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小胡同

　　老林尽管已经九十岁高龄了，可他却仍然在遭受挨打的痛苦。而每次的伤势都无法准确言说，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惨不忍睹的东西都是不忍直视的，不忍直视的东西也都是可怕的。老林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天天挨打，他不知道自己是惹了谁还是自己命中注定。他天天都会都在大城市的角落里，看着车水马龙的景象，忆着逝去的美好。

　　老林是一个老兵，过去他参加过许多场战争，可身上伤痕累累的他却依然难逃残酷的现实。他过去再卖命，现在也没人同情他，有些可恶的人还是会无情地打他。他坐在路边，与这座城市显得格格不入。他穿着破烂的衣服和破旧的鞋子，拿着一个难看的搪瓷碗，整天靠要饭维持生命。这很可怕，有人在糟蹋粮食，有人却吃不饱。老林总是这样做，他会到处乞讨，到处流浪，因为不这样去做他就活不下去。每当别人问到他的子女时，他都不作声，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要知道在中国传统的观念里，养儿是为了防老，可是老林都老掉了牙，他也只能一个人，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子女。

　　“唉，什么时候能不受伤呢？”老林自言自语道，从他的口气中不难觉察出他对自己的遭遇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忍受寂寞一样，对这样的痛不欲生的折磨他已经习惯了，再痛不欲生，也要活下去，这就是人生，没人能总是幸福，也没人总是倒霉。说完话，老林蹒跚着走到一个小胡同口，在一个破草席上躺了下去。他每来到一个新城市都会在那里呆上很长时间，少则半年多，多则两三年。而且他居住的地方也是固定不变的，只要他认定的地方，他就会一直在那里住下去，无论那一天他跑离自己的居住地多远，他总能找回来。四周的居民并不把老林视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他们都习惯了他那样，对他不闻不问。老林最痛恨的两件事就是吃饭和睡觉，到了饭点他就发愁，愁自己的饭没着落，到了晚上他就难过，冰冷的地面把那钻心的凉传到他的后背上，他常常冻得瑟瑟发抖。没人会想到他的寂寞有多严重，数十年如一日，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说话，他除了少有的自言自语和脏乱的饭菜，嘴巴少有用处。他常常会像一具死尸一样倚在墙上，或闭上眼睛，或睁眼乜斜着地面，他能发泄情绪的地方也只有地面了。无论他有多么愤怒，他都不会说话，只会乜斜着地面，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人们并不知道他的这种解除愤怒的方法是什么，它好像一种魔力，能让老林在受伤后痊愈。只是这种魔力其他人并没有机会拥有，这是他专有的技能。没人交流的世界是单调的，这种单调有利有弊，会利用单调的人会把它视为一种享受，一个人过活，想怎么就怎么，自由自在。不会利用单调的人就会把它视为恶魔，对它厌烦到了极点，这些人会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来排遣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过后他们的情绪会变得正常，但随后恶魔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到来，挥之不去。单调其实是个坏东西，它就像孤独，它致命的症结在于那些患了病的人总是一个人，没人陪伴其左右。于是，他们想起这种糟糕的东西就会闷闷不乐，自己吓唬自己，好像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孤儿，甚至比那些孤儿还惨，变得情绪失控。老林不属于任何一种人，既不能说他的日子单调，也不能把他视为恶魔缠身的一类人。他上过刀山，下火火海，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伤都受过，这样的人的日子当然不单调，而是丰富多彩的。他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情绪的人，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安静，也没理由把他视为一个情绪失控的人，或许在他的世界里压根就没有情绪。

