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火灾

作者:高峰 字数:12540 阅读:61 更新时间:2016/06/09

小说:火灾

  十三年前济南七月的盛夏,在这所省级政府机关大院的上空只有瓦蓝瓦蓝的天,没有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炙烤着这座城市,坐在这间没有空调的政府大院的办公室里,一股股热浪时不时的从窗外和楼道里冲击进来,让他烦躁的心情提笔忘字忘句,坐立不安心意不宁,一台旧立式的电风扇不停转动着脑袋向他来回摆头,案桌角上摆放的一本本稿纸和一摞摞的书籍,被吹的哗啦哗啦的响个不停。他暗骂道:这时候他妈的大明湖里的水也能烫手,郊外的地里的土也直冒烟啦!冬天还好说,有暖气,而一到夏季,各种各样的怨声载道就能从隔壁办公室渗透进来,不,楼道里也弥漫着,就像这讨厌的热浪一样彼起彼伏。

  记得刚来报到的时候心里是兴奋的,也是紧张的,但到了大院之后经过观察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很一般啊,楼房很一般,装修很一般,桌椅更是一般了,甚至可以说很老啊,老的可以跟小学老师所用的那些桌椅,可不知道有多少重大的决定都是从这里发出的,这里决定了整个省的命运,也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如果成功可以一步登天,不成功可能真的万劫不复了。所以,自走进了这个大院,除了大院门口墙柱子上悬挂的那块白底黑字长木头牌子,他还真感觉不出这所大院里能给他增添了多少的优势,当然,大院门口岗哨亭前站着的那两个全副武装的武警还是让他满足了自己不平凡的一面——他是院子里的人。

  他很庆幸自己上大学所选的汉语言文学专业,让他走进了这所大院,坐上了这间办公室里带有编号的黄椅子上,他不忌讳椅子坐板下的那串用红漆涂上的编号的数字,在乎的是谁能坐在这把椅子上。只有坐在这把黄椅上,才象征着谁有资格抓起桌子上的那部电话机,打电话,接电话,最让他感到显示自己身份的是这部电话可以随便拨打长途。他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但他却是这把椅黄椅的主人,因为在行政办办理登记时,这把黄椅编号的数字后面,赫赫的写有他的名字。领着他引进这间办公室的人,是行政办公室的那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略微发福的身材,一看就是个油滑之人,虽然面子上对他很是热情,给人一种热情的感觉,但他还是在这个人身上多少的感觉出了一些危险的味道,深知这类人不可相信,但表面上还是寒暄了一下,他含蓄的说着多关照,多关照,这个人也微笑着应承,却没有给他留下半点余温,让他感到冷冰冰的,但内心里也是很暗爽的,因为不知道有多少人请客送礼都不一定会得到这样的位置。

  他放下手里淡绿色的钢笔,慢悠悠地起身向窗外望去,绿树浓荫径路上的柳树像得了病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地上的鹅卵石子路被晒得滚烫滚烫的。脑袋伸出窗外,他能瞅见楼下的花丛中有几只黑褐色的大肚蛐蛐,镶着弹簧似的蹦来蹦去。

  他的两只手抱着胳膊久久的站在那里,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要是在老家农村该多好啊,最起码在自家的院子里,会显得格外宁静凉快,他可以听见鸟儿清脆的叫声,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一会落在电线杆上,好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一会在树枝上跳来跳去,鸣啭枝头,不时的空中飞来飞去,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这时候,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凉风,闷热也随即散去,而丝丝凉意拂面而来,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就像村前哗啦啦流淌的小溪蜿蜒流过村子奔向前方,而那小鱼儿好像也要体会一下夏日清爽的凉风,不时调皮的蹦出水面,引得一只老猫伫立在溪流旁,深情凝望。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只溪流旁的老猫。走神了。

  就在这个时候,案桌上的黑色座机响了,他拿起来,是一位热心读者的新闻热线,告诉他和平路上一家公司发生了一起火灾,现已引起了省、市两级有关部门领导的高度重视。最后,这位热心读者在事故现场和他相见时,看着空中弥漫的浓浓黑烟,房中的熊熊火焰,热心读者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这个线索值多少钱啊。”他笑了笑,说,等见报后在新闻稿的后面就登出你的“提供新闻线索奖金”了。事后,这起事件第二天不仅没有登出来,反而让这位热心读者把他阴阳怪气的数落了遍。放下电话机,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溪流旁的老猫,走神了。

