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举手之间
小小说:举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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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河岸边时,宝叔差点儿晕过去。那一刻,宝叔犯了个错误,他以为自己已经上岸了。既然已经上岸,就可以放松一下,宝叔的心一放松,立马就晕厥过去。就在宝叔差点晕倒在水中时,一个水浪打来。宝叔听到水浪声,吃了一惊,他睁开眼睛,猛然看到,眼前哗哗流淌的还是河水,他还没有上岸。宝叔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肩膀上的树木抛起,转换个位置,继续向河岸走去。
宝叔肩膀上的树木,是从老家背来的。早上四点钟,他就偷偷背树上路。出门的时候,宝叔不敢开手电筒,还轻脚轻手地,从自家屋里溜出来,宝叔怕被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那后果不堪设想,进公社学习班,站台前,罚款,没有钱也要你变着法子拿出钱来。宝叔一家八口人的连碗粥都喝不上了,难道真的让父母亲喝西北风不成?让孩子们去喝西北风不成?
队长真的不是个东西,宝叔觉得,这个队长似乎早就发觉他宝叔有偷树卖树的心思,每逢路上遇到,总是睁着双怀疑的眼睛看宝叔。宝叔在心里说,我又没做啥,眼睛瞪个屁,你怀疑个屁啊。宝叔知道,如果这一次被队长给撞上了,那真是见阎王了。哪个社员旷工一天,队长就要扣十斤粮食。别看十斤粮食数字不大,在粮荒的年代,扣去十斤粮食,可要人命了。在宝叔家,八口子人,每天也只有吃三到四斤粮食。十斤粮食,可以吃上三四天。早上宝叔背树出门时,不由自主地朝队长家的门乜了一眼。门口黑糊糊的,连昨天放在门前的那捆干柴,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个熟睡着的娃娃。其实,放在队长家门前的那捆柴,早三四天前,宝叔就在村口的路边看到过了。柴种是青一色的落叶柴,用紫腾捆扎着,足有一百来斤重。宝叔当时盯着那捆柴看了长久,宝叔看着柴禾就有一种冲动。宝叔当时这种冲动,后来自己想想也好笑,他想拔出腰中的砍柴刀,对着那根粗大的捆在柴上的紫腾,很很地砍上一刀。
宝叔走上河岸,就感到一阵目眩,肩膀上的树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宝叔看到脚下是个土丘子,应该是大路的路口。这一回,宝叔就真的晕厥过去了,宝叔也可以晕厥了。树木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自己跟着扑在树木的上面。宝叔的手被弹起来的树木压在下面,一阵剧烈的疼痛。宝叔拚死命把手从树底下抽出来,一看擦破一大片皮,血丝从多个破口渗出来,好在没有大出血,宝叔朝伤口吐了口唾沫,放在脸颊上轻轻擦了下,让唾沫匀称地护在伤处,止住出血。宝叔就在这个时候睡过去了。也可以说宝叔是在这个时候晕厥过去了。
宝叔是被一阵嘎嘎嘎的鸣叫声给吵醒的。宝叔醒来时,觉得浑身发冷,双脚疼痛,那处手伤,反而不那么疼痛,还热烘烘的。宝叔看到远处的山,溪水流向那边山脚下,引成一个大大的弧线。弧线内是一大片田地,都种了麦子。宝叔看到自己的裤管还没放下来,刚才过河水时,他把裤管给卷起来的,裤管有一大半已经浸湿。宝叔举起僵硬的手,试着去放下裤管,无论怎么着,裤管挽着,总是受寒,放下裤管,能挡风。宝叔的裤管还没有全放下时,他又听到几声嘎嘎嘎地叫声。宝叔看到,在他下方那片草地里,有两只雁鹅在吃草。
