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飘过的橘红色
瞬间飘过的橘红色
近几天里,房产局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们的宝子局长眉头紧皱,话短腔闷,整个无精打采的一个人。以前的宝子局长可不是这个样儿,早上踏入办公楼时他一定是笑呵呵地冲门卫喊声“好啊老哥”,而现在却是低头不语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向电梯上了五楼宽大的办公室,就连每天早上的碰头会宝子局长也一反常态地简单问问副手们有无事情,然后略显不耐烦地宣布散会,弄得副手们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有好奇的副局长忍不住向办公室主任打探缘由,得到的回答是:天知道宝子局长怎么了。
宝子局长本名葛天宝。父亲老葛头45那年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高兴得他虔诚地认为自己这个岁数得个大胖小子完全是老天爷给他们老葛家送来的宝贝,于是葛天宝这个大名就出现在老葛家的户口本上。葛天宝19岁那年进房产局至今已经算是老人儿了,刚进局时大家就叫他宝子,现在当上地级城市的房产局长,实权在握的处级干部,大家依然习惯这么称呼他,当然正式场合必须叫他“葛局”。
按说宝子局长有点生不逢时。他出生那会儿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饭都吃不上的母亲没有多少奶水给他吃,饿得宝子整天哇哇地揪心地叫唤,无奈,老葛头就用小米粥的汤一勺一勺地喂他,然而米汤就是米汤永远代替不了母奶,宝子日渐消瘦,眼瞅着就要人间蒸发。
或许该是宝子有福,恰巧赶上三姑在他之后生个女孩,且三姑家里条件不错,姑父祖上留下厚实家底,他的小表妹自然不缺奶吃,于是三姑便让姑父把宝子抱来,索性一起养活,直到宝子能吃饭了的时候才由老葛头抱回家。
好景不长,姑父因为阶级成分问题被造反派操砸了家,老葛头的兄弟姐妹也因此受牵连,纷纷与姑父、姑姑划清界限,亲人从此不敢相认。那个时候,三姑正怀着孕,不久生下一男孩。至于三姑是怎么抚养一双儿女的葛天宝一无所知,记事儿的时候好像母亲跟父亲唸道:也不知道三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父亲叹口气:唉,还能咋样?就那样了呗。那时葛天宝对三姑的记忆很模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年幼的他更是无从知晓。倒是奶奶不管这些,他记得有年春节,奶奶气愤地指着父亲和几个姑姑叔叔的鼻子,哆嗦着大骂:你们这群没良心的狗东西,都看着你三妹一家死吗?
直到葛天宝结婚那天他才看到三姑一家四口。姑父拖着一条瘸腿,三姑拿着一个新暖瓶,表妹和表弟像叫花子。这时的葛天宝很是瞧不起三姑一家,他的身份是市房产局秘书,媳妇是堂堂的人民教师,在八十年代煞是风光。母亲则拉着三姑的手把他们一家迎进屋,嘘寒问暖的,说:你们来就行了,这些年你们不容易,俺们也帮不上啥。宝子结婚你还买暖瓶送来,真是破费。葛天宝却不屑,局机关里有的是暖瓶,自己想拿就拿,他把三姑的暖瓶丢进库房。
今天的葛天宝已不是当年的小秘书,堂堂的房产局长,官至正处级,在这个城市里也可谓呼风唤雨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人家缺什么吗?什么都不缺。那滋润的日子过得相当舒坦。可就在前几天,他乘自己的专车----白色丰田V8越野车去外县检查一个房地产项目的途中,他似乎见过三姑。那瞬间飘过的穿着橘红色背心的女人那么像自己的三姑。他心一揪,脑子差点一片空白。