  在火灾现场,为了将这场火灾报道的更详细,他决定去这家公司采访经理,当他上楼找到经理办公室,表明自己身份的时候,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女自称她就是这家公司的负责人。她面对他采访的话题,坐在沙发上的她前言不搭后语,最后干脆哭了起来,当时场面搞的很尴尬。当他采访完走出她办公室的时候,她又踉踉跄跄地跑出来,问他能不报道吗?他突然从她无力的眼神里感觉到,面前的她显的特别的无奈与无助,眼里已是毫无掩饰的裹满了泪珠。他没有回答,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转身静静地离开了她的办公大楼。

  不知为何,从走出她的办公室那一瞬间,他就产生了不想报道这件事件的念头,就是事后他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去做。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或许是这场火灾给她已经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创伤和经济损失。第二天,因为这场火灾的事件别的新闻媒体在报纸、电视台、电台上纷纷报道了。他没有报道,被分管狠狠的批评里一顿,还写了书面检查并受到了处分。

  后来,她知道了他因为这场火灾没有报道受了处分,她亲自来到了新闻部找到他,她告诉他说她很感激的同时也很愧疚,说是想跟他谈谈,他不知道现在的她还想跟他谈什么,但是他却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她。就这样他们约定下午下班的时候,她开着自己的“红旗”轿车来报社接他。

  当她驱车带着他在一家奢侈的酒店停下,他们一同进去坐下后,她说她请他吃饭,算是对他的一点补偿吧。他让她不要点太多的菜,可是她偏不听,看着满满的一桌菜,别说是他们俩,就是再来几个也吃不完。就在那天晚上,他从她的口中得知,一些同行从她这里拿了3000至5000千元不等的好处费,还是把火灾事件报道了,只是写成了豆腐块。而他没有接受她给他的钱,也没有报道火灾事件,反而受到了报社的处分,她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告诉她,他没有报道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她是一个女老板,在自己创业期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她身边一个朋友、亲人都没有出现,都是你一个人顶着,从职业道德的立场说,他不是一个称职的新闻工作者,但是从良心、良知的角度说,他做了他该做的事情。说完,他仰头将一杯酒灌了下去。她哭了。

  那天晚上,他劝她不要喝的太多,心情不好酒精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只有麻醉一个人的神经,他劝的也多,她喝的就多,边喝边哭。当一位女服务员来到他们的单间说酒店下班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桌子上喝醉了,他只好和这位服务员把她扶下楼去,从她的衣兜里掏出车钥匙打开了车门。看在她斜靠在车座上,他犯愁了。怎么办啊,晚上12点多了,总不能他跟一个女人在车里呆一晚上吧。

  其实,他没有驾驶执照,但是,他会点开车,就这样他小心翼翼的驾驶着轿车,来到了植物园,他认为这么晚的时间,他能带她去的地方只有植物园了,因为这个地方二十四小时对外开放的。到了植物园,他把她从车里扶出来,让她躺在专门为游人提供休息的塑料椅子上,透透气,这样她或许好受些。他把自己的白色的T恤衫衫从身上脱下来,找到了一个水塘,把它洗了洗,当作毛巾给她一边又一边的擦拭着脸面。随后,她呕吐了起来,他又跑去水塘,再跑回来给她擦拭着脸,就这样,他照顾她整整一个晚上。

  当她渐渐的醒酒的时候,天也快亮了,植物园里陆续有几个老者在晨练了,她突然抱着他说,其实她没有醉,而是装醉,她是想看看他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正直的男人,同样她告诉他她喜欢上了他。当她突然抱着他说她喜欢他的时候,他虽然是不知所措,他没有拒绝她抱着他的动作,他选择了沉默。但是,他没有让酒精麻醉,他的脑子是清醒的,她现在不是喜欢不喜欢一个人的问题,而是需要一个精神上给予她安慰的人,因为她的丈夫在这场火灾发生后,留下了一张《离婚协议书》给她之外,什么也没有给她留下,就带着另一个女人去了南方。

  虽然,他在她的面前什么也没有表示,但是心里特别的恨她,因为他比较反感别人欺骗他,醉了就是醉了,没有醉就没醉,干么装出一番醉的样子欺骗别人。最后,他说,你以后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就直接找我吧。他准备从她身边离开的时候,她一个人还是在那把椅子上静静地坐着,表情显的无动于衷,她没有说开车去送他到报社,他也没有提起让她开车送他,就这样他打的回到了报社,只不过是在半路上早市上他又买了一件新的衬衫。