雁鹅吃得很起劲,吃得香,尽管草地里没有多少草。
那年是个年里春,到了正月,天气渐渐暖和过来了,水沟边长出了绿草,宝叔他们的生产队春种进行了一半,不想来个倒春寒,先是下了好几天雨,后来还下起了雪。队里的社员,一真被困在家里,做不得活。那时,宝叔就计划背根树到市里卖了,再买些米或者面粉回家。宝叔家上有老下有小,父母亲已经年过七十,做不得活,全靠宝叔养。宝叔自己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的两个,已经进学堂读书,小的两个,一个丢在家里,任他整天在地里爬行。另一个都是宝叔的婆娘背着,到队里上工去也背着,做了一阵活,孩子会在宝叔的婆娘背脊里睡着。宝叔的婆娘把孩子解下来,在地边找块平坦的地方,将家中带来的一件旧棉袄铺下去,再把孩子放在棉袄中。做好这一切,宝叔的婆娘伏在边上大气不敢出一声。刚才一翻动作,差点把小孩子吵醒。孩子长了长小嘴,摇了摇小脑袋,接着睡他的大觉。宝叔的婆娘才放下心来,将棉袄边缘包裹起小孩子的身体,留上方一小块空间,让孩子的小脸露起来,宝叔的婆娘再看看孩子,他的确已经睡着了,就回到原地方做活。这一切,宝叔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儿。宝叔就拚命地锄地,锄的满头大汗。在年前初冬时候,宝叔曾偷偷背了根树卖了,买回八九斤面粉。小孩子们吃了麦面,立即白胖起来。自从过了年后,宝叔家的饭食状况再度不好起来,小孩子们就跟着瘦下去了。
前面两只雁鹅也是两只饿死鬼,这是肯定的。草地上的青草,稀稀拉拉的,谈不上茂密,雁鹅吃草的时候,嘴里会吃进去泥巴。宝叔十分确定他的想法。前阶段天气不好,雁鹅得不到食物,现在,雪开始融化了,河水解冻,青草露了出来,雁鹅也就出来了。
宝叔的心就有些不平起来。雁鹅的困难,只是天气造成的,天气状况一好,这种困难就马上解除。而他宝叔呢,宝叔的困难,不仅仅是天气,还有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宝叔甚至感到自己永远没有个出头日。就说这趟偷着背树吧,像做贼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不说,还要进学习班,还要遭罚款。偷卖成功,解决的只是几日的生活。
宝叔从旁边拣起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是三角形状,棱角都很锋利。宝叔仔细看了看石头,咽下口唾沫,宝叔想把这块石头投出去。如果把这块石头投出去,前面两只雁鹅的一只,是必死无疑的。宝叔慢慢将石头举了起来。
宝叔在六岁那年,就给地主家做放牛娃,直到十六岁解放回到家。在漫长的放牛生涯中,宝叔练就了一手飞石的技艺。那时,宝叔的牛经常跑到庄稼地里吃庄稼,宝叔赶不上牛,就用石块扔。刚开始,宝叔的石块都是扔在牛的背脊上面,牛已为人在边上,用柴棍打它,拚死命地往前面跑,结果越发糟蹋了庄稼。宝叔想办法,要把石块扔到牛的头部,要么扔到牛脖颈上,牛认为有人在它前面打它,就会调过头来,自己逃出庄稼地。
宝叔扔石块就是从那时学起来的。宝叔的飞石虽然不是百步穿杨,在十几米距离内,可以百发百中。
那时宝叔经常在放牛回家时带上一两只鸟兽,如果肉多,地主家人烧起来大家吃,肉不多,就给宝叔一个人吃,算是奖励宝叔的。地主对宝叔宠爱的很,经常给宝叔做件新衣服啥的。有时宝叔把多余的新衣服,送回家中,给弟妹们穿。
后来,宝叔忽然就没有鸟兽带回家了。宝叔听到过地主对别人讲起他,说养他就像养一只狗,经常有兽肉吃。宝叔火死了,有一次在山上砍柴,砍到了自己的手,宝叔的父亲从家里赶来,教训了他一顿,然后,将宝叔背回家中。
宝叔的手伤还没有全好,肚子又疼了。宝叔的肚皮疼痛的要命,不停地在床上翻滚着。因为宝叔手痛,不大好全身翻滚,只能作半身翻滚。那时,躺在床上的宝叔,看起来真得很可怜。
