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三十八)
少年迈尔斯的海(三十八)
没多久,营地里就只剩下十几位眼睛满布血丝的科学家和义工了,他们将在晚上继续分类和计算的工作,而同时会有好几个夜间小组,将不断设置陷阱抓螃蟹,捕捞浮游生物,并用大型手电筒照射漆黑的海水以求有新的发现。我帮助快忙昏头的生物学家们,记住哪些是他们已经数过了的。不再有人会想要认出我是谁,这感觉太棒了。甚至连感冒已经扩散到胸部的爸爸,都答应我想待多晚都可以,只要别忘了吃饭就行。不过我确实没吃。十一点的时候,我决定休息一下去给妈妈打个电话。我想这么做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我真的好想在她睡觉前,和她分享这一天所有大大小小的精彩场景。我也打算试着和她道个歉,我在她想提供帮助时那样回应实在太不知感恩了。而且我知道,要是我不说些话让她感觉好过一点,她就会一直僵在这里。
我表哥先是抱怨我这个时间打电话过去太晚了,然后告诉我妈妈和珍妮阿姨已经飞到芝加哥去度周末了。
芝加哥。
我突然想到这年春天的时候,妈妈曾经突然对爸爸说,她现在都没什么机会去旅行了,自从迈尔斯出生后,她就再也没去过纽约、芝加哥和其他真正的城市。
爸爸穿着四角内裤,嘴里含着牙刷,慢慢地走了出来。就算他有注意到我那只握着电话的手正在发抖,他也什么都没说。
“她们在芝加哥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问表哥。
“什么?”
“我需要她们的号码。”
“你现在不能打给她们。那里的时间比这里还要晚两小时。”
“我有急事。”
“是吗?”
我提高了音量:“我爸爸病得很严重!”
爸爸看着我拨通电话,告诉负责转接的女士妈妈房间的号码,但他什么也没说。铃响了几声后,电话那头传来妈妈压低了的声音,隐约听到珍妮阿姨含糊不清地问着是谁打来的。
“是迈尔斯。”妈妈捂着电话轻声说道,然后问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爸爸说你今天会来的。”我说,“所有人都来了。”
接着便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听见珍妮阿姨咕哝着问了些什么,妈妈回答她后又回到电话上:“你半夜两点打电话来不会只为了这个吧,迈尔斯。”她的声音里透着担心,“你没有受伤吧?你爸爸还好吗?”
“连爱丽斯·迈当诺和安奈特·伦金也来了。”我几乎是用吼的,“大概有七十三位科学家,还有上百名义工,都来到沼地上,下了水,还扎了营。克拉马教授还要我告诉大家该到哪里去找什么。”
她停了一下,轻声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但小声一点,我有在听的。”
我尽可能把我所记得的一切全都说出来,大概说了有五分钟吧。而且我没有降低声音,也没有道歉什么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用力敲打钉子。
等我终于说到没力时,她说:“很抱歉我错过了。”她不再压低声音,“我也很抱歉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但我非这样不可,迈尔斯。尽管这对你并不公平。”
我感到诧异,忍不住想叫她再说一遍。我猜当鱼儿从沉重的水中跳到轻盈的空中时,一定就是这种感觉——窒息。但最后我只回了一句:“我也很抱歉。”她没说话,于是我又补一句:“爸爸感冒很严重,我想他需要你的魔术汤。”
等我回到营地时,没有得失眠症的科学家们都已经离开去小憩一会儿了。最后只剩下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人,在雨声的旋律中继续计算着。看来这场雨决心要把它缺席了两个月的分量,在这一夜之间都补回来。奥林匹亚的雨很少需要用到帽子,更别说雨伞了,但这场雨却下得像瀑布一样,气势磅礴。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我在留下来的生物学家头上看见了灵光,或许那只是灯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配合了雾气所形成的效果也说不定。但我的确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都看到了蓝色的光。弗洛伦斯教过我,有蓝色灵光的人心情都很放松,他们准备好了随时迎接任何挑战,这种特质倒是蛮适合这些人的。
一小时后,克拉马教授命令我回家睡觉,我绕了远路,在大雨中走过我家的房子,又经过了安琪房间暗着的窗户,再越过大大小小的水坑,一路走到弗洛伦斯的小屋。
