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席上漂浮的梦
苇席上漂浮的梦
我的梦通常是被四叔的靰鞡踏碎的。尽管四叔的脚步声很轻,但还是刮碰到了我的梦。朦胧中,我听见四叔对祖母说:妈,我走了。祖母照例要叮嘱一番:天黑路远,多加小心。四叔没有再言语,脚步声灶糖似的粘稠并很费力的挣脱了我的梦境。但不到一刻钟,马的嘶鸣和踢踏以及胶皮轱辘声又闯进我的梦境,它们很沉重的一点点的把我的梦碾平,然后远离并消失。残存的意识告诉我,四叔又赶着马车去那个叫做河西的地方拉大苇去了。
没有了声音干扰的梦瞬间腾空并漂浮起来,像一片不由自主的云。时而飘进青纱帐,时而又飘进池塘。飘进青纱帐时,绿色的叶子剑戟般扑面而来。飘进池塘时,感到周身如浸在水中一样的阴冷潮湿。但似乎不久,祖母生火做饭的声音又钻进我的梦里,于是梦很快温暖起来,被温热的梦意识流般再次漂移,青蛙、蒲草、马厩、镰刀、水洼、蚂蝗——毫无规则的组合达到一起,像一个低能导演编造的蒙太奇风格的默片。
梦之温暖来自于我身下的火炕。东北人喜欢睡火炕,火炕是一块磁石,人的身体一接触到火炕就变成一滩泥,从肌肉到筋骨无一不在顷刻间变得松软懒散,感觉自己像只煮烂了的的脱骨鸡,从心理一直舒服到脚趾头。
火炕之上是一领苇席。在北方,几乎所有的火炕铺的都是这种由芦苇编织的席子。
四叔之所以赶着大车去很远的地方拉大苇,就是为了能让村上的乡亲搞点副业,挣点零花钱。我不知道在我的故乡究竟有多少个村庄靠织席来挣零花钱,至少祖母那个村几乎家家都在织席。无论农忙或者是农闲,每家的院子里都是一捆捆茁壮而笔挺的大苇。这些大苇要经过一道道繁琐而细腻的工序才能最终成为一领领工艺品般精美的席子。
那是一些辛劳而温馨的夜晚——
大膘月亮是上苍赏赐给人世间的一盏光明,它使夜晚不再寂寥和昏暗,反倒充满了诗一般的柔情蜜意。月光像水一样倾泻在村庄里,家家户户沐浴在如水的月色里编织生活的梦想。祖父穿着一件月光蓑衣端坐在马扎上,用一把圆形的铁制工具把那些大苇一根根的钏成粗细不等的糜子,再把钏好的糜子用石碾将它们一点点的压扁,洒上水,让它们变得像布条一样柔软顺服。而祖母和婶子则在月光下将那些糜子灵巧的穿插在一起,很快,身下就出现了一方有着无数条触须的席片。那些翻飞的细糜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像水波一样流动,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然后蛰伏于祖母或婶子的身下,变成席子的一部分。
在那些月圆的夜晚,家家户户都沉浸在编织的愉悦中。有时大苇供不应求,四叔和他的伙伴们就要乘着夜色赶着大车挨家挨户送大苇。马儿似乎也迷恋于夜色的缠绵,脚步变得轻快而有节奏,像弹奏一支悠扬轻快的小夜曲。而一条街一条街的卸车与人语混杂的喧嚣声也是村庄的夜晚有了白昼一样的活力。
很多夜晚,祖母家赶着给生产队交席子,人手少忙不过来,就会有乡邻帮忙。那样的夜晚则有嬉笑在夜风中荡漾和流动。女人们在一起总有扯不断的话题,而女人们的笑声则让夜晚变得格外温婉。
在这样的夜晚里,我的梦也被远远地赶跑了,它们像一群胆怯的麻雀被女人们的笑声惊飞了,藏匿得无影无踪。而我自己却变成了一只麻雀,(心灵驿站 www.fox2008.cn)和一群一般大的孩子们兴奋的叽叽喳喳穿梭于忙碌的人群中,每人都拿一根芦苇当鞭子,想象虚空的胯下有一匹四蹄高扬的骏马,嘴里“驾喔吁”的喊叫着,在院子里忘情的嬉戏奔跑。而我的影子和我一样的兴奋,不离左右。我不停的追逐自己的影子,诧异那个影子为什么偏偏总要比自己快上半步,永远不能赶在它的前面。
我不知道月亮什么时候才能归隐,更不知道自己究竟于何时陶醉于月光之下,只知道朦胧中软软的倒在了祖母的怀里。祖母哼着一支老掉了牙的摇篮曲,并把自己的双臂变成一个弯弯的摇篮。我想像那摇篮是用芦苇编织的,因为祖母的指尖还残留着芦苇得清香。芦苇的味道像一根线,牵引着我,将我重新交还给了梦。
偶尔我还会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已被祖母放在了尚未编织好的苇席之上,苇席在月光下反射出白亮亮的光泽,像湖面上的涟漪。再进入梦乡时,感觉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水面之上,身下是一叶无人操控的小舟在随波漂流,身体就有了摇摇摆摆的错觉。
那些与芦苇朝夕相伴的日子,即便是在梦里,也躲不开芦苇的亲密相拥。
在梦中,那些芦苇时而会变身于大片大片方状的云朵在天上飞舞,时而会变身于愣头愣脑的大山飘移在村路之间。芦苇荡更是变身无边的海洋,呼啸翻卷。更多的时候,我会梦见自己骑着一匹芦苇编织的金黄色的小马。那马有着一双蒲草做成的翅膀,头上有芦根做成的尖尖的耳朵,头顶有一缕芦花做的缨络,颈下还挂着一只漂亮的芦笛,它驮着我在天上像鸟一样儿自由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