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功名欲望
杜甫的功名欲望
有一首诗活画出了杜甫好酒的情况,也活画出了一个真正的杜甫。诗的题名是《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那时杜甫已经五十六岁了。这位老诗人本来是一位骑马的能手。有一天,夔州刺史柏茂琳招宴,他骑马醉归。从白帝城跑下瞿唐,“低身直下八千尺”,使路旁的白垩粉墙像电闪一样急转。他因为有本领,满不在乎,把马鞭垂在手上,不提缰绳,放马飞跑。马跑得来浑身是汗,雄猛难当。诗人自己很得意:“向来皓首惊万人,自倚红颜能骑射。”但哪料得马失前蹄,一下把他摔下鞍来,跌伤了,在寓里睡在床上养伤。就在这时候,朋友们来慰问他。诗人拄着拐杖,还由童仆搀扶着起来应酬。慰问者是携带着酒肉来的,于是宾主都开口大笑,相互提携,在一道流泻着清泉的溪边,席地而坐,开怀痛饮。
封建时代的士大夫阶层,要想有所作为,功名便是他们的第二生命。他们是属于统治阶级,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以管理百姓;说得堂皇一点,就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所谓“学而优则仕”,所谓“学古入官”《尚书·周官》。——编者注,在封建时代的士大夫们是视为天经地义的。
但要做官,进入实际统治者的地位,除帝王公侯可以世袭之外,尽管门阀有很大的作用,但总要经过一定的所谓选拔的门径。在唐代的情况是:一般要通过考试,成为“进士”或其他名目;其次是直接向皇帝陈情,或者通过有权位者的推荐。
杜甫是功名心很强的人,这三种门径,他都闯过,而且都不止一次。
他受过两次考试都失败了。第一次是在开元二十三年,年二十四岁,时在洛阳赴贡举,不第。第二次是在天宝六年,年三十六岁,时在长安应试,也没有及第。天宝六年唐玄宗下诏:天下有一艺者赴京应考。奸相李林甫怕应考者揭露自己的劣迹,玩弄了各种手法,使应试的人全部落第,他因而向皇帝恭贺,说是“野无遗贤”。在这一次的落第者中,元结也是一个。经过两次失败之后,杜甫没有再去应试了,于是便终身没有成为“进士”。
杜甫曾经三次直接向皇帝陈情。第一次是天宝九年,年三十九岁,他曾经直接进献《雕赋》,但没有下文。第二次是在天宝十年,年四十岁,他献上《三大礼赋》。这次受到唐玄宗的“奇视”,命待诏集贤院;第二年又召试文章送隶有司,参列选序,但也遭到李林甫的遏制,没有结果。第三次是在天宝十三年,年四十三岁,献上《封西岳赋》,又是没有下文。
三次所献的赋和献赋时所上的表文,都还保存着。杜甫自己虽然相当得意,说“赋或似相如”(《酬高使君(适)相赠》),又说别人以班固、扬雄比拟(《壮游》),其实并不那么高明。特别是那几通表文,应该说是杜甫留下来的恶札。《进〈雕赋〉表》说到自己是杜预之后、杜审言之孙,希望能承继祖业,这倒是写实。但说到自己“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一再地恳求“伏惟天子哀怜之”,“伏惟明主哀怜之”。这不是把自己的贫困太夸大了吗?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很喜欢猛禽,除《雕赋》外,在他的诗中也有不少处关于雕鹗鹰隼的吟咏。这大约是由于他在青壮年时代喜欢打猎的原故。《进〈雕赋〉表》中有赞扬雕的几句话:“臣以为雕者,鸷鸟之殊特,搏击而不可当;岂但壮观于旌门,发狂于原隰?引以为类,是大臣正色立朝之义也。臣窃重其有英雄之姿。”这可表明了杜甫的个人英雄主义,然而和他过分夸大自己的贫困可怜,是极不调和的。
《进〈三大礼赋〉表》也用了同样的笔法,极力夸大自己的贫困,说“臣生长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与麋鹿同群而处,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矣。……顷者,卖药都市,寄食友朋。……恐倏先狗马,遗恨九泉。”
这些话把自己说得非常可怜,和《壮游》诗中所叙述的生活状况,形成了南北两极。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
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
这到底哪一边是真实,哪一边是浮夸呢?向皇帝进表,把自己说得太可怜相,其实是会得到反效果的。那样说,等于指责在上者无知人之明,使贤人不得其所。《雕赋》献上去,不报;《三大礼赋》献上去虽得到“待诏集贤院”而同样无结果,看来恐怕不单是文章并不那么杰出的原故吧。
进《封西岳赋》的表文,应该更加成为问题。表文中在大捧杨国忠,说什么“维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当时杨国忠以宰相而兼司空,虽然大恶未著,但杨国忠何许人也?他是一名阿飞,靠着西蜀土豪鲜于仲通的推荐和资助,得到机会进京,为章仇兼琼奔走;更靠着和“从祖妹”杨玉环有些暖昧的裙带关系,便飞黄腾达,位极人臣。这个人的历史,杜甫不会不知道,怎么能以“维岳降神”(《大雅·崧高》)的调子来恭维呢?杜甫在《登慈恩寺塔》中能够讽刺唐玄宗的荒宴,在《丽人行》中能够揭露杨家姊妹兄弟的豪奢,而在这篇表文中却这样低首下心、卑躬屈节、奉承权贵,实在出人意外!