  后来,在他一次执行采访任务的时候,一位读者向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事情,说那场火灾很有可能是她丈夫所为,当他从外地赶回省城找到一些知情人了解后,形成了书面详细采访记录材料。他把这个重要的线索告诉了她,听他说完后,她显的很吃惊,开始的时候她不相信,但是他手上的采访整理成的书面材料足以证明这场火灾就是她丈夫所为。她问他能不能帮她把事情调查清楚,这次他很干脆的答应了。后来,通过他多次奔波于公安局、消防队的调查取证,锁定这场火灾纵火犯罪嫌疑人就是她的丈夫。但是,在此之前省城的几家新闻媒体则报道了这起火灾的发生原因就是由于她公司电线老化引起的。随后,他建议她报案,他在报纸上把这场火灾的来龙去脉在第二版和第三版上图文并茂的发表了。

  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于2003年11月20日,被市公安机关从广州押送回省城,同年12月13日,被市检察机关提起公诉,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她的丈夫有期徒刑3年。随后很多报纸转载了他的文章。收到钱的记者因为报道不真实,被省委宣传部领导点名批评,就在那年年底,他被报社评为2003年度优秀新闻记者,2003年度先进新闻工作者。

  再后来,她约他出来,说是跟他谈谈,同样是在植物园,她拿出3万块钱,说是给他的,但是他没有接收。她说她丈夫去南方的时候取走了他们夫妻的全部积蓄12万块钱,被公安机关追回了10万多点,让他收下这3万块钱,也是应该的,不存在行贿和受贿的说法。因为是他帮她追回了她的一切,就是那天,她让他做她的朋友,他知道,她说的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他告诉她,帮她是他履行了一名新闻工作者的职责,不是为了做她的那种朋友而帮她的。当她搂着他哭完的时候,他离开了植物园。时隔几日,他正在报社里打稿子,因为他打稿子的时候有个习惯,手机关机。她就打报社的座机电话找他,从电话的来电显示器上他知道是她的手机号,所以他没有接听她的电话,第二天,他就换了手机号码。

  同年12月18日上午,京福高速公路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事故原因是由于她酒后驾车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导致5辆豪华小轿车先后相撞。交警在她的手里发现了他的名片,交警便打电话询问他是否认识肇事者也就是死者。他问交警名片在哪里找到的,交警告诉他说一直在死者的手里攥着,他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放下电话,但是他已经预感到了死者就是她了。

  当他让报社的采访车送到事故现场,见到她的时候,她浑身还散发着浓浓熏人的酒气,看样子是喝完酒就开车上了高速,脸上还有生前的泪痕,那是他自当上一名记者后第一次为一个被采访者落泪。当处理事故的交通警察问他跟死者是什么关系时,他告诉交警,是他的一个很好的朋友。为此,在现场,一个同事问他:“你的朋友这是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在现场,对交警看来,死者的家属还没有到来之前,那他就是死者临时的家属代表了,就这样他跟着122急救车把她送进了市中心医院。不是抢救,而是进了太平间。

  事故发生三天以后的上午,他收到了她生前给他的一封航空快件,里面装着她写给他的一封信和一张存有10万块钱的存折,她在信里说,她的美好的人生前程被生前的这场火灾烧的一干二净,把她逼上了故意导致交通事故的死亡之路,如果,她在这起交通事故中死了,那就把这10万块钱作为对对方的赔偿吧,如果没有死,甚至是残废了,她问他能不能在工作之余到医院里陪陪她。她还说,如果让她面对自己的人生前途,她选择死亡,如果是面对他,那她选择永远的残废……

  下午,他带着她生前给他的10万元存折去了市交通警察支队,找到了处理事故的民警,民警告诉他说,她的家属还没有来支队接受处理,她是这起事故经济损失的全部承担者,因为酒后驾驶,超速行驶,导致车辆相撞,一死四伤,需支付对方经济损失赔偿为10.6万元,就这样他又给她垫付了6000块钱。

  回单位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他又为什么这样做。他是那种穷唧唧的记者,那时的我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除了自己在报纸上多发点稿子,争取点一二百钱的奖金外,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的拿八百多块钱的薪水了,再也没有什么额外的经济收入。就因为自己的那点人性的良知,让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一年的积蓄抛给了已死去的且毫不相干的女人。