　　老林这样的行为就好像一些农村的老人，他们的家里除了两张苍老的面孔以外什么都没有，他们也什么都不愿意说，不知道他们是在过日子还是在熬日子。老林肯定是在熬日子了，他只想活着，不想别的，他的处境甚至还没有农村里的老人的处境好。你想不出一个老人不停地抽烟的原因，你也没有必要和他们谈生老病死，他们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受过，没有任何一种人的经历比老人的丰富，他们不仅年纪大，他们的遭遇也很多。我不得不把他们过去的岁月称作是一种遭遇，因为我无法形容现代人的生活有多幸福。幸福的反义词不是不幸福，而是遭遇。幸福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幸福，人生像一场遭遇的人也并不对自己的生活深恶痛绝，他们都是改变不了自己的现状的人。什么东西都是别人看出来的，别人说你幸福，你就真得觉得自己很幸福。别人说你倒霉，你也真得能拐好多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一天中午，老林又和往常一样端着自己的搪瓷碗出去要饭，他并不奢望自己能讨到丰盛的午餐。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饿得都快站不起来了。即便这样，他也仍然使出全身力气走出胡同口，走向大街。他觉得只有出发才会有希望，才不会被饿死。他不知道该找谁去讨要这碗饭，路上有那么多的人，他却觉得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的午餐买单。人多不是目的，好人多才是目的。老林并不期望自己的眼前有太多人，那样他很有可能被挤散架。如果要说人穷相毕露的时候是什么年龄段，我想它一定是人的老年时代。有很多人在头发斑白后骨瘦如柴，什么都吃不进去，一根根骨头赤裸裸地袒露在外面，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要忍受很多寂寞，这才是最要命的，人的注意力如果只是放在寂寞身上，他一定会穷相毕露，可怜得像一个脱离这个世界的人。老林甚至不敢向别人张嘴，他并不是害怕挨打，而是他觉得自己讨到饭的胜算很小，他又是那么饿。最终，他走到一个小摊前，准备向那位女摊主要点儿东西吃。很遗憾，那个女摊主不但没有给他，还对他破口大骂：“死老头，滚一边去，看见你就觉得晦气！”女摊主骂完后，一个啤酒瓶扔了出去，瓶子恰好砸在了老林的头上，鲜血瞬即从老林的额头上流淌了出来。对这一幕谁都没有感到诧异，包括老林。他什么也没有说，扔下了自己手中的搪瓷碗，右手捂着头向小胡同走去。目前，只有那个地方会让他感觉到安全，其他任何地方他都不敢奢望自己在不流血的情况下好好活着，甚至他正在走路的街道都会让他感到不安，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一辆汽车无情地撞倒在地。老林这一次受的伤比较严重，过去老林常常鼻青脸肿，今天则是血如泉涌，额头上的血不停地往外冒。还好，老天并不想让这个昔日战场上的精英离开人世，他遇见了自己的救世主那塔莎。

　　莎是一个高中生，当她背着书包走到老林跟前时，果断地停住了脚步。“爷爷，你这是怎么了？”那塔莎着急地问。“没事儿，孩子，爷爷只是受了点儿伤。”老林说，这一句话带来的震感差点没把他震倒在地上。“爷爷，我陪你一起去医院！”那塔莎说过准备拉着老林去医院。老林却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孩子，这点儿伤没什么，爷爷挺得过去，你能给我找一些纸吗？我想擦一擦流出来的血液。”那塔莎迅速地跑到附近一家超市，买了一卷卫生纸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帮老林擦着额头上的鲜血。如果你没见过令你感动的场面，那这种场面一定应该感动你，一个高中生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救治受伤的老人，他们却互不相识，这一定值得每一个人感动。老林没有去其他任何地方，那塔莎让他跟着自己回家他也不同意，说自己就去那个小胡同。那塔莎不清楚他口中的小胡同在哪里，她只是拉着老林的手，跟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漫无目的，他心有所属。小胡同对于那塔莎是一片陌生之地，对于老林则是一个温暖的家，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因为他对那个地方太熟悉了。就像他身上的伤疤一样，每一块都能让他清晰地回想起曾经发生的事情，一切都是因为太熟悉了。

