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电影
追随电影
外家华山一带农村的生活有了起色以后,县上和公社里都很重视社员群众的文化生活,几乎每个村子都办有自己的小剧团。演员们农忙时节全力以赴搞生产,闲暇时间就集中在大队部里排练节目。每到正月十五前后,村村搭戏台,没黑没明唱大戏,敲敲打打地总要连续热闹好几天。
当然,当时村剧团演出的节目多为秦腔、眉户之类的陕西地方戏曲,演出的剧目大部分是传统折子戏,有时侯也演《五典坡》《十五贯》《三滴血》《血泪仇》《杨门女将》那样的本戏。记得当时外家这个村子的小剧团,因其乐队班子和演员队伍强大,乐器、道具、布景、戏装齐备,上演的剧目多且演得又好,所以在全华山公社都是很出名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三妗子当时也是村剧团的演员,尽管穿上戏装化了妆后站在戏台子上,人都几乎太认不出来。我当时想不通的是,三妗子从未念过书,那么多的戏词咋就能记得住,那么长的本戏咋就能演得下来呢?现在看来,只要你热爱并且肯下功夫,许多很难的事情都是可以做得很好的。
不过,看戏虽然热闹,但娃们却并不很喜欢,何况热闹也只是正月十五前后的那么几天。其实,不爱看戏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后来有了电影。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电视,电影第一次在华山一带出现,就仿佛已经成了迷人的妖精,一下子吸引了娃们的眼球,摄住了娃们的魂魄。
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是在涧巴河东岸的部队上映的,现在已忘记了片名和具体情节,只记得那是个被叫做“哑巴电影”的“土片子”。涧巴河部队驻地距离外家六七里路,记得那天晚上是我跟三舅一路跑着去看的。虽然银幕上没有色彩,也听不到里边的对话以及其他任何响声,只有各类人物的活动和场景的变化,但我们仍然看得津津有味,兴奋不已。甚至,看完之后我仍手舞足蹈地拉着三舅的手,非要看着放映员把片子装进盒子,把放映机收进箱子,部队的战士整队回营房以及其他观众全都走光,这才慢慢地往回走。
此后再看到的电影就不同了,尽管好长时段内依然是黑白的,但是却有了声音和字幕,而且,好多片子还带有非常好听的插曲。当然,我和小伙伴们最爱看打仗的电影了。记得当时看过的战斗故事片有《奇袭》《侦察兵》《打击侵略者》《宁死不屈》《英雄儿女》《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董存瑞》《地雷战》《地道战》等等。不过,有些不打仗的电影也很好看,比如《半夜鸡叫》和《卖花姑娘》等,我在看《卖花姑娘》时还流了眼泪呢。
最过瘾的是在本村里看电影了。公社放映队来村的时候,在大人们栽杆子挂银幕之前,我们这些娃娃早早就来到了大队部门前的空场子上,用小板凳抢占最佳位置,没来得及带板凳的就原地叉开双腿、伸出双臂,或者在地上画圈儿写上自己的名字,只候候地等着家里人来。
当然,公社放映队要过好长时间才能来一回,光靠这个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我们这些娃娃就整天盼着谁家快点儿过红白喜事,因为这样的话那家人就可能花钱请来电影在自家门口的巷道里放映。每当谁家过事放电影的时候,本来就不怎么宽的巷子就会被大人碎娃挤得严严实实的,纵然是有只老鼠也别想钻过去。
有趣的是,在银幕背面的巷道里往往也坐满了看电影的人。我当时曾十分好奇地穿梭在银幕的正反两面,试图探寻这两面都能看电影的奥秘。我发现银幕上的画面从两侧看正好是个反反子,但是如果银幕后面不远处有墙壁的话,穿过银幕投射在墙上的画面却是端端正正的。我还发现电影中面向观众的人物都没有脊背,即便到银幕后面也找不见,心想该不是藏在墙里边了吧?
