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县在唐代有两处:一属于云南,在蒙自附近,天宝后没入南诏;一属于四川,在宜宾附近。估计杜甫被任为县尉的是后者。两者都是西南偏僻小县,杜甫不愿意去做县尉,他自己解嘲,是在学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但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是一个管兵甲器仗和门禁锁钥的八品以下的小京官,他却又屈就了。他说他宁肯在京师当逍遥派,有不多的俸禄可以买酒喝,有多余的闲暇可以狂歌度日。所以他归故乡的念头也就没有了,而且回头还有机会被大风吹到天上去。这些都是老实话,但也不免有点难乎为情,故他只好向自己开玩笑。题为“戏赠”,是表明自己的又高兴而又不太高兴。高兴是乐得做了京官,不太高兴是嫌官卑职小。 事态是十分清楚的,表明着杜甫的挑肥选瘦,想做大官而不愿意做小官,留恋都门生活而不愿意去穷乡僻境与民众接近。但近代的研究者,却在这个问题上也要挖空心思为杜甫辩护。有人说,县尉这种地方官职是“鞭挞”老百姓的。高适曾经做过封丘县尉,他在《封丘县》一诗中自叹:“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因此,他把县尉抛弃了,转入哥舒翰的幕府,杜甫有《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贺他,说“脱身簿尉中,始与棰楚辞”。据说,杜甫的不就河西尉也就是不愿意去“鞭挞黎庶”,要永“与棰楚辞”。 又有人说,县尉是肥缺。岑参有《送张子尉南海》诗,“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据说,杜甫的不就河西尉,也就是不愿意去刮地皮。 遇有问题便替杜甫辩护,是煞费苦心的,深怕有损于“诗圣”或“人民诗人”的徽号。但可惜不能使人轻易信服。县尉照例要“鞭挞”老百姓,但是谁叫你一定要“鞭挞”?县尉照例可以刮地皮,但是谁叫你一定非刮不可? 管理兵甲器仗和门禁锁钥的差事也并不那么光荣。兵甲器仗、宫闱仓库等哪一样不是从老百姓那里聚敛来的?聚敛时有多少吏人能不用“鞭挞”?“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赴奉先县咏怀》),这些很有光辉的诗句表明杜甫的认识很明确。况“兵甲”之类是杀人的武器,这些不在老百姓手里的武器,而杜甫却愿去管理,他不见得就那么心安理得。此其所以有《官定后戏赠》之作,不是在为自己解嘲,而是在向自己嘲笑了。 事实上,他的不就河西尉,不久之间是有些后悔的。《赴奉先县咏怀》中有这样的一节话: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自己在埋怨,为什么这样“愚”,公然以稷契自比!到头来一无所成。想到蝼蛄和蚂蚁都还有它们的巢穴,自己为什么总希望学鲸鱼,要在大海深处游泳?他分明是在责备自己所好太高而所鹜太远了。 完全可以肯定,杜甫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他总想一鸣惊人,一举而鹏程九万里。但这种希望,他一辈子也没有达到。很强的功名心不能落实,结果可以转化为很强的虚荣心。杜甫也就为这种毛病所侵犯,他的虚荣心也十分惊人。他平生有三件得意事,几乎使他可以抓到满足功名心的希望,他始终认为是十分光荣的。 第一件是天宝十年献《三大礼赋》,奉命待制集贤院。这和李白的待诏翰林相同,他和李白一样在诗中常常夸耀这件事。 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往时文采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 ——《莫相疑行》 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 ——《壮游》 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 ——《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 蓬莱宫就是明光宫。“置醴地”是用西汉楚元王刘交敬礼穆生的故事,穆生不喝酒,每有宴集,楚元王要为他备甜酒(“置醴”),以示优遇。杜甫进献了《三大礼赋》,俨然在以王者之师自居了。 第二件是至德二年初夏,杜甫由长安贼中潜投凤翔,被肃宗朝廷任命为左拾遗。右拾遗属于中书省,在皇帝左右尽拾遗补阙的责任。官虽然不大(只是七、八品的小官),却是皇帝的“近臣”或“近侍”之臣,是可以向皇帝提意见的谏官。这比待制集贤院又高了不止一等了。 微躯忝近臣,景从陪群公;登阶捧玉册,峨冕聆金钟。 ——《往在》 我昔近侍叨奉引。 ——《忆昔二首》之一 往时中补右,扈跸上元初。…… 通籍蟠螭印,差肩列凤舆。…… 不才同补衮,奉诏许牵裾。 ——《赠李八秘书别》 “中补右”系李八秘书的旧职,中书省右补阙的省称;照此类推,则门下省左拾遗自可称为“门拾左”了。“补阙”这个官名,从《大雅·烝民》“衮职有缺,惟仲山甫补之”而来。拾遗与补阙同是谏官,故言“同补衮”。