他喜欢自己的白色丰田V8,这不仅仅是车的问题,更是面子、权力、地位和实力的象征。当车子炫耀般大摇大摆地迅速通过南马路的刹那,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板着面孔目不斜视的葛天宝突然被一个熟悉的脸庞惊呆,他不由得“呀”了一声,眼睛瞪得鸡蛋那么大,嘴巴张得像口字。司机见状急忙一个点刹,随着一声尖叫,车子磕头似的前扎。葛天宝略显慌乱,但他迅速调整自己,指示司机继续开车。
这天中午的山珍海味在他嘴里没一点儿味道,一句句阿谀奉承也让他听得心烦,对方满怀诚意的接待只好草草收场。葛天宝开始无精打采了。
晚上他去了父亲那,说今天看到人像是三姑。父亲叹息着,说:真对不起她啊。她家落难的时候咱家谁都不敢帮她。你说当时怎么就那么听话那么傻呢?当初如果帮帮她,你三姑未必是现在这样。葛天宝现在知道了那段历史。他问父亲:环卫工的活儿谁帮三姑找的?姑父现在干什么?表妹和表弟呢?父亲说:具体我也不知道,你姑父听说平反了,那又能怎么样?人给打残废了。你表妹好像在外地打工,表弟干什么我也不清楚。唉,只是难为你三姑了。父亲说到这,低着的头半天也不抬起来。那三姑家住哪呢?葛天宝问。父亲说:我只知道在郊区有个平房。
接下来的日子葛天宝的心情格外沉重,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发呆,往日的激情荡然无存。他天天胡思乱想,脑子乱轰轰。也许是年龄阅历以及对生活深刻感悟的缘故,他越来越觉得什么也比不上亲情,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不会是狐朋狗友和酒肉朋友,只有那份血脉亲情才无私无畏随叫随到。葛天宝已经不止一次地意思到是三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是吃了三姑的奶才活下来的。姑既是妈。难怪老祖宗们告诫后人把姑姑叫做姑妈。母亲曾说,三姑宁可少喂表妹几口,也要让他先吃饱。但他长大后却疏远了三姑。好像记得上初中时,三姑在操场边上卖冰棍,三姑拿着冰棍喊他让他吃,他扭头就跑。如今他就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跑呢?更后悔的是结婚后的一天早上,他在阳台做饭,猛然听到一个熟悉的油条的叫卖声。循声望去,只见三姑推着一个后座上绑着竹筐的自行车,边走边喊。他赶紧躲到屋里,生怕让三姑看见。那天他跑下楼去让三姑上家里来吃顿热乎乎的早餐不好吗?如今自己做了官有了权有了钱,而三姑呢?想到这儿,葛天宝十指伸进头发,泪眼婆娑。
这天上午,葛天宝很有精神,他又恢复了往日神态,早上一跨进办公楼,响亮地冲门卫喊:好啊老哥。人们纳了闷:宝子局长又怎么了这是?
安排了近期工作已是上午十点。葛天宝坐上白色丰田V8缓缓驶向南马路。他拿着一瓶办公室冰箱里冰镇的矿泉水,告诉司机慢点开别着急,头却伸向右边不停张望。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身着橘红色背心的环卫工哈腰打扫街道,那鲜艳的橘红色在今天的葛天宝的眼中格外亲切。
停。葛天宝忽然命令道。
车子前方十多米远处一个熟悉身影正慢慢向自己这边移动,阳光下,橘红色背心份外耀眼,往日对这种颜色嗤之以鼻的不屑表情今天都化为乌有。葛天宝推开车门,心情激动地快步向前并一下子挡住这位环卫工人的路。
三姑,喝水。葛天宝拧开瓶盖,轻声地说着哽咽着。
呀!你,你不是大宝吗?你挺好的吧?年逾花甲的三姑艰难地直起腰,脸颊噼里啪啦掉着汗珠,橘红色的环卫帽下露出一缕白丝。
葛天宝不忍看去,他哭着拉着三姑竹节一般的手,说:三姑,走,咱们回家。
葛天宝不由分说拉着一头雾水的三姑走向自己的车。
三姑边走边挣脱边大声说:大宝,别的,我还没干完活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