奇怪的是,有好多事情,你越是急切地盼望它,它越是迟迟来不了,似乎看电影尤其如此。但是,对于娃们来说,半年时间不吃肉完全可以,一年到头不看戏也能过得去,若要连续好多天看不上电影却是万万不行的。因此,公社放映队不来,村里又没有人家过事的时候,我们就随时随地打听四面八方演电影的信息。无论是谁在路上碰到骑自行车带电影片子的人,都一定要追问“啥片子?在哪儿演?”这样,一旦获悉哪天晚上哪儿有啥电影,我们准会千方百计地撵过去看。
外家附近平时经常演电影的地方儿,除过涧巴河部队就是荣院和药厂了。荣院就是华山玉泉院东边的荣誉军人疗养医院。荣院的大门口随时都有持枪军人把守,而且有电影的时候也不允许外边老百姓进去。但是,我们这些娃子们有的是办法,那就是从后边黑暗的地方翻墙进去。那儿的墙里边是小块小块的菜地,穿过这些菜地就到了放电影的灯光篮球场。有一次,同行的黑蛋从墙上跳过去,正踩在一滩臭狗屎上,接着又“嗤溜”一滑坐了上去,于是就没敢往前头人堆儿里去,只能站在后边老远处看,而我又得陪着他。结果,电影没有看好,还把人熏了半晚上呢。
西北第二合成药厂在外家村子的西南方向上,也正好在当时华山火车站的端北边。药厂放电影的时候,原本周围的群众都是可以随便去看的。只是那些工人嫌我们农民身上脏,只要我们往那儿一站,他们就会主动把身子往旁边趔开,生怕我们把身上的灰土蹭到他们的身上。这样也好,我们在药厂看电影就从来不用担心拥挤了。遗憾的是,那年冬季一个极冷的夜晚,我们在药厂看电影时不知由于什么原因,竟与那儿的工人娃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冲突。
印象中好像起初有两个工人娃将一个农民娃打倒在地,紧接着又有一帮工人娃围上来帮着用脚踢,非要让那个农民娃把他们一个个挨着叫爷才肯罢手。这还了得,周围的农民娃一声吆喝便潮水一般地涌了过去,凡是工人娃见一个撂倒一个,上去就是一阵暴打,一个都不放过,闹得电影场子哭声喊声乱作一片。正当我们扭着开始那帮工人娃令其叫我们“农民爷爷”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报警咧大伙儿快撤”的喊声,大家才在年龄大点儿的掩护下全线撤退,各回各村。
虽然这次冲突以我们农民娃获胜而告结束,但是我突然想到自己的母亲在外地的工厂里上班,自己其实既是农民娃也是工人娃呢,这打来打去的究竟是谁跟谁呀?再说,我们村的军军腿上挨了工人娃一钢管椅子,要不是裤兜儿里的手电筒无形中护着的话,那条腿可能就保不住了。更为严重的是,从此以后,我们再不能随便到药厂去看电影了,要是实在想去就得由大人领着,要不就得带上棍棒之类的防身武器。
其实,我们当时看电影还有一个途径,那就是如果周围的村子有电影,就三五成群地一路小跑着撵过去看。只是到外村去看电影得胡趱乱挤,要不就得在人家后面找来砖头石块摞起来站在上面勉强够着看,要么就只能爬到大树上面去看了。可是尽管这样,我们仍照看不误,而且百看不厌。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候看过的电影,从无声到有声,从普通银幕到宽银幕,从打仗到不打仗,从露天到室内,从黑白到彩色,无不感到真实、自然、亲切、感人,总之都是越看越好,越看越有意思,越看越觉得过瘾。可是,到后来却不知怎么搞的,我们反倒越来越找不到看电影的感觉了,越来越觉着看电影没意思了。想想当年的《小兵张嘎》,再看看今天的《小兵张嘎》,能比么?说实在的,我现在脑子里所有关于电影的美好记忆,几乎全是儿时留下来的呢。
哦,如今的拍摄技术越来越发达,编导越来越聪明,演员越来越漂亮,各类影视剧作越来越多,但总觉得它们离自己越来越远,看也罢,不看也罢。不知道是电影抛弃了当初追随它的少年,还是当初的少年已经变老,再也跟不上电影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