(“衮”是天子的衮龙袍,不敢斥言天子,故以“衮”字代替。)拾遗和补阙,所用的印信是盘着螭龙的。天子出行时同陪“凤辇”,天子祭祀时戴着高帽子,捧着“玉册”赞礼。请看《往在》里的那几句,把左拾遗的官样,叙述得多么神气! 第三件是唐代宗广德二年(764)严武第三次入蜀,再为东西川节度使。六月表奏杜甫为节度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员外郎是从六品,这比七、八品的左拾遗又升了级。杜甫已经五十三岁了,他是相当满意的。在这以后的诗中便屡屡提到他做了员外郎(省称为“郎”或“省郎”、“台郎”、“郎官”);“银章”、“朱绂”、“纱帽”、“绯鱼”,和他的诗笔纠缠着,似乎摆脱不掉。 (一)台郎选才俊,自顾亦已极。……居然绾章绂。 ——《客堂》 (二)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 ——《西阁二首》之一 (三)幕府初交辟,郎官幸备员。 ——《秋日夔府咏怀》 (四)身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 ——《复愁十二首》之四 (五)莫看江总老!犹被赏时鱼。 ——《复愁》十二首之十一 (六)素髪干垂领,银章破在腰。 ——《奉赠卢琚》 (七)衰老自成病,郎官未为冗。 ——《晚登瀼上堂》 (八)不才名位晚,敢恨省郎迟? ——《夔府书怀》 (九)通籍恨多病,为郎忝薄游。 ——《夜雨》 (十)为郎未为贱,其奈疾病攻! ——《赠苏四徯》 差不多念念不忘自己是“员外郎”,这虚荣心的强烈也真是有点出人意外。无怪乎南宋诗人陆游也提出了诘问。 功名不垂世,富贵但堪伤;底事杜陵老,时时矜省郎? ——《秋兴》 杜甫如有知,对于这个诘问是难于回答的。 要之,杜甫的功名心很强,连虚荣心都发展到了可笑的程度。他不愿意做小官,但在实际上他也缺少办事务的才干。他担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期间很短,没有留下什么德政;由于安禄山叛变,长安沦陷,他的职务大约很快便被吹掉了。《夔府书怀》一诗的开头两句是:“昔罢河西尉,初兴蓟北师”,由不就河西尉直接连到安禄山的叛变,率府胄曹参军一职根本没有提到。可见为期很短,无话可说。 在左拾遗的任内,留下了一些歌咏宫廷生活的诗,那在目前看来是毫无价值的。不久,因疏救房琯,触犯了肃宗的怒鳞,被罢为华州司功参军,(青少年文摘 www.fox2018.com)掌管地方上的文教祭祀等工作。这在他的宦途上是一大蹭蹬,比李白在天宝三年被赐金还山的待遇,还要冷落。他到了华州就职,一和案牍接触,便大不耐烦,甚至光火了。有《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一诗可证。 七月六日苦炎热,对食暂餐还不能。 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 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大诗人不耐烦做刀笔小吏的神态,写得活现。天气满热,饭都吃不下;晚上既多蝎子,秋后反而又多苍蝇;真是要叫人发狂大叫了。公文堆满案头,不断地来麻烦我。朝南望,华山上的青松横躺在狭窄的山谷上,多么自在呵!我恨不得打着赤脚去踏上深厚的坚冰呵!可以看出诗人是多么不耐烦! 其实杜甫在华州司功任内不足一年,看来倒是很受到优待的。他秋间到了华州,冬天便远赴洛阳,翌年三四月之交又才从洛阳回华州。在这次旅途中做了不少的诗,有名的《三吏》和《三别》便是在回华州时做的。他自己也承认过:“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峡中览物》)。假如他是深受束缚,他不会有那样大的自由和那么多的雅兴。但是,到了这一年的秋天,由于关辅地区饥馑,他索性掼掉了乌纱帽,自行离开了华州的职守。这也应该说是分外的自由了。 广德元年杜甫在梓州时,曾被朝廷任命为京兆功曹参军,殆由严武归朝后所推举,但因已定计出峡,不就。第二年三月严武再任东西川节度使,他折回成都,做了严武幕府中的参谋;在职仅半年光景便解职回草堂。据说是由于同幕府中年轻的人们不能相处,实际上同严武本人也有一定的矛盾。《莫相疑行》:“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赤霄行》:“孔雀未知牛有角,渴饮寒泉逢抵触。”;都是这时候做的诗。细玩辞句,是有上下级的关系存在,决不是单因为同僚间的不能相处。 在夔州主管过东屯百顷田,如果也是官职的话,他只有在这项任务上处理得相当胜任愉快,但也不安于此而买舟出峡了。在夔州,他在诗歌创作上也是丰收的。《峡中览物》诗在“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之后,接下去也就是“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这也等于说:“曾为屯守趋三峡,忆在夔州诗兴多。”了。 杜甫毕竟只是诗人而不是政治家。作为政治家虽然没有成功,但作为诗人他自己是感到满足的。 上一页 [1]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