 更新时间:2016/06/09

小小说:隔岸婆

从我家到镇子里有十里路,村里人要到镇子里赶集办事,全靠双脚走着去。走路吃力,途中需要作短暂休息,半路里一个叫小坑的村子正好可以息脚的地方。说村子,其实只有一户人家,有人住着,就可以称的上村子。小坑村刚好在半路上,到镇里五里路,到我们家也五里。我的家在山上,到小坑村这五里路,路途陡峭,从小坑村往外的五里路,地面就开阔起来,道路平坦,路边的溪流比我们上面要阔许多,溪水也不像我们上面那样,潺潺潺地响个不停。
  
  那户人家在我们走的路对面,中间隔条溪。到那里去,要过溪中的十几个丁埠。从这边看过去,树荫竹影中有两间茅草房,一根不高的烟囱在茅草里伸出来,向着天空吐炊烟。
  
  那里住着一个婆婆,父亲叫她隔岸婆。
  
  过溪去,进隔岸婆家找条凳子坐,隔岸婆门前的石鼓上也可以坐。当然,如果口渴想喝茶水,也得过溪去,向隔岸婆讨。我对父亲说口渴,父亲就把我给背了过河去。过石丁埠时我很害怕,生怕父亲站不稳脚,把我给摔进溪水里去。过了水,还有一段不很陡的小路,上坡的,路面不阔,但干净清爽,路两边种着花草,两行整整齐齐。这与我家门前就大不相同了,我家门前到处都是垃圾杂物,石头树枝什么的随处可见,一不小心,可能将人绑倒,哪里能看到一点花草。茅草房前一个小院子,周围有一圈矮墙,矮墙脚下有花草。父亲在门外就高声喊叫,隔岸婆在家吗,我家小鬼想喝点水。在这时,我就会听到从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茶水有,自己倒就是。父亲就背着我进门。那门框不高,父亲低着头,弓着身子,又怕我的头碰到上面门框,再向下弓着身子。后来实在不行,就把我从背脊上放下来,让我自己走。
  
  隔岸婆家的地平整清洁,比起我家来,不知要好多少。我家的地高低不平,说准确一点,就是地中央呈一个大坑,进门到锅灶要走下坡和上坡。隔岸婆家的桌子在锅灶后的墙壁旁,紧靠着墙边的窗口,光线照进来,把洁白的茶壶映的闪闪发亮。茶壶有两个,最外面那个茶壶身上画有一条龙,龙刚在海水里跃出来,水珠乱溅。一看这画,干渴的心里就滋润了。隔岸婆家的两个茶壶,一个泡着苦丁茶,一个泡六月雪。茶壶边有两把热水壶,是铁壳的那种,大红有花的,上端盖着个白色盖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铁壳热水壶。旁边有口清花大碗,是供路人喝水用。父亲给我倒了碗白开水,因为我身体不好,不能喝凉茶水。隔壁婆就在这时走了进来,她不怎么老,脸颊光滑,身骨硬朗,如果年轻几岁,一定是个很好看的美人。隔岸婆手里拿着一小捆柴禾,是干燥的那种。隔壁婆问父亲,这个是你的小?父亲说是的,背他去镇里看看医生,他老闹肚子。隔壁婆说,生的如此客气,蛮像你自己。
  
  我们喝过茶水后,在隔壁婆家坐了一会。两把竹椅子分别放在门口边,我与父亲就坐在那里。隔岸婆忙自己的活。
  
  隔岸婆穿的衣服是件新的土布对襟短衣,洁白清爽。我娘的衣服就不能跟她比了,一年到头,穿着一件补丁加补丁的粗布衣,好像从来没有脱下来洗过,一只袖的袖口已经咧开。
  
  我看到,隔岸婆家养有鸡五六只,一只旧瓦罐放在桌边那扇门旁。瓦罐里还有许多玉米,掺杂着一些稻谷,那些鸡对着瓦罐瞅瞅,又走往别处,不想吃。这就与我们家引成强烈的反差。我家的鸡到处觅食吃,似乎永远吃不饱。有时候,我们不小心,将粮食放在较低的地方,鸡就会乘虚而入。我父亲见了,就会对着鸡们大喝一声,把鸡赶的满天飞。这个老雁拖的!我父亲总会对着满天乱飞的鸡大声咒骂。我经常看到放在地上的地瓜被鸡啄成个大麻子,甚至啄进去好几个大洞。鸡们连青菜猪草都不放过,连屋边的庄稼都不放过,为此,只好在庄稼地边搭起道道篱笆。
  