要命的还不是这些。
家中没有钱,不能上医院,比肚皮疼更要命。宝叔的母亲只好用土办法给宝叔治病。请公鸡当医生,这种办法是宝叔家乡一带常用的医疗方法。
平时到不了边的公鸡,站在宝叔肚皮上,是非常听话的了,一动不动,连咯咯咯叫一下都没有。宝叔自然不敢动一下,公鸡的眼睛盯着宝叔的眼睛,相看两不厌。宝叔觉得肚子不那么疼了。宝叔的母亲问宝叔的时候,宝叔对母亲这样说。母亲问宝叔,现在想吃点啥?宝叔摇摇头,说不想吃。
宝叔的肚子再一次疼痛起来的时候,宝叔的父亲说,得用石灰和着鸡蛋烤成饼,让宝叔吃下去。宝叔的肚皮痛,是有虫子在里面作闹,石灰有毒,能杀死虫子。
自从吃了石灰蛋后,宝叔的肚皮疼就好了。宝叔回去放牛。
宝叔就不玩飞石击鸟,飞石击兽了。宝叔就在山上玩飞石击树,飞石击岩。宝叔飞石想击树枝,就不会击到树身上,想击哪里就哪里。
现在,宝叔眼前的两只雁鹅吃的正起劲,宝叔虎视眈眈,雁鹅丝毫没有察觉,要是宝叔在这个时候,飞石出去,两只雁鹅中的一只,肯定一命难保。
宝叔没有投石出去,因为宝叔的肚皮仿佛又要开始疼了。宝叔用手摸了摸肚皮,肚皮好像不那么痛,只是异常地饿,心想,管他呢,合家大小都饿得皮包肯头了,他这一趟出来,主要就是为解决一家人的粮食问题。
宝叔看雁鹅吃的真香,他想先让雁鹅饱餐一顿再说。作为动物,和人是一样的,吃喝拉撒,是一种天然的本能,没有罪。就是有罪的人,最后一餐,也是要吃的。宝叔小时候,看过一本戏,叫《林招得卖水》。林招得的未婚妻王千金,送饭给正在刑场上的林招得吃。王千金在饭中拌着沙石子,林招得不知其中缘故,骂了王千金。王千金对林招得说,沙石拌饭,可以延时,听说包大人陈州散粮将要回来,会路过这里,到时候我们可以向包大人诉说冤情。古代刑场上,只要囚犯还在吃饭,就是要行刑的时辰已到,也不能夺下饭碗立即执行,定要等囚犯吃完饭再行刑。所以,宝叔将举起来的手缩了回来。宝叔要等雁鹅吃饱肚再说。
宝叔的肚皮饿的贴过了背脊。宝叔觉得浑身无力,又睡过去了。
宝叔他们的生产队,这几年下来,没有一年有个好收成,加上宝叔家的口粮少,分来的粮食,远不够他们一家八张嘴巴。儿女们年龄小,口粮跟着小。宝叔最小那个儿子,一年才六十斤的口粮。宝叔的父母亲又没有工分粮。生产队里分来的粮食,一股脑儿,还盛不满家中那口木桶。去年一个冬下来,到年卅,连烧年夜饭的米都没有。正月里,人客来他家拜年,烧点心的东西还是借人家的。一个正月下来,被拜年的客人折腾的够呛。宝叔的婆娘,一见客人来到,浑身毛孔都张开了。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宝叔的婆娘才松了口气。
正月十九那天傍晚,宝叔的婆娘正准备去猪圈喂猪,门口慢腾腾地走进一个人来。宝叔的婆娘昂头一看,见一个远房亲戚,嘴里吊着根旱烟管,一遍咳嗽一遍叫声表嫂。宝叔的婆娘吓了一跳,忙叫亲戚先坐一下。亲戚把一包白糖放在了宝叔家的桌子上,然后坐了下来。亲戚坐下后,宝叔的婆娘说,你先坐,我去喂下猪就回来。
宝叔的婆娘站在猪圈外面,遇到邻居也来喂猪,就与她拉起了话。那邻居问,你家似乎有客人?宝叔的婆娘正闹一肚子火,就没好气地说,是某某,到今天了,抓了不到一斤的白糖,算是到我家拜年,烦死了,烧点心的东西都没有!宝叔的婆娘刚说完,觉得身后有人走来,回头一看,没想到正是那位客人。
客人涨红了脸,讪讪说,今天晚上,无论你怎么赶,我都要赖在你家了。宝叔的婆娘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个感受,可以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第二天,等客人走了,宝叔的婆娘跟宝叔吵了一架,说你再不去外头挣些吃食来,我就不给你烧吃,让你喝水缸里的水!