  2004年元旦节前夕,记得那是他去外地采访拖欠农民工资事件,他正跟一位当地主管部门的领导交谈一些问题的时候,他又接到了市交警支队的那位处理事故的民警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在京福高速公路上发生的那起车祸的肇事者也就是死者的家属现在来到了交警支队,问他有没有时间或有没有必要见见他们。他告诉这位民警,他正在外地采访,如果采访顺利,他会尽量在当天黑天之前赶回省城。后来他才知道民警所说的家属只有她的亲生父母,她的公公和婆婆以及别的亲戚和朋友都没有来。这让他感到很意外。

  第二天上午刚刚上班,她父亲就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说是他们已经在报社楼下了,他就让他们上楼到新闻部直接找他就行,她父亲说那样不方便,还是让他下来。在报社的一楼接待室里他见到了她的亲生父母,男人穿着一身老式的中山服,女人脚上穿着一双黄球鞋,一身地地道道老农民的打扮,难怪值班的保安说他们是从穷山沟里走出来的人。真没想到他们的女儿是省城一家颇有影响的公司总经理,自己的父母穿戴却落魄到这样寒酸。

  她父亲告诉他,她的公公和婆婆本来就瞧不起他们这些乡下人,在她丈夫进了监狱之后,说是他们的女儿害了他们的全家,以后没有他们女儿这样的儿媳妇,更没有他们这样的亲家了,以后不许他们说女儿是他们的儿媳妇,他们的女儿的死跟他们更没有任何关系任何瓜葛。他们这次是从偏远的老家来省城想把女儿的尸体运回老家火葬,别人听说是去省城拉尸体,村里有好车的人都不愿站出来帮忙,他们也雇不起。她的表叔家里有辆拖拉机,他们是坐着拖拉机来的,拖拉机现在在医院门口停着,市区里是进不来,他们老两口是走着找到报社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那种让别人难以费解的念头,他不能让“她”躺在拖拉机斗里回去,他要让她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回去,就像她生前驾驶着那辆“红旗”轿车来报社接他一样。他告诉她父亲,不能让她躺在拖拉机回去埋葬,他尽快想办法找辆车,先让她表叔开着拖拉机先回去吧。在接待室里,两个老人家竟“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他心中不由的一阵酸楚窜上嗓眼,差点流出泪来……

  第二天上午,他好说歹说总算是托跑政法口新闻的同事帮他联系了一辆挂有“鲁O”牌照的“金杯”十六座的面包车。十点左右他和她父母从市中心医院的停尸房里把她散发着一股寒气逼人僵硬的身躯小心翼翼的抬上车,医院的人再三嘱咐他们,最好尽快赶回去,以免天气热身体会遇到热气发臭的。司机师傅上车后便把上身穿的休闲装脱了下来,换上了警服,又把两边标有“警察”字样的钢盔帽子戴上,他才知道他不仅是一个司机,还是一个警察。他说为了争取缩短行程时间,只有这样了。出了医院大门,他伸手把警灯往车窗外左前方的车顶上一放,就挚动了警笛,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不由从心底感激这个警察。后来在他们闲谈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警察姓王,是刑警队的,年龄比他大几岁,所以他称呼他王哥。

  她老家离省城有三百多里的路程,是鲁南地区的一个偏僻的小山镇,为了减轻在路上的颠簸,面包车驶上了京福高速公路。面包车几乎是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飞驰在超车道上,除了听见车窗外“呜呜”直叫的警笛声,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清脆的喇叭声,车里只有他和王哥在抽烟的时候时不时的聊几句闲话外,剩下的就是死一般的沉静。她也稳稳地躺在铺拆开的座椅上。

  他们到了她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他们把她从车里抬下来,然后平放在堂屋的正中央的草席上,她村里的干部听说省城报社的记者也一块来,所以在他们还没有来的时候,村干部就已经组织一些人张罗着丧事的前期的准备。后来他才知道是镇党委新闻报道组刘组长安排他们这样做的(刘组长是他的通讯员里面其中的一个)。

  按照她村里的风俗,一个要火葬出殡的人,只要是跟这个人有点亲戚关系或者比较好的朋友,都要捐献点人情钱。他只知道村长带头捐了二十块钱,其余的六、七个村干部都分别捐了十块,他捐了三百,王哥捐了一百,再就是一些村里的人陆续的捐个三块两块的。捐献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刘组长坐着一辆桑塔那小轿车来了,下车后,问他捐了多少钱,他说捐了三百。刘组长说,那我捐二百吧。仪式结束后,由村长让村里的会计把捐献的人情钱算了算,总共是八百三十二块钱。