  隔岸婆家比我家富有许多,她家粮食比我家多,什么都比我家强。我要是住在她家,那该多好。或者是她的儿子,那又该多好呢。
  
  我家住在小坑村还要进去五里路的深山里,山里就树木多,外县那些木材行贩们,大批量地进我们那里购买树木,背到他们那里的集市上贩卖,从中取得利润。当时,我们当地的政府也是要管的,然而鞭长莫及,偷树卖树成了公开的秘密。就像我穿在身上的衣服,就是父亲偷卖树木得来的钱买的。
  
  树贩们一般都在晚上动身背树,他们怕被政府的人看到。如果被政府的人看到,就有严重后果。树要没收,还要罚款,进班房等等。树贩们叫政府里的人叫作强盗,因为这些强盗把他们的树没收了后,也拿去卖,卖了钱,不上缴国家,就他们几个人分了,这不是强盗是什么?这些强盗是官,树贩们也叫他们作官强盗。树贩们背着树,路上只要听到有人说,前面有强盗,就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得立即背树避开,把树藏进灌木林中。
  
  贩卖树木的人,在我们本地叫他们作买树人。
  
  买树人在山里买来了树,沿山路背到小坑,也都要休息的。隔岸婆家就成了他们的栖息地,他们把树藏在隔岸婆家茅屋后面的空地上。那块空地满是柴草,树放在草丛中不会被人发现。大路在溪的这边,一般人都走大路,不口渴不会过这边来。买树人将树背过那边,心里多一份踏实。藏好树,人就进了隔岸婆家休息,或在隔岸婆家吃饭,喝茶。
  
  隔岸婆家的茅房共上下两间,从下间到上间就差一级楼梯的高度,中间也是泥墙隔开。下间分两节,前半间隔岸婆自己睡,后半间也有一张床,供买树人睡。买树人在隔岸婆家吃住,就会给一点钱,隔岸婆没要求给多少,全凭人家给多少是多少,吃饭连住一般是两块。如果没有吃,就住一夜,只给一块钱。有时候,买树人会给隔岸婆带一些生活必须品,包括面粉啦,肉啦,盐啦等等。有时候,隔岸婆自己要求带什么,买树人自然说到做到,像那两把茶壶两把热水壶就是买树人带来的。
  
  隔岸婆是靠买树人养的。我们边上的人都这样说。
  
  隔岸婆的下间后半间那张床,我也睡过。有一天,我和父亲到镇里做事,回来晚了,走到隔岸婆家,向她借宿,隔岸婆就对父亲说,好吧。自然,我们没有付钱给她,白白住了一个晚上。隔岸婆和我们也算是同一个大队的,算本村人,所以父亲没有说给钱,即使给了钱,隔岸婆也不会收。可以这样说,从那时起,隔岸婆家住买树人的事,我开始知道一二。
  
  早晨醒来,父亲已经起床出去了,父亲不在,我就能推理出天已经大亮,我们就要赶路了。我睡眼朦胧地坐在床上,想再睡一会,已经没有了睡意,想下床又不愿意,坐在那里刚舒服。父亲肯定要等一下才能回来。窗外的竹叶,被晨风吹得荡来荡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阳光照进了窗台,屋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土坛子,这些土坛罐比酒坛要大许多,是用来存放粮食用的,因为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有这个习惯。我睡的这张床,是张简易的木床,床里壁的木板上,画有一幅图,一个农民正在用心地耕田,他前面那头牛,正吃力地朝前走。图画的两边有一幅对联,写着:入夜当思来日事,天明急起勤耕读。
  
  我第一次看到写在床壁上的对联。
  
  隔岸婆的生产队,连在从小坑进去还有三里路的一个村子,他的一个儿子就生活在那里。隔岸婆从前嫁在那里,生了儿子后,丈夫去世了,隔岸婆将儿子带回小坑,等到儿子八岁那年,送还给那户人家。隔岸婆没有劳动能力,加上路途远,说加入集体生产劳动也是句空话。她儿子有时候给她送一些队里分来的粮食,到年终粮食款都算进她儿子一家,从她儿子那里扣除。隔岸婆认为这样会增加儿子家的负担,就坚决不要队里的粮食。
  