为了避开大雨,我躲在屋檐下偷看她。她嘴巴张得开开的,正坐在窗帘后面的椅子上。看到她的胸口还在起伏,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本来打算叫醒她,扶她到床上睡,但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我不想吓到她或让她太兴奋,而且我知道,她其实比较喜欢坐在椅子里入睡。
爬上楼梯时,我觉得靴子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不禁想到,弗洛伦斯的脚出状况时,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我努力想象她还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时候的样子,而且长得很像某个有着索菲亚·罗兰这种悦耳名字的美女。但我就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我把脱下的湿衣服堆成一堆后,就整个人瘫在床上了。不过没错,我还是睡不着。
妈妈的影像出现在我的眼皮上,我努力想看清她在家里的样子。我看见她对着长满杂草的花园皱眉头,看见她躺在珍妮阿姨家的大扶手椅上。我不断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应她的道歉,次数多到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她说过的话,哪些又是我自己希望听到的。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没办法将她的身影放进我们的小屋子里。
我仍旧睡不着,所以我开始看一本关于太平洋中最深的峡谷的书,其中最宽的海沟可以藏进一座珠穆朗玛峰,深渊里滚烫的火山口附近,很奇妙地,竟然繁衍有大量的生物。
隔天早上,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让参加闭幕仪式的人少了很多。克拉马教授快速地背诵出物种的最后统计数字:三百一十四种无脊椎动物、三十二种鱼类、七种哺乳类动物和一百八十六种植物,总计有五百三十九种潮间生物。同时他也列出了十三种入侵生物的名单,以及十一种在北方相当罕见的生物。最后他提到有一种眼睛是柠檬绿、身长五厘米的半透明鳗鱼,我们还不知道它的确切名字。
大约有五十名科学家、义工和观众一起为这些发现鼓掌,这些喝彩或许是为了那些被发现的生物,也或许是为了这场破纪录的雨吧。这场大雨并没有停的意思,雨滴打落了松果,扯下了玛都那木的叶子,也让教授的声音变得更模糊、更遥远。
“最重要的是,”他说,“这个活动将提醒我们,以南湾为家的成千上万的物种中,我们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也希望我们能从活动中学习到,应该更密切地掌握入侵物种的行踪,以免我们的水域受到更进一步的危害。”
他肿胀疲倦的眼睛发现了我,招招手叫我上前去。我穿着妈妈的黄色大雨衣,羞怯但仍乖乖地爬上了桌子。他用长长的手臂环在我背后,大声说:“如果迈尔斯·欧麦里没有将他对海洋生物的爱化为行动的话,我们是不可能发现这一切的。如果迈尔斯没有将他的夏天都投注在观察海湾上,我们所有人就没有理由……”
他的话无论是听起来或是感觉上,都很不真实。对我来说,这个活动不过是证明了一件事——这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跟我毫无关系。一点都没有。百分之百没有。海湾中出现了新的生命,而我所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点点而已。我之所以比一般人看到更多,只因为我是唯一在看的。
另一方面,我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幸好我真的不是什么被选中的人。不过当然,在知道自己就和想象中的一样平凡时,我承认我有点失望。
我太疲倦了,没办法同时兼顾教授和雨的声音,我放弃挣扎,干脆只专心聆听雨声,直到四面八方的掌声把我惊醒为止。不知道是教授撞了我一下,还是我自己走的时候不小心,总之我在潮湿的桌面上失足滑了一下,但即便在半昏眩的状态中,我竟然还是奇迹般地稳住了脚步,并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结果却荒谬地引来了更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