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态锅巴
原生态锅巴
那时候，外家华山的人们做饭、吃饭，讲究的首先都是吃净、吃饱，至于吃瞎、吃好就都在其次了。
于是，和面时讲究盆光、手光、面光，喝稀饭时讲究锅净、勺净、碗净，吃东西时讲究不掉渣儿。哪怕是烧糊的锅底、烤焦的馍馍都不会轻易丢掉，还说是吃焦灼的食物眼睛亮能拾钱呢。总之，大家从来都舍不得糟蹋一颗儿粮食。
其实，不要只看到那时候人们的贫穷、可怜和细发、节俭，其间也包含着不少浓厚的生活情趣呢。对于这一点，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打搅团儿了。
打搅团儿可是当时经常吃的一种好饭，尽管这饭对人的肚子具有一定的欺骗性。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认真观察过奶奶打搅团儿的整个过程。
奶奶首先将或白或黄的玉米面在盆中和成面水儿，然后倒入已经开锅的水中，接着又舀半瓢清水将面盆涮净倒进锅中。接下来，就一边用铁勺子搅着，一边叫我往灶火添柴拉风箱。待到锅里边的面水儿熬成糊状并不断地冒出气泡，奶奶就将手中的铁勺子换成长长的擀面杖，一边不停地在锅里顺时针搅动，一边抓起放在旁边的干玉米面儿，一把一把地轻撒在“扑哧噗哧”冒着气泡的锅中。
我坐在灶火前按照奶奶的指令拉风箱烧火，不时地仰脸看着灶台旁的奶奶。只见缭绕的雾气中，奶奶的身材显得是那样的高大挺拔，像云中作法的仙人一般，使我浮想联翩。
终于，奶奶停住了往锅里撒面，双手握住擀面杖又继续搅动了一会儿，然后就盖上锅盖，让我把火烧旺后停下风箱。又过了一小会儿，奶奶说“好了”，就开始揭锅盖，一边左右吹着扑面的热气，欣赏着锅内软而不稀、硬而不干的搅团儿，一边端碟子取碗地又忙活起来。
奶奶先给爱吃热搅团儿的人各舀一碗热气腾腾的搅团儿，并浇上提前已经调好的辣子醋水儿。然后，就另端一盆清水放在锅台上，用铁勺和漏勺在盆中漏起了凉鱼儿。那漏出的凉鱼儿又圆又滑，还带着细长的尾巴，像小蝌蚪儿一样讨人喜欢。
当然，浇上辣子醋水儿的热搅团儿和凉鱼儿都很好吃，而且吃的时候一律是不用去咀嚼的。吃热搅团儿时，用筷子夹一块儿软硬适中的搅团儿，蘸上碗里的辣子醋水儿只管往下咽，保证既可口又热乎。吃凉鱼儿时，只需把嘴巴张大贴在碗沿上，用筷子轻轻在碗里拨动一下，那蝌蚪儿似的凉鱼儿就会成群结队地游入口中，一古脑儿地溜进肚子去，那种感觉真是爽快极了。那时侯，我就最喜欢在先吃过一碗热腾腾的搅团儿之后，再赶紧吃上一碗清清爽爽的凉鱼儿。
吃罢饭之后，如果锅里的搅团儿有剩的，奶奶就把它刮进大碗小盆中晾起来。待到第二天早上或者中午，奶奶将已经变硬的搅团儿翻在案板上，用刀切成块儿，调上辣子醋水儿，既能当饭吃，也能当菜就呢。
接下来的乐趣就更多了，而且几乎全部都属于我一个人独享的呢！
奶奶用小铲子铲已刮净搅团儿的锅底儿，将铲下的薄而簇拥成卷儿的“锅阄儿”盛在小碗里。这“锅阄儿”调上辣子醋水儿，吃起来又筋又香，我特别爱吃。于是，刚一接住递过来的碗，我的小嘴儿里就憋满了“锅阄儿”，弄得舌头都回旋不开了。这时候，奶奶会笑着说“我娃不着急”“我娃慢慢儿吃”。
等我吃完那美味的“锅阄儿”之后，奶奶又从锅里揭下一圈儿半透明的“锅镜儿”递到我的手上。这“锅镜儿”比白纸还要薄，是搅团儿翻滚漫溢时形成的一层薄薄的面膜儿。我接过着这薄薄的“锅镜儿”，把它移到眼前对着奶奶，竟能从中看到奶奶那微笑的面影儿呢！接着，我又将这“锅镜儿”拿到厨房外边，放在眼前对着空中，竟能望出五颜六色的太阳呢！手里捧着这神奇的“锅镜儿”，我实在舍不得吃下去，一定要跑前跑后地把玩够了，才肯将其一点儿一点儿地含在口中。不过，吃“锅镜儿”时最容易粘嘴了，如果粘在腮或唇上还好办些，要是粘在上颚就麻烦了，不论舌头怎么转腾都弄不下来，就只好跑回厨房找奶奶了。
这时候，奶奶已经用小火焙干了搅团儿锅底儿。见我呲牙咧嘴的难受样子，奶奶疼爱地笑着从锅里揭起一块又一块又干又黄的锅巴，先用一小块儿帮我刮下粘在上颚的“锅镜儿”，这才将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锅巴片儿摞起来，一起塞进我的怀里。这时候的我早已经破涕为笑，连蹦带跳地捧起这一大摞儿锅巴，转了这儿又转哪儿去了。
这锅巴干而不硬，黄而不焦，咬起来“咯嘣咯嘣”，嚼起来油香油香，而且还越嚼越有味儿。于是，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我就都沉浸在这“咯嘣咯嘣”的咀嚼里了。
听奶奶说，这打过搅团儿后铲下的“锅阄儿”“锅镜儿”和锅巴，全都是搅团儿饭沉积下来的精华。而且，人吃了这些东西就会添福气、长劲头儿。就凭这些，它们都是绝对不可以随便糟蹋掉的，要不然就实在太可惜了，那是会造孽的。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是，当时吃“锅阄儿”“锅镜儿”和锅巴的快乐滋味，连同听奶奶说话时的所有情形，都仿佛就在昨天。
我想，后来市场上逐渐出现的各种品牌、各种风味儿的锅巴，肯定都是从我们当年打搅团儿后铲下的锅巴那儿得来的灵感。由此看来，当年打搅团儿后铲下的锅巴绝对是时下市场上各种锅巴的鼻祖，绝对是地地道道的原生态锅巴呢！
可是，当我们的孩子们熟练地撕开那五颜六色的包装袋，轻巧地撮起那一片片形形色色的锅巴，“咯嘣咯嘣”地大吃大嚼的时候，除过那麻辣、五香、孜然之外——还有几个孩子能品出原生态锅巴的滋味？还有几个孩子能理会当年打搅团儿后铲锅巴时的情形？还有几个孩子能体味得出岁月的酸、甜、苦、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