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软的夏日时光
温软的夏日时光
故乡夏日是一张贮存于记忆中的光盘,那些有声有色的画面经常在一些不经意的的日子里闪动于我的大脑沟回,如观赏一部曾经遗失的童话。
夏日的清晨是从门缝中挤进屋子的。先是一线鱼白色的光,再一点点的变亮,像一把想撬开门缝的窄窄的刀。随着祖母推门时“吱扭”一声,清晨就裹挟着微凉的风急匆匆的跌了进来。老屋的门是两扇对开的,黑漆漆门板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它们安之若素的呆在两端木质的臼槽里。时间一久,那些臼槽就会变得光滑无比,每次开门关门都会发出快乐的呻吟。门插也是木楞的,一端带着档,轻轻一别就算插上了门。这样的门很容易在外面被撬开,但是乡下人家似乎并无被盗之忧,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钱财。所谓门,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
这样的门像一张会呼吸的嘴。一打开,夏日的气息就会争先恐后的跑进屋子这个肺腔里。有植物荷尔蒙苦艾艾而清新的气味,有各种家禽的肌肤味道,也有土地的腥膻味儿。在吸入这样的气息后,茅屋像立刻被唤醒一样开始躁动不安。祖母开始在灶台前烧火做饭,“哔哔啵啵”的柴草燃烧的声响伴随烟火的味道在屋内左突右奔,而祖母不间断的咳嗽声则是晨炊的另一个信号。鸡鸭在此时也从黑暗的囚笼中被释放出来,貌似悠闲的在院子里踱步,也有离群索居者貌似清高的发出怪异的尖叫。院门口那只笨狗本能的站起来,抖抖身躯,像抖落一夜的倦意,然后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晨雾中的杂音。
公鸡们是天生的男高音歌唱家,它们像一群强迫症患者,不放过每一个展示自己嗓音的机会。随着一声声的鸡鸣,每个茅屋都不得不放弃休眠,打开房门,把清晨放进来,从而揭起新的一天。
此时的乡村是一幅有中国特色的水墨画。所有的色彩都溃逃了,只剩得黑白灰三种颜色成了统治者。苏醒的茅屋是一位国画大师,烟囱是一只只汁液淋漓的毛笔,(心灵驿站 www.fox2008.cn)随着晨风尽情挥洒,让整个乡村氤氲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之中,浓淡相宜,水乳交融,层次分明,反差适中。画面中有两样十分醒目,一是茅舍,一是树木。茅舍是村庄的灵魂,因为茅屋标志着人烟。这让人想起那些明清时期的文人画,无论怎样荒凉的村落和僻静的沟壑,只要画上三五间茅舍,立刻就会画龙点睛般的显得人气活现,生机盎然。树木是村庄的穹顶,它们象一群尽职的守护神,忠诚庇护着村庄的安宁与祥和,荫佑祖辈生活在村里的农人。
在炊烟中,有人开始陆续挑起水桶走向村口的老井。吱扭吱扭的扁担沟和水桶的摩擦声打破了村口的沉寂。
那口井开掘于何年已无从知晓,至少有百年以上历史,人们只知道从祖辈开始就饮这口井里的水。井边的石头已被人们的双脚和岁月的风尘打磨得光滑如砥,密密麻麻的绿色青苔似记录古井历史的蝌蚪文。井口的木桩上绑着一个公用的水斗,把手处已经磨得像涂上一层亮亮的清漆,人们在握紧那个把手时,就像握住了自己先人的手。而水斗伸进井里时,那平静的水面恍然可以看见先人留下的身影。
其实那口井里的水并非纯净甜美,有时甚至可见暗红色的蜉蝣生物,我们小时候因不知其学名,只笼统的称呼它们为“鱼食”。因为城里人那些养鱼的人经常会在闲暇时间来这里的小河沟捞取它们回去喂鱼。我们是喝鱼食的水长大的,胃肠并没什么感到丝毫不适,验证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古训。