  当村里的会计把这些人情钱交给她父亲手里的时候,她父亲看了他一眼就低着头走进里屋去了,透过那种眼神,一种知觉告诉他,她父亲好像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但不是感谢的话。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走进里屋,她父亲告诉他,他们在农村一直是过着清贫的日子,平常也没有什么积蓄,就靠庄稼的收成来养家糊口,这次去省城拉她的尸体还是向别人借的路费,本想他们去省城的时候看看她婆家能不能看在是亲家的面子上给点钱,没想到一分钱没拿到,让他们骂了一顿不说,还不认他们这样的亲家。他知道她父亲对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就是告诉他现在这点人情钱根本就不够她出殡火葬的开支。

  他摸了摸上衣兜里的钱包,他把钱包里的所剩大小钞票全拿出来了,他明白就是再加上这四百三十七块钱这些钱也不够。他也不好意思向王哥借,毕竟是跟人家是第一次交往,王哥也算是捧了场,对王哥捐出的一百钱,他已经是很过意不去了。

  他看了看站在院子里的刘组长,他决定向刘组长借,只有他能帮他这个忙了。就这样他从刘组长那里借了一千块钱给了她父亲。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算是村长的面子在村里给雇了一辆拖拉机拉着棺材里的她去了火葬场。

  当天晚上七点左右,他和王哥,还有镇党委新闻报道组的刘组长和镇派出所姜所长吃完饭后,他本想第二天早上和王哥一起返回省城,今晚上就在镇政府招待所住下,但王哥说还要跟姜所长去县城找县刑警队办个案子,饭后,他们就驱车去了县城。第二天上午他一个人坐客车返回了省城。

  他本想这件事情该结束了,但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天。2005年3月7日上午他正在办公室电脑前打稿子,一楼收发室的保安给他送来了一封标有“XX区人民法院”字样封皮的信件。他以为是法院宣传科送来的稿件,自己还没当成一回事,等他打完稿子拆开这个信封看看是什么内容的时候,他几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法院给他送来的传票,在她去世一年后的今天他却被她婆婆一家人以一是由于他的出现才导致了他们夫妻感情的破裂,并怀疑与她生前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二是对于发生车祸后他们夫妻还没有正式离婚,是他去了交通事故处理中心替她交了106000元的经济来源表示怀疑,三是他利用职务的便利未经过他们的允许借用警车与她父母将尸体运回老家火化埋葬,四是作为一名记者,在这场车祸发生后他对她所做的一些事情已经是超出了一个采访者与一个被访者的正常关系将他推上了法院的被告席。

  他感觉事态发生了质的变化,不是他能左右了得了。他将法院送来传票的事情汇报给了报社领导,领导很重视这件事情,领导除了教育他以后在采访任务中不要对被采访者感情用事,不仅要维护新闻媒体舆论监督的严谨形象外,还要用职业的道德来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对这件事情的发生,报社领导不要让他有太多的顾虑,报社会坚决维护一个新闻工作者的合法权益。

  随后,报社特意准了他一个月的带薪休假期限,让他配合报社法律顾问中心的刘律师为他搜集证明自己清白的合法应诉资料。刘律师在了解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外,只是让他提供出她生前寄给他的航空快件和她老家的地址外,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担心了,让他回家好好休息几天,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影响自己在法院开庭时的情绪。

  2005年3月22日上午10左右,她婆婆一家人告他利用职业便利破坏他人家庭,致使他人夫妻感情破裂,最后导致他人妻子故意酿造车祸自杀一案在XX区人民法院正式开庭审理。来旁听的人中有他报社的社长和一部分领导外,还有报社的同事和其他新闻媒体的十几位同行,再就是原告一些亲戚和朋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在了被告席上,同样也让他彻彻底底的看透了婆婆一家人最丑陋的面孔。

