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作文—穿越记(七)
新概念作文—穿越记(七)
雪已经停了,三小姐慢慢往回走,她舒了眉头,嘟着粉色的唇弯起了笑:周世澜这人真真的好玩,你脱了衣服给女孩子,不是应该强自装作不冷的吗,可他偏偏地抱着胳膊飞跑起来路旁植着棕榈树,翠翠的,赵三小姐调皮地踮起脚尖伸手去扯叶片,“哗啦”一声,枝叶里藏的积雪一股脑儿碎下来,冷得她落荒逃去。徒留一串铃铃的笑音被汽笛声掩盖了。当晚。赵三小姐拥了锦被欹斜在沙发上看书。窗户上沾了薄薄的水汽,看不清屋外,只是大略有橘黄色的灯火照进屋子里来。她渐渐困了,在暖暖的火光里,下意识地翻转身子缩进沙发空处,倦懒地窝着睡着了。到了八点多的时候,楼下急促地响起铃声,搅得人睡不安生。
三小姐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的脚步穿过衖堂,“嘀嗒”一下拧开了电灯,然后窗沿上就起了一条淡淡的光透进来。没多时,便传来孙妈的声音:“芷柔小姐,找您的电话。”赵三小姐到这里才有点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趿了拖鞋,顺手扯过周世澜的衣裳披了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去。楼梯板被她踩得“嘎吱嘎吱”,像是骨折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慌。“孙妈,您去休息吧。”赵三小姐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接了电话,另一只手拢紧了领口。孙妈转过去,穿了件翠色的袄裤的身影闪过昏暗的过道,回了房间。三小姐借着恍惚的月色看见自己手指上的红蔻丹花了,斑驳四散,像是雨天里的泥地。她按着话筒:“喂?”“是我,芷柔小姐。”一个响朗的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海那头飘过来。“周先生吗?这么晚了,有事吗?”赵三小姐握着话筒,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是这样的,明天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顿饭。”周世澜的语气有点扭捏似乎极不自在,这让三小姐听了出来。她本是不想去的,但俯首瞥见披着的衣,她便应答了。一晃神,她又仿佛看见周世澜捧着胳膊在雪地里跑起来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电话那头,周世澜见她答应了,正欢天喜地高兴着,然而冷不防听见她的笑,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就变得有那么些阴恻恻的感觉。“怎……怎么了芷柔小姐?”“啊?哦哦,没什么。”世澜和她约了时间地点,两人道了晚安便挂了电话。
她欠了头,地上自己的那双粉色的小熊拖鞋被明黄的灯照得褪了色,那条凌白色的衬裤拢不住温度,浩浩的风从门缝里渗进来,让她冷起来。三小姐拧灭了灯,小心地扶着墙往楼梯上摸去,四周黑魆魆的没有多余的供她借过的光。她只能缓缓地捋顺了散在眼前的发,睁大那双长睫毛的眼睛向上踱去。赵三小姐换了班,和同事说了几句便出了门。这时,周世澜已经站在楼檐下向上望她。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向周世澜笑笑。周世澜站在石阶下,仰着头看三小姐,天气已经晴朗,明亮的光从对过的楼上落下来罩住芷柔的面庞,像夜晚的星,带着灿烂的流光。“给。”三小姐把随身的包裹递与周世澜,然后笑着道了声:“谢谢。”周世澜抬起头咧开嘴一撇,然后竖起两根修长的指头在三小姐面前摇了摇:“第二次了。”说罢,他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觉得……嗯……”“觉得什么?”