当时还发生了小孩子落进古井里溺水的事故。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长都会告诉孩子,要远离那口水井,水井里会有淹死鬼突然出现把你的灵魂慑走。再出村口的时候,我们都会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那口井,但不极不甘心的远远的望几眼那口井,想象淹死鬼伸出红红的长舌头在殷切期待小孩子莅临的恐怖场景。
过了清晨这段时光,青壮年男女就陆陆续续的走出茅屋躬耕南亩了。除了雨雪天气,农人一年四季都少有闲暇。夏季尤甚,他们要一遍又一遍的铲地,直到那些肆虐的荒草再无生育能力。这时村庄就会变得异常安静,像在睡回笼觉。而街道上就会传来若隐若现的叫卖声。
虾米小鱼——
针头线脑、碎花布——
千层豆腐——
修锅焊盆——
——
祖母唯对针头线脑和碎花布感兴趣,每次货郎走到街口,她都会急急忙忙去鸡窝里摸出几枚鸡蛋,再急匆匆的赶到街口,去货郎那儿看个仔细。然后颤抖着双手递上鸡蛋,换回一点自己喜爱的小零碎。
村里曾发生过那样一件事儿:有个卖豆腐的,遇到一个想吃豆腐的小孩。这孩子吹牛说他能把整板豆腐都吃光,卖豆腐的不信他有如此胃口,就赌气说:你能把一板豆腐吃光,我就白送你,不要你的钱!结果那孩子吃到一半就吃不动了,对卖豆腐的说:你能让我回屋喝口水吗?卖豆腐的说:喝水有什么不行,你去吧,快去快回!结果孩子喝完水回来后,竟然一口气把剩下的豆腐全吃光了,卖豆腐的一下子傻眼了,只好自认倒霉,丧气的离开村子。村里人闻听此事都哑然失笑,因为他们知道:这孩子是双胞胎,他吃到一半时把他弟弟换出来了。饥饿年代,两个孩子吃掉一板豆腐并不稀奇。
正午时刻,村庄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昏昏欲睡。农人们都有歇晌的习惯,于是每条街道上都能听到鼾声如游丝一样弥漫。同时进入梦乡的还有夜间执勤的猫狗们,它们毫无戒备之心,摊开四肢旁若无人的栖息于街道的暗影里。
村庄在夜间是早早入眠的,只有一些橘黄色的灯光像星星一样忽明忽灭,昭示那户人家还是点灯劳作。
村里的人们很少有热闹可看。只有一次有个挑担子的人来演扁担戏。
所谓扁担戏,就是指用一根扁担就能把全部道具担来,并由一个人表演出一台精彩的戏剧。
那次看扁担戏的剧目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剧情很简单,就是把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删繁就简,演绎一下。剧中的唐僧只有一个石膏头像,而孙悟空则是一只真猴子。演戏的人相当于表演木偶,藏在一块毯子后面,用手操纵着几件都具,模仿不同的声音,直折腾得满台生风,山呼海啸。原本没有一点技术含量的民间的雕虫小技,但村上的人却看得津津有味,沉溺不已。
再就是露天电影,一般在小学的操场上放。人们一旦发现操场上竖起两根准备挂银幕的杆子就会奔走相告,于是人们的心就开始痒痒着,神经就开始兴奋。有的人早早的拿出板凳在银幕前占座。每次放电影的时候,人们就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孩子们在一起打打闹闹,女人还要把刻意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穿上自己认为最好看的衣服。更多的人不是为了去看电影,更是为了去看人。是乡村的一次盛大派对。
但放电影的机会少得可怜。于是去相邻的村子看电影成了年轻人的一件乐事。男男女女在一起走上几里甚至十几里的夜路,看一场可能已经看过多次的老电影,深更半夜再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家里,既消耗了过剩的精力,又愉悦了麻木的神经,可以做一个情节生动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