从那时起,宝叔就暗中打定注意,背木头出来卖,然后换些东西回家。
宝叔看到,两只雁鹅已经跑到前面那块麦地里,在起劲地吃麦。宝叔生气了。宝叔认为雁鹅根本就没资格吃麦,麦是人种的,你雁鹅是在偷吃啊,那叫破坏集体庄稼,罪名不小的。
宝叔握起刚才那块石头,猫步向前走去。
宝叔逼近那块有雁鹅在吃的麦地,站稳身体,高举起石头,想飞石出去。
这是一顿多么舒服的美餐啊。
那一只雁鹅足有五斤重,除去毛,除掉内脏,还有三斤多。何况许多内脏还可以吃,像肠,胃,肝,心之类,都是好东西。宝叔咽下一口口水。宝叔仿佛看到,一大锅油珠四射的雁鹅肉,在他眼前翻滚着,雁鹅肉汤黄澄澄的,正在冒着泡泡。家中的婆娘在等着他的好消息,还有孩子们,父母亲,都在等他,等他弄到食物的消息。
所以,宝叔将举着石头的手,试了一下,找一下感觉,感觉找到了,飞石出去,管叫那两只雁鹅中的一只,百分之一百毙命。
就在宝叔想飞石出的时候,宝叔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幅十分好看的图画。两只雁鹅吃完了这片麦子,正在肩并肩朝前面走去。这是一幅恩爱夫妻图,夫妻俩头翘得一般高,脚步齐刷刷地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宝叔想投石出去的手,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前世打死鸳鸯鸟,今生拆散好夫妻。这句俗语在宝叔家乡那一带广为流传。要命的是,宝叔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宝叔还在做放牛娃的时候,飞石击死许多野兽。后来,有一段时间,宝叔夜里经常做恶梦。一天到山上放牛砍柴,不小心砍到了手。宝叔砍柴砍到手,他父亲赶来看望,对他说的就是这句话。宝叔的父亲说,记住,今后不要谋命了,前世打死鸳鸯鸟,今生拆散好夫妻!宝叔听后,吃了一惊。
那时候,宝叔回家过年,经常参与父母亲祭祀活动。后来,父母亲去世了,宝叔自己成家立业,逢年过节,都要祭祀祖宗,祭祀天地。当然,宝叔的这种祭祀活动,在当时是非法的,宝叔都是偷着搞。对于前世打死鸳鸯鸟,今生拆散好夫妻,这一说法是否可信,宝叔是相信不疑的。因为在宝叔他们村里,就有一个打猎人,经常昼伏夜出,打了许多鸟兽,钱是挣了,可是他婆娘,趁他夜里出门的时候,与一个光棍汉鬼混,后来私奔了。这件事在宝叔看来,不是前世打死鸳鸯鸟,今生拆散好夫妻,而是今生打死鸳鸯鸟,今生就拆散好夫妻,现世现报。等到转世拆散好夫妻,可能还需有其他修行的。说有位看相人,给一个人看相,说那个人四十九岁过不了。过了一年后,看相人又一次遇到那个被他断定四十九岁过不了的人。那个人问看相者,你说我四十九岁过不了,我现在已经五十岁了。看相人再一次仔细看了这个人,印堂通红明亮,一年前灰黑的印堂已经不见。就对他说,在这一年里,你一定做过啥好事。那人想不起来,自己做过啥好事。看相人友善地点点头,说,你再仔细想想,定有好事做过,不然,你这个人四十九岁一定过不了。那个人低头认真想起来,说,其他也没有可想的事,就今年夏天,我出门在外,在路上遇到一个躺在路旁的人,看样子快要死了,当时,我认为他是发痧,就在他的后脑勺扭了几把,立马乌黑发紫,我知道定是发痧无疑,就在他背脊上也扭了两行。看相人向那个人挥手,让他停止说话,对他说,你就是给那个人扭了几把,才让你躲过了这一劫。从你现在的相来看,你可以活到八十二岁。
雁鹅虽然不说人话,可是它们是通人性的,它们有夫妻生活,有孩子,会说话。宝叔现在想起来,雁鹅比人还要聪明,冬季里,大批雁鹅从北方迁徙到这里来,一交夏季,又迁徙回北方。雁鹅在迁徙途中,会排成一字方阵,或人字方阵。人呢,集体这么多年了,连种点自己吃的粮食都困难。轻松的活抢着做,重活累活无人问津。出门如死虫,回家像条龙。