  隔岸婆搞单干的事被公社知道了,说咱公社还有一条很大的资本主义尾巴竖得高高的,就派干部到小坑来查。那干部进隔岸婆家门时,一头撞在门框上方的横木上,啊哟哟,啊哟哟。干部一看那门框那么低,刚才不应该那么昂首挺胸就对了。隔岸婆见有人撞了门框,赶忙上前陪不是,看看干部脑门上是否起了包。干部很不耐烦,说,没事没事,你为什么不参加集体?隔岸婆说,没看到?那干部本要发火,见隔岸婆一个六七十岁老太婆,怕弄出事来,就强忍住。又问,你儿子呢?听说你有两个儿子。隔岸婆说,都过继给别人家了的,我就一个人。那干部又说,你可以搬到儿子那里去住。隔岸婆说,儿子已经送给人家了,我还好意思到他那里去?干部听后,觉得没办法,回去向公社如实作了汇报。公社书记说这事不行,一定要她集体,可以强制执行。
  
  那干部又跑了一趟。干部先找到隔岸婆的儿子,做了她儿子的思想工作。她儿子答应愿意把母亲接到他家去。干部跑到隔岸婆家,跟她说明来意。隔岸婆说,愿意到儿子那里去,参加集体。干部问隔岸婆什么时候动身。隔岸婆说就现在动身。干部让隔岸婆收拾好行李,跟他上路。隔岸婆真的收拾起行李,收拾好了,对那干部说,我们走吧。
  
  干部说,这行李大沉了,得叫你儿子来帮忙挑一下。隔岸婆说,我是走不动的,你去把他叫来吧。干部只好跑三里路,想把她儿子叫来。儿子已经出门干农活去了,找不到。没办法,干部只好回来。
  
  隔岸婆坐在行李边,木木地,像一尊塑像。干部说,你儿子找不到,还是你自己走一下。隔岸婆说,我的手脚有些麻木,怕走不动。干部说,那你刚才不是说会走吗?隔岸婆说,我哪里有说过我自己会走?干部想了长久,隔岸婆真的没说过自己会走。但是隔岸婆说同意到她儿子那里去,不就说明她会走吗?不会走怎么去她儿子家?
  
  干部问,那我们怎样走,行李我挑,你空手走吧。隔岸婆说她的脚痛,走不了,要干部背她去。干部大骂一声,气呼呼转身走了。
  
  那以后,干部再也没有来过隔岸婆家。
  
  隔岸婆家也有一块地,那是祖上传下来的,没有被集体掉,她种菜用的。我到隔岸婆家,看到她拿回家的菜,菜叶总是肥厚发亮。我父亲说她家住着买树人,买树人撒在她家的尿多,这些尿液是很好的肥料,有肥料,种的庄稼的大。我总觉得我家从生产队里分来的粮食又瘪又小,与隔岸婆家有着天壤之别。
  
  隔岸婆家其实像家茶亭,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在她家喝茶,在门前那一排沿街石鼓上坐坐,那地方正对着下面的山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风,活像风车的屁股,夏日里天气炎热,过路人都会到这里边乘凉边喝茶,边聊天。
  
  隔岸婆每天清晨起床就提水桶到溪里挑水,烧起大锅的茶水。苦丁茶到山里去采,她家的后门山上就有许多株苦丁茶树,最大的那棵要两人合抱,另外的几棵,也要一个人才能抱过来。隔岸婆用竹构子将边上的苦丁茶枝构下来采摘。六月雪是地边生长的一种野草,农历六月开花,雪白的一朵朵,远远望去,好像一大片雪花落在那里。隔岸婆地边的空草地上就有许多。隔岸婆到地里做好了活,就会进入那片六月雪的花海中采摘六月雪花,系成一小捆,绑在锄头杆上挑回家。我曾听父亲说过,隔岸婆烧茶水供路喝,她是在修行。隔岸婆嫁过两个老公,生了儿子后,老公就去世。为此,隔岸婆找算命先生算命,那算命先生说她命硬,嫁一个死一个,劝她别再嫁了,多留几个好男人在世上,你还是做些好事,修修来生。所以隔岸婆坚持每天烧茶水,供口渴的路人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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