三小姐只及得他肩高,于是向上扬起六十度来看他,好奇地对上世澜的瞳孔。“你不觉得每次对我说谢谢的时候,你都遇上了麻烦的事儿吗?”周世澜耸耸肩膀,随意地说:“还是别说谢谢了,让我觉得挺生分的,依着我和你哥哥的交情。”芷柔好不容易不去想那日醉酒的窘态,以及昨天在雪天里落得满身泥泞的样子,被周世澜一提,她的脸上再挂不住,恨恨地睃了世澜一眼,硬着头皮哑着嗓子回了句:“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你带来的晦气?”“哈哈,晦气?”周世澜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儿,又用轻快的调子重复了一遍,“可我觉得这是巧。老天使你从雪地里过,遇见了我,难道不是巧?倒是我白走了那么多的路,这算什么?”三小姐说不过周世澜,气哼哼地回了句:“那你又找我出来干什么?找晦气?”他眯着眼,把眸子里炯炯的神色藏起来。他甩了甩肩膀,把上衣脱下来耷拉在脖子上,“走走吧,路上说。”世澜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姐走了神,她听见一首熟悉的小调儿从某处飘来。昨天的雪,今天还来不及化开,沿街的店主用笤帚、铲子除了堆在树底下,像一座座小冰山相互拥抱着,虽然抱在一起,却难以融化彼此。温煦的日光淌在冰块上闪出白莹莹的光,勾画出一条流利的硬硬的线。像是周世澜的脸。
然而芷柔越来越觉得他变得柔和多了,再没有初见他时的生硬。周世澜走在三小姐前头,遮住了大半的太阳,把宽阔的背留在芷柔眼睛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三小姐:“让我陪你好不好?你一个人。”头顶上飞过一群鸟儿,从树丫上来。世澜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姐正看见那个树下的卖艺少年,他戴着破旧的帽,穿着红色线衣在人头攒动的街角吹着笛。一排排低矮的红房子在他身后,彼此间押着清脆的韵。“啊?”赵三小姐张皇地抬头看他,从他眼睛里看不见玩味,只有极认真的色儿。这使三小姐害怕起来,她最怕的不过是这天底下最诡异的情字,怕被捆住,怕不自在。她跑出去,从世澜面前跑出去,她戴着的精巧的发箍儿闪闪熠熠明亮了他的眼。世澜追上去,伸出宽大的手掌挽住了芷柔的臂。三小姐发了慌,用力地挣扎,想撑开他捆住她的绳。世澜扳正了她,使她对着他的脸,他用眼睛去看她,让她逃不出他瞳仁里装着的她。世澜一字一顿地说:“让我陪你。”这像个魔咒,使芷柔魇住了,在他的世界里动弹不得,芷柔想起来他的好。听见那少年的笛声像是教堂里的那首曲子,她软软地陷进去,出不来。蓝天下飘着小白云,风吹叶子的声音像是小时挂在窗前的风铃叮叮当当。芷柔伸手抚住世澜的下巴。柔软的触觉让她仰头看他的脸,于是世澜干净清澈的眉眼使她笑了。“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是世澜写在芷柔笔记本上的一句话。芷柔把它撕下来,悄悄贴在自己照片的背面。她渐渐习惯于回忆小时候姆妈讲给她的那些童话,并试着去相信故事里的王子。
屋子突然漏起雨来。潮潮的味道像是雨落在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散着蓊郁的人气儿。三小姐厌恶起来,跑到楼下打电话让哥哥明禹来替她搬东西。哥哥这几天也就来得勤了些,三小姐搬了椅子坐在阳光底头搅咖啡。她不觉得歉疚,反正哥哥明禹也是个闲人,支使了他十多年来三小姐也心安理得了。哥哥第三次来的时候,世澜也跟着来了。他好笑地拍拍芷柔的头,“又不是不回来住了,怎么都搬了,赶尽杀绝了?”芷柔偏过头白了他一眼:“不回来了,回家住。”世澜轻轻地蹲下来替她把小皮靴上的线系上,抬起头促狭地说:“也好,倒省了不少房租,也是笔费用。”“又没要你付!你管我!”芷柔气鼓鼓地抽回脚,又一下子踹过去,把世澜蹬翻在地。赵明禹站在阁楼上,“芷柔,你这丫头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呢,也分个人不是!”