恳求有权位者的荐举,那就更加频繁了。在诗集中,下列若干首,都是在天宝年间,恳求荐举的长诗。
(一)《赠韦左丞丈济》;
(二)《奉赠韦左丞丈(济)二十二韵》,
(三)《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
(四)《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五)《赠翰林张四学士垍》;
(六)《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垍”或作“均”,乃垍之兄,但张均曾为大理卿,不曾为太常卿);
(七)《上韦左相(见素)二十韵》,等等。
用力之勤、数量之多,远远超过了韩愈的三《上宰相书》。他照例把自己说得非常可怜,把对方捧得非常崇高。他在《秋日荆南述怀》一诗中所描绘的自画像:“苦摇求食尾,常暴报恩鳃”,真可谓传神之笔了。
更令人诧异的是:他所恳求的人,往往不择对象。让我们把那些人物来检查一下吧。
左丞韦济,他在开元二十二年曾经把一位骗子道士张果推荐给唐玄宗,以事逢迎。张果说,他在唐尧时做过“侍中”的官,他已经活了几千岁了。这样的鬼话竟公然骗上了当时胡涂透顶的君臣。一生迷信仙术的杜甫,想来也是信以为真的。他不觉得韦济的丑恶,反而认为可以依靠,一再恳求。在第一首里说:“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虽然在以鹰骥自拟,其实是自比于禽兽。第二首稍稍换了一个调门,说什么“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意思是说你再不推荐,我就要远走高飞了。到那时,“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我成了一只飞到万里海外的白鸥,在海波上载沉载浮,你要驯化我,便难之又难了。可惜那位左丞大人却始终无意来驯化这只“白鸥”,而这只“白鸥”毕竟也没有飞到海外去。
鲜于京兆是什么人呢?是四川的土豪鲜于仲通。他和杨国忠两人狼狈为奸,利用杨国忠和杨玉环的亲族关系,把杨国忠捧上了台;回头又由杨国忠来提拔他,让他做到京兆尹;又曾为剑南节度使。在剑南节度使任内,他把南诏逼反了;兴兵讨伐,被南诏打得大败。这样的害虫,杜甫求他荐举,在赠诗中竟称之为“骅骝”(千里马),为“间出”的“异才”(根据孟子的说法,五百年间才能出现一次的大人物)。连他的六个儿子都是“凤雏”,门下是一片“义声”。恭维一个坏人,竟这样不惜工本!看他说到自己时,则是“学诗犹孺子!”既不是司马相如,也不是班固和扬雄,而是一个才学做诗的小娃娃。——实际上,他当时已经四十一岁了!说自己因科考受绌,弄得走投无路;于是,在诗的最后,等于大声急呼地喊出:“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我这个区区小学生(“儒”)穷得快要饿死了,快快转报给丞相吧!平津侯,是汉武帝时的丞相公孙弘的封爵。在这儿是借用来比当朝宰相杨国忠,也就是那位“岳降”的“元弼”。请看杜甫为了求取功名,是多么不择对象!这岂不是有忝“诗圣”或者“人民诗人”的称号吗?