宝叔想到在家里的婆娘,她旁边肯定围着孩子们。婆娘正在依门张望,小家伙们也在向外张望。他们在等宝叔的消息,有了粮食,就可以烧火做饭。还有,宝叔的父母也在等他的好消息。
宝叔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石头,想击向雁鹅。
宝叔正想飞石出击的时候,一只小麻雀从宝叔头顶飞过去,发出唧地一声鸣叫。宝叔的目光跟着麻雀看到一边去。宝叔刚想回来关心他的雁鹅时,又一只麻雀飞了过来。宝叔的眼皮跳了一下。宝叔急忙看那两只雁鹅,只见两只雁鹅一齐低下头,贴着地面走路了。一股同情心在宝叔心中滋长出来,雁鹅在地中觅食,他宝叔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觅食的鸟呢。
两只麻雀一齐飞过来了。两只麻雀在宝叔眼前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宝叔再次想到了远在家中的婆娘。宝叔与他婆娘算得上一对好夫妻,在他们村里是出名的。
宝叔做放牛娃回到家里,当年父母亲双亡。宝叔在一个好心人的凑合下,做了个上门女婿。那时,宝叔的婆娘年轻漂亮,上有兄长下有妹妹,只因宝叔家中穷得叮当响,宝叔的婆娘没办法嫁过来,那个凑合的好心人,也看出这门道,就建议宝叔做上门女婿。
宝叔做了一年上门女婿,就感到不对头。主要问题是婆娘家有兄弟,兄弟知道宝叔将来要跟他争家产,见宝叔在他家很不高兴。
那个好心人建议宝叔带婆娘回家。
宝叔与婆娘在一间茅草房下过冬,夜里睡在稻草窝里,一个泥罐当脸盆,剩饭剩菜,也都用这个泥罐。宝叔的家产就这个泥罐。
家里穷,宝叔与婆娘的感情越来越深。在宝叔婆娘生下第一个儿子后,宝叔家盖起了两间瓦房。日子虽然紧巴巴,可来日有盼头。
可以这样说,宝叔与婆娘只要一个离开这个人世,那后果是难以想像的。所以宝叔看到两只雁鹅低头并排走路时,生出这种感慨来。
宝叔收起了手中的石头。
宝叔站了起来,目光落到那段木头上。宝叔现在就要背它去出卖,换些粮食回家。宝叔的衣兜里藏着五斤全国流动粮票。这五斤全国流动粮票,也是一个做树生意的人给宝叔搞来的。说做生意人,其实不妥。说白了,也是个农民,日子过不了,偷着做生意的。和宝叔偷着卖树一样,他家住在平原,没有树好卖,只能偷着做生意了。宝叔一直暗中与他联络,把树卖给他。他把树背到树市里卖了,赚几个钱。宝叔卖给他的树,是便宜的,正因为如此,那人给宝叔弄了粮票,算是谢宝叔。那人早就叫宝叔自己背树到他们那里去卖,说我会帮你卖个好价钱。等一下,宝叔背树到树市,就是托那人的门路。他们早就有言在先。
宝叔向那段木头走去,那段木头在身后,刚才追赶雁鹅,宝叔多走出好几步路。
宝叔往回走了几步,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那两只雁鹅,只见雁鹅还在那里吃麦子。
宝叔看看手中的石头,忽然高举起来,朝雁鹅吃麦那个方向扔了出去。两只雁鹅显然受了惊吓,快步朝前面跑去,再张开了翅膀,一边跑一边扇,慢慢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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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叔回到家的时候,天早就黑了。到了村口,宝叔索性就在村外的荒地上坐了一坐。宝叔想让天再黑一些,再黑一些,对宝叔来说,就更加安全。