芷柔背过身子,把眼睛斜睨着世澜,不许他告状。周世澜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在屁股上拍拍灰土,一边朝楼上嚷嚷:“明禹啊,没什么,我和她闹着玩儿呢!”芷柔抿着唇儿笑了,偷偷地把大拇指竖起来给世澜看。世澜把胸一挺,仿佛受了多大的赏儿似的,倍感荣幸。赵明禹是过来人,他原也是恋爱过的。冷眼旁观倒觉得自己这小妹和周世澜倒挺配,他也乐得看他们在一起,所以笑呵呵地打哈哈。小楼外头的电线杆上停了一团鸟儿,被东来西往挂着的白色被单包围着,飞不出这围城。时近黄昏,红彤彤的天边淹润寥廓,夕阳吊在青空里不动,似升起又仿佛落下去了。恍惚便觉着这一天已过去了。梅雨季节过去没多久,夏天就来了。赵三小姐便二十三岁了。这天一大早,满城里尚是喑嘎的鸡啼,芷柔把硬木格窗推出去,嗅见稀薄的潮湿的空气。她搬了锦墩到梳妆台前,支颐坐着。镜子中的她仍旧年轻着,散发着如这晨光时活泼的气息,她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用,不需要担心会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地老下去。她还有一段距离。三小姐以前总怨着世澜把她过早地拴住了,不给她继续年轻下去的机会。然而她渐渐发现,在爱情里谁也松不了谁,她现在也要紧紧地攥住了世澜,使他是自己的。这都是自私的,然而三小姐原不是这样的人,她只能暗地里和世澜开玩笑说他作茧自缚,把自己绑在他身上大家都不自在。但这毕竟是句玩笑,当不了真。
晚上,芷柔和世澜从外面回来。穿过那方朱红色的门时,头上的灯照见了几只蛾子,仓促地飞出去。芷柔跳了一下,没够着,她提着长裙,学着摩登女郎的步子从世澜面前迈过去。周世澜笑呵呵地挽了她的腰,两人依偎着穿过前厅来到后园子里。赵明禹在亭子里办了桌酒席,请隔壁醉香酒楼里的大师傅忙了几道好菜。老太太这几年身体不好,常年卧床,明禹先喂她吃了服侍睡下了,然后和妻子顾玉茹才落了座。八月里的天气,四下闷热。三小姐看见园子里的葱兰开了,粉红的夹杂着白色的朵儿,一阵微风轻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小串音符,并不成腔,只是自顾地奏着。“明禹,等将来你这孩子出了世,可得认我做干爹。怎么样?”世澜举着酒杯对上明禹。“那不行,我可不答应。”赵明禹皱着眉头,似乎想起什么来,又摇摇头。“怎么,你不拿我当兄弟!”世澜瞪着赵明禹,那眼神儿恨不得把他吞下去。“哈哈,我说,你就这么急着当干爹?我要是把你当兄弟,那可就不拿你当妹夫了!呵呵,你自己掂量掂量!”赵明禹提起锡壶悬在半空里给周世澜斟酒,“怎么样?想好了?你可得拿个主意。”周世澜看了看芷柔,故意地摸摸下巴,倒真像是在考虑似的。嫂子玉茹和哥哥明禹坐在一边笑得芷柔脸红起来,世澜也擎了酒杯讪笑着。“你笑!你笑!笑死你!”芷柔发了急,兜脸彻腮地红了,狠命地瞪了周世澜一眼起身便走。
走到半道,又踅回来对着世澜大腿踹了一下,跑回堂屋去了。“你小子,还是个爷们儿吗!”明禹推了世澜一把,“傻坐着干吗?等我给你敬酒?”世澜呵呵笑起来,拔腿便追上去。身后传来赵明禹哀怨的声音:“哎哟,可惜了这些酒菜啦!”然后就是他们夫妻俩儿的笑。芷柔跑到堂厅的角落里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用裙裾的蝴蝶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地上的橘子。她没开灯。八月末梢的月光,仅仅是一钩苍然的白色,像秋日里石阶上的霜铺满屋子。石柱子上贴着的对联儿打着红色的底子,浓黑的行书映在月亮清辉的光里,倒像是凹陷到夜色里去了。似是有人拿了刀子一下下凿出来的。她羞涩地跑出来。她怕世澜说出来被哥哥嫂子戏笑,可现在她又恨起周世澜来,恨他优柔寡断,恨他不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自己就真的得让他考虑这么久吗。