  在庭审过程中,刘律师分别向审判席的诸位法官递交了由市公安局出具的一份2003年12月26号王警官驾驶的“鲁OXXXX”面包车去她老家是以调查案件为主的,虽然在去的时候利用警车把她的尸体顺便运回老家,是出于对死者人道主义的帮助,不是报社记者利用职业的职权借用的证明材料,还有市公安交通警察支队事故处理中心提供的交通事故现场图片、鉴定、处理意见以及赔偿责任证明和他交上106000元的经济赔偿责任认可书签字的复印件资料,XX银行济南分行提供的她生前提取现金时的帐目清单和他2003年12月21日下午拿着她给他的存折去银行取款时被摄像头监控的录像磁带。每当审判长在宣布刘律师递交的证明资料有效的时候,刘律师总是会意的跟他笑一笑,示意他不要担心。

  接着,原告代理律师提出了她故意酝酿交通事故自杀一事,刘律师把一份由山东省心理咨询鉴定中心出具的证明材料递交给了法官,她故意酝酿交通事故自杀一事,是因为她本人所经营的材料厂发生火灾后,造成了重大的社会影响和经济损失,使她自己心理所承受的压力已超负荷,尤其是在得知这场火灾是她丈夫为了满足情人的无耻的欲望所为时,她本人的精神彻底的崩溃了,如果这场火灾确实是因为电线老化所引起的,而不是她丈夫和情人所为,那她还不至于把自己堕落到自杀的境界,就是因为让她感觉到了身边最亲近、最爱的丈夫都这样伤害她,使她自己对美好的未来失去了信心和活下去的勇气。故意酝酿交通事故结束自己的生命,站在死者当时的心境来说,那死亡就是一种解脱。

  当坐在原告席上的她婆婆站起来,说他与她生前的交往,已经是超出了一个记者与一个被采访者的正常关系,完全违背了职业道德,尤其是被采访者是一个女性,当一个女性在发生了这种悲剧时,一个男人主动站出来帮助她,这个女人必然会对这个男人产生好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看出这里面会发生什么,说他主动帮助她的目的不纯,更况且她在生前将一个存有10万元钱的存折放心的交给他,足以证明他跟她有暧昧关系,并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之嫌……他还真没想到她的婆婆会在大庭广众下,提出这样可耻无比的问题。他气的脑子里就像一窝蜂子似的嗡嗡直响,两只手早已攥成了两个紧巴巴的拳头,一直想跳到原告席上把她的婆婆揪起来狠狠的揍一顿,都被同事给按住了。

  她婆婆坐下后,刘律师就站起来了,但只说了一句话,每一个新闻工作者都具有国家和社会赋予他们的采访权利和报道义务,他们的目的就是行使自己合法的舆论监督的使命,新闻记者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都有一颗赤诚的心灵,正是这种人性的良知取得了死者的信赖和拥戴。刘律师的话音还没落,台下却响起了一片掌声。

  原告的代理律师提完问题后,刘律师最后站起来,请求审判长允许被告的证人出庭作证的时候,他还真的没想到谁还愿意为他这桩子倒霉事出庭作证。就在审判官传唤被告的证人出席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门口。当他看清这些证人面目陆续走进来的时候,他激动的几乎快流出泪来了……

  刘律师把这些出庭作证的人一一向审判席上的法官作了介绍,这里面有她父母,市公安局刑警队的王警官、市公安交通警察支队事故处理中心的于警官、XX银行济南分行XX路分理处的营业员陈小姐、最后走进来的是她镇上镇派出所姜所长、镇党委新闻报道组刘组长、还有她村的张村长。事后,他从刘律师那里知道,他去她老家调查取证的时候,他们听说他好心帮助人家,到头来还让人家恶人先告状翻咬了一口,推上了被告席,心里觉得特别气愤,就自发组织起来,主动来法院为他出庭作证。

  最后,就她婆婆所说的他跟她有暧昧关系,并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之嫌的诉讼,因原告没有切实的证据,诉讼请求法院不予支持。告他利用职业便利破坏他人家庭,致使他人夫妻感情破裂,最后导致他人妻子故意酿造车祸自杀一案,因原告只凭想象来定论一个人的道德作风,缺乏真实可靠的科学依据,诉讼案宗不成立,驳回了她婆婆的诉讼请求。2005年3月28日,因她婆婆不服XX区人民法院的判决,上诉至市中级人民法院。2005年4月16日,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了她婆婆的上诉请求,维持原判。

  清明节那天,他在省城买了两棵小松树和一摞烧纸坐着朋友的车,再次来到了她的坟前,为她光秃秃的坟头上压了一张烧纸,在坟堆的两边栽上了小松树……

  (山东济南/ 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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