宝叔侧着身子,仔细听着从村里发出的声音,哪怕是一点点,宝叔也要分析一下,这是哪家发出的声音,是大人发出来的,还是小孩子们发出来的。宝叔感到身体乏力,就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天上的星星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宝叔。宝叔从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样的话,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宝叔不知道自己的星是哪一颗。
村里人开门关门的声音在不断传来,宝叔知道,他们都要上床睡觉了。宝叔便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身边的麦粉袋,麦粉共有七斤,宝叔在回来的路上,拣了根柴棒,挑着麦粉架在肩膀上。一路走来,每次坐下休息,宝叔都是将麦粉轻轻放在身边,并用手抓住袋口,生怕别人随时会抢走似地。宝叔刚才躺在地上的时候,没有用手抓住袋口,到家门口了,宝叔的胆子大了许多。现在,宝叔用手抓住袋口,是想起身进家门了。大伙都睡了,没有人看见,神不知鬼不觉的,宝叔心里又踏实又兴奋。
宝叔向着村里一步步地进去。就在要进村的当口,宝叔停了下来,像个贼似地。宝叔听了良久,知道大伙都入睡了,于是,就大着胆子向村里走去。
家门是没有上闩的,婆娘知道宝叔要回来,只是虚掩着。进了门,宝叔就直接上了楼。婆娘已经把小孩子们都哄上了床,自己就床沿坐着。一旁的煤油灯,闪烁着微小的光亮,婆娘正在专心致志地缝补旧衣服。
宝叔的到来,婆娘没有多大吃惊,只对宝叔说,肚皮定是饿了的,我给你拿吃的去。说完,婆娘就下楼去了。
宝叔真的很饿了。在树市里,宝叔在那位朋友的帮助下,把树卖了。朋友让宝叔上自己家中玩一下,宝叔说没功夫,在家中是偷着出来的,瞒着队长,说自己生病躺在床上睡觉,必须在今天晚上前,赶回家中。朋友也就不再免强。宝叔买了两只馒头,装进布包里,来到街上,进一家粮店,买了五斤麦粉,就回来了。宝叔一遍走一遍吃馒头。宝叔吃了一只馒头,就感到口干舌燥,再也无法吃下第二只,就把馒头藏进衣袋里。那只布袋已经装了麦粉。
到半路里,宝叔觉得肚饿难挡,从衣袋里摸出那只馒头,找到一处路边水坑,下去喝了一肚凉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想吃馒头。宝叔将馒头送到嘴边,没有张口,只是用鼻子嗅了嗅。宝叔刚才喝下去一肚凉水,现在觉得肚皮不那么饿了,他得省下这只馒头,带回家去给孩子们吃。
婆娘送来的是一碗薯干,还带有一些热气,内中还有许些汤,也有一些热气。宝叔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问婆娘说,队长有没有来过咱家。
宝叔的婆娘说,来过三次。早上大伙都出工了,他没看到你,来问我说,宝叔为啥不出工,我说生病了,正躺在床上呢。队长走了。下午大伙出工,见你没出工,他又来了,还说要上楼看看你。好在当时,队里的仓库保管员来找他,说有要紧事,队长只好极不情原地出了咱家的门。第三次是在晚饭前,他又一次来到我们家,在灶堂前转来转去长久,我知道他的心思,就叫他坐坐,晚饭就在我们家吃。他还没有坐,他的婆娘赶来叫他,说家中晚饭熟了,叫他回家吃晚饭,队长只好怏怏不乐地走了。
听到这里,宝叔眼前出现了两只雁鹅,雁鹅在前方麦地里吃麦。宝叔手中仿佛握着的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有棱有角,很锋利,握得宝叔手都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