哥舒翰也被捧得没有边际。他称之为麒麟阁上的第一人,是“英雄”,是“当朝杰”,而以自己没有成为哥舒翰的部下,深为遗憾。(中学生文摘 www.fox2008.cn)哥舒翰当时在任河西节度使,他比之以“崆峒”——西边的一座大山,而愿为之保镳——“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当然,哥舒翰这位突骑施族的军阀,在未失败以前,和混血胡人安禄山相抗衡,是赫赫有名的。诗人高适就出自他的幕下。然而李白却对哥舒翰抱着蔑视的态度,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中说:“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把他和斗鸡之徒相提并举。(李白诗集中有《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一首,已被证明为伪作。)看来,李白的识见是高于杜甫的。哥舒翰在天宝十五年正月失守潼关,向安禄山投降了,称安为“陛下”,并甘愿为之招降纳叛。没有见效,为安庆绪所杀。杜甫的吹捧,不是太无知人之明吗?
杜甫不仅对哥舒翰本人吹捧,而且还吹捧他的部下。有《赠田九判官梁丘(在哥舒翰幕中)》诗一首,起句是“崆峒使节上青霄”,所谓“崆峒”和前一首的比喻相同,即指哥舒翰。连他幕下的人,都像天上人一样。接着便称颂哥舒如汉朝的霍去病,他的幕府中人都是曹操幕府中的阮瑀之流。据说收揽了这么多美才,都是出于田九的推挽,因而希望田九也把自己推荐给哥舒。“麾下赖君才并美,独能无意向渔樵?”“渔樵”是自比。这也幸好田九无能为力,或者哥舒无意引用,不然《潼关吏》中的“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恐怕也就不好下笔了。
张垍,也是大成问题的人。他是燕国公张说的儿子,唐玄宗的女婿。玄宗特别宠爱他,住在宫中,曾经面许以宰相之位,没有实现。天宝十五年六月中旬,玄宗奔蜀,他没有跟上去;下旬长安沦陷,他却投降了安禄山,但仍为安的部下所杀。降贼虽然是后事,但可见张垍是没有骨气的人。而且他还谗毁过李白,连魏颢都知道的事,杜甫不应该不知道。杜甫在当年是与李白情如兄弟的,为什么对于谗毁过李白的人,却一再地赠诗吹捧,卑辞恳求?特别是第二首,把自己说得太不像样了。“顾深惭锻炼,材小辱提携;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说受到深厚的照顾,自惭“锻炼”不够;材能太小,够不上驸马的“提携”。自比为“哀猿”,为“夜鹊”,又是一套禽兽。当然,赠诗的目的是在紧接着的最后两句:“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图穷匕首现,是希望张垍在玄宗面前说话,让自己直上青云。使用了“钓璜溪”的故事,是以吕尚自比,仿佛占了身份,其实为了凑韵自比为老渔翁而已。期待唐玄宗成为周文王,把自己立即提升到太公望的高位,倒是很恳切的。
白居易有《见尹公亮新诗偶赠》一首,我觉得倒可以借来赠给杜甫。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纸书?
以诗文求有权位者荐举(“干谒”),是唐代士子的通习,倒不能以此苛责杜甫。但杜甫是以“独耻事干谒”(《赴奉先县咏怀》)自行标榜的人,而实际的情况却是这样。未免有点言行不一致吧?
杜甫勤于做诗投赠,求人荐举,但也不能说没有效果。天宝十四年,他曾经被任为河西尉,没有接受;继改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他便接受了。有人说,这是出于韦见素的推荐,是杜甫在一年前《上韦左相二十韵》求荐的结果。韦见素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特著的恶迹,但他是杨国忠所引用的人,其人的品质也就可想而知。他的唯一被前人称许的劳绩,是跟着唐玄宗一道逃到了四川。如果授杜甫为河西尉,回头又改任京官,真是出于韦的照顾,可见他还是比较看得起杜甫。然而杜甫,对于这种应付式的照顾,却不大领情。他有《官定后戏赠》一诗叙述了自己的心境。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