　　老林一直低着头，他必须这样做，一个饿得要死的人抬着头走路是要费能量的。那塔莎以为老林在伤心，就没有说话，忐忑地跟着老林的脚步走着，她不清楚终点站——就是那个小胡同在哪里。老林一路上都念叨着“左拐、右拐”，那场面真像是闭着眼睛走路，他一路上没有抬一下头。来到小胡同口，老林走了进去，在那个胡同的中间地带，老林看到了自己那块熟悉的草席，那是他唯一的床上用品。非要说他的被褥是什么，那就只能是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了。坐在草席上，老林背靠着墙，他也终于把头抬了起来。“孩子，爷爷有点儿饿了。”老林说，说这句话前他不知道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当然还有勇气。“爷爷，你等着，我去给你买食物吃。”那塔莎说过就去为老林买东西吃了。过了一小会儿，那塔莎买了一个面包和一袋牛奶回来。当那塔莎用手把牛奶和面包递给老林时，她的左手背感到了一阵温热，她低下头看看，发现是一滴眼泪。她再抬起头看看老林，发现他的眼睛已经湿了。“孩子，你知道吗？爷爷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老林激动地说，他那拿着面包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的眼睛也一直在掉泪。“那就快吃吧，爷爷。”那塔莎说。老林尝试着撕开手中的面包，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撕开它。那塔莎看出了老林的虚弱，她从老林的手中拿过面包为他撕开后重又递给了他。老林轻轻地咬了一口，几秒后他仿佛有了力气，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爷爷，慢点儿吃，别噎着。”那塔莎说。“我想不到还有你这样的女孩儿。”老林说话的语气开始恢复正常，那几口面包真得很管用，一下子就让他有了能量去正常地说话。“爷爷，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比坏人多。”那塔莎庄重地说。“嗯，爷爷相信。”老林说。“你为什么受伤啊爷爷？”那塔莎对于老林的伤情感到疑惑，她只是觉得这么老的一个人不应该受到伤害。“爷爷习惯了，爷爷不怕受伤，就怕饥饿。”老林笑着说，他并不对自己平白无故流出的鲜血感到忧伤。那塔莎的脑袋有点儿乱，但她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位老人的故事一定很奇特，也就不再对他的伤情过多打听。老林吃完面包后准备喝牛奶，打开牛奶的过程要比撕开面包的过程简单多了，那塔莎准备抢过老林手中的牛奶为他咬开时，老林拦了下来，自己轻松地就咬开了袋子。随后，两个人都互相看着对方笑了。“你知道，食物是这个世界上对你身体最好的东西，有了它你的身体就不会难过。”老林说。“对。”那塔莎回答。“食物能为我们带来能量，能量是我们干一切事情的前提，没有它，人真像一个废物。像我，饿得像个死鬼，就是一个废物。”老林说过低下了头。“爷爷，你不能这么说，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价值。”那塔莎辩驳道。“孩子，你说的没错。不过你要清楚，人的价值是有限的。”老林说。“嗯？”那塔莎感到疑惑。“打个比方，青春就是价值，像你，这么年轻，以后潜力无限；而我这么一个老得掉光了牙的人基本上是没什么价值可言的。”老林说，“你必须相信爷爷的话，青春就是资本，在此期间你可以为社会为自己创造出更多的价值，到老了就没有这样宝贵的机会了。况且，人老得又是这么快。”那塔莎越听越好奇，她很喜欢老林讲话时的那种感觉，慈祥而温馨。“爷爷，你不能想这么悲观，老人也是人啊，他们一样不能被这个社会忽视。”那塔莎说。“可为什么还会有爷爷这样的流浪汉呢？我，就像一个被忽视的人，一个人为自己打理一切，我必须要像刚学会自立那会儿的自己一样活着。”老林说。那塔莎答不上话来。“孩子，你之后要记住，说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必须去做，只有做了才会实现你心中的愿意，说话是最没用的一件事情。”老林说，“为什么社会上弥漫着好言好语，但还是会有坏事情发生呢？因为说话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只有行动才能解决。你只会说，不会做，你就看不到自己心中期望的东西。”那塔莎没有说话，她不停地点着头。这个时候，仿佛是她上过的最精彩的一堂课，她在心里庆幸不已。

　　老林喝光了牛奶，坐直了身体，抚摸着那塔莎的头说：“孩子，看得出你还在上学，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应该记住，人必须先为肚子活，最后才是为灵魂活。饭都吃不饱，你做再多其他的都是徒劳。只可惜啊，世界是滑稽的，天天吃得发撑的人并不会选择让自己的灵魂变得高尚，灵魂高尚的人又饿得吃不上饭。”那塔莎听得入了迷，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还要回家做功课。“爷爷，在你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故事吧！”那塔莎问，她越来越对老林感兴趣了，她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老林指着右手臂上的一块儿伤疤说：“这是战争时代的烙印，爷爷的身上有很多这样的疤。我参加过抗日战争，参加过抗美援朝，参加过内战，每一块伤疤都能勾起我的回忆。”“那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那塔莎问。“子女们嫌弃我，把我送进了养老院后从来没有再去看过我，我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就跑了出来，一个人生活。”老林说过又流下了眼泪。“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那塔莎替老林感到愤怒。“孩子只会向父母索取，却不会为父母付出。你想想，你长这么大了为你父母付出了多少？”老林问。那塔莎摇了摇头。“父母为了孩子付出了一切，等他们大了父母也失去了一切。”老林说，“有时候，你并不能看透一个老人真正哀伤的是什么。”那塔莎握住老林的手开始哭泣，她心中最敏感的那条神经显然被触动了，变得不能自已。我们从来不知道父母真正忧伤的是什么，因为我们的付出太微不足道，我们对他们的关心太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孩子，不要哭泣，且看远方。”老林说，“当你懂了，你一定会是你父母的好女儿，我敢肯定地说。”那塔莎哭着点点头。“如果每一个孩子都能理解父母，世界将会更美好。”老林说。那塔莎扑进老林的怀里，放声哭泣着。伤感了很久以后，那塔莎背着书包回家了。是她救了老林一命，没让他饿死，同时自己也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以后，那塔莎学习比以前更加努力、更懂得理解父母，不再任性。而老林，他的家依然是那个小胡同，他不打算再去哪里了，决定一直住到自己老去。他倚着冰冷的墙壁，回忆着过去。几年后，老林一个人默默地走了，那塔莎变成了一个有名的演讲家，她把老林对自己的影响延续了下来，准备通过演讲传播给全世界的人。他，走了。她，得到了世界上最宝贵的精神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