爱情总是这样,让人患得患失,害怕得不到,担心再失去。这就是赵三小姐了。堂前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让世澜听见了,他便故意放缓了脚步。尖起脚来想绕到芷柔背后头,但没开灯这又让他一眼寻不见芷柔的位置,他只能屏了呼吸小心地借着月光找他的三小姐。他这时望见一个背着他的小小的身子正气鼓鼓地抽着橘子。世澜在她背后蹲下来,用胳膊把她圈揽在怀里,把手蒙住了芷柔的眼。芷柔动不了,恨恨地掰下世澜的手用牙齿咬住了。然而她自己又不争气的掉泪了,泪水淌满她的颊。被芷柔咬在嘴里的世澜的手触碰到她的泪,不觉怔忡了。但很快,世澜把她转过身来,使她靠着他,月光点亮了芷柔的眼,她的泪流成了河,流入他的心里决了堤。周世澜箍住了她,吻她的泪,吻她小巧的耳垂。一点一寸地,舔到她的眼睛里。到底是她哭了,还是他哭了,两人都不明白。芷柔抱住了他,把头柔顺地搁在他的肩上。“我爱你。”世澜在她的耳朵旁轻轻地呢喃。呼出的热气把芷柔心头所有的寒霜都化开了,化作溪流出去,春暖花开。周世澜站起身,把三小姐拉起来。两人在空无的厅堂里跳起舞来,三小姐十指嵌在世澜的指节里,随着世澜的步子缓缓地移动着。良久,她挣开他的臂弯,把留声机开了,又除去了高跟鞋。芷柔越发地轻盈了,像只蝶跌跌撞撞地飞入世澜的怀里,她白色的花边长裙曳在地上,满夏天地开了花。“我爱你。”赵三小姐轻轻地告诉世澜,“很久了。”三小姐坐在藤椅上给周世澜织围巾,她用的是大红绒线。她本是不会针线活的,为了这个,她又巴巴地跑去问玉茹,如今倒也学得三分像了。如果不讲究的话,倒也是可以戴的。哥哥明禹几次三番向她讨要这条围巾,都碰了壁。
赵三小姐原本害怕感情把她缠住不得挣脱,到了现在,她竟然恨不得缠得越紧越好。使世澜剥离不了她。到了十一月。赵三小姐把这条费了她许多心思的围巾送给世澜。世澜捧着她的手轻抚那些红红的杠痕,他总归是心疼芷柔的。这让芷柔从心里笑起来。世澜把围巾分开来,从三小姐那头连过来,一条长长的线把两个人都围在一起。连暖和的温度都是一样的了。芷柔嗔怪周世澜的轻薄。他只是轻轻地牵了三小姐的手,又重重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认真地说:“等我好不好。”磁青的天倾斜着半边,江边的大雁年年飞来,在行云里藏纳身子。在喧嚣的大上海里,来来往往。赵三小姐望着他的眼,定定地问:“你还是要回来的,对吗?”“自然是要回来的。”世澜低了头,眉毛松下来,几近哀求且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里:“等我。”他的话使她下泪。收不住,止不了。周世澜站在细雨迷蒙的码头等她。
四周飞着湿冷的雨,把他梳好的发上沾了丝丝亮亮的珠雨,像薄雾般笼罩着世澜。将芷柔与他隔开,仿佛再也触不到他,再也拉不住他。岸边的梅花还没开,盘曲的枝干被雨水洇成深褐色,湿漉漉地往下压。芷柔踮起脚尖,轻盈盈地抱着世澜的脖颈,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呢喃。码头的风总是太大,听不清许多的离别。然而世澜听清了芷柔的话——“我总是等你的。”这使得世澜感激她。但她却是不需要感激的,那对她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世澜只能伸出手,抱住她,仿佛铁钳般的胳膊把芷柔箍在臂弯里,发了命地要揉进他自己的胸腔里,把她带着走。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芷柔也抱了他。谁也不能幸免,心跳一并地发了昏地狂躁起来。三小姐把她的相片塞到周世澜的怀里,让他揣着不要丢了。世澜用宽阔的手抚摸她的发,将手指把它们缠在掌心:“要等我。”汽笛声响彻江畔,惊走了许多的鸟儿。芷柔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河。它们滚过她的心里,使她也滔滔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