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三十九)
少年迈尔斯的海(三十九)
海洋生物和满潮之间浪漫动人的关系,曾令蕾切尔·卡逊发出热烈的赞叹。
她曾经写道,欧洲牡蛎、北非海胆和热带海虫的产卵模式,与潮汐的步调竟是如此同步一致,要是有一天你遇到船难,或许靠着观察追踪它们的性生活,就可以算出日期和时间。还有一种银汉鱼,也让她大感惊奇,这种闪亮的小鱼似乎可以及时感应到,最高的浪潮将在何时涌上加州南部的海滩。
三月到八月间,每当满月过后不久,好几千条银汉鱼便会聚到海岸边,等待每个月最高浪潮的到来,并乘着飞溅的浪花涌上沙滩。它们会躺在沙砾上呈现暂时休克的状态,停止呼吸。在下一波海浪到达之前,母鱼必须及时产下鱼卵,让公鱼来授精。
如果你恰好在月光下目睹了这一仪式,可能会以为这几千条发狂的鱼正打算集体自杀,之后又突然改变了心意,重返大海。你很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埋在地上的卵,它们会在沙地里度过平静的两个星期,直到下个月冲刷上岸的满潮,来将刚孵化出的小银汉鱼带走。
蕾切尔·卡逊感到不解的是,究竟是海水的压力、水流的运动、月光的亮度,或者别的一些东西,告诉这些银汉鱼何时该冲上海滩,争分夺秒地繁衍后代呢?
看吧,就算是蕾切尔·卡逊,也不是什么都懂。
闭幕仪式结束后,我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沉得像个死人一样,就连有人来踹我们家的门或奥林匹亚东南方五十六公里外的小地震,都没能把我吵醒。我最后之所以会醒过来,是因为那位身高接近一米八的肯尼·费普斯先生,结结实实地一头撞上我房间倾斜的天花板,雨衣也落在了我那脏兮兮的地毯上,因此刷新了他自己的脏话纪录。
“你他妈的快给我起来!”他吼着,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似的,“你说的大涨潮已经开始了!”
我撑着坐起身子,眯着眼睛往窗外看,看见许多断裂的玛都那树枝正从我家前面流过。我看看时钟,离满潮还有两小时,但潮水已经迫不及待,涨得又高又急。风势是这几个月来最大的,滂沱大雨正将水流不断地灌进沟渠里。大雨引起的浓雾让海湾对面的陡峭森林变得模糊不清,看着像是一片深色的污渍,夹在尚可辨识的灰色天空和海水之间。
费普斯说,刚刚发生了一起三点二级的地震,他本来误以为那是路易士堡又在发射迫击炮了。“我的屁股可以作证,连马桶都在摇了。”他还告诉我已经有一大群人聚在市区里,准备目睹这场越发猛烈的暴风雨。“我老哥说,大风把浪吹得有一米高,就那么直直地打在巴德港上。我们快走吧。”
我听到声音往外看,发现车道上有五个穿着雨衣、吵吵嚷嚷的人,其中一个正用力敲我们家的前门。
费普斯越过我的床往窗外看,水全滴在了床单上。“你老爸在家吗?”他问。
“他这星期天去轮班了。”
另外一人敲得更用力了。而且我还看到其中一人的雨衣下鼓起一块摄影机的形状。
“他们不知道你住在这里,对不对?”费普断问,“当然了,他们不可能知道,除了小矮人谁会住在这上面啊?”
我穿上军用短裤,找出自从春天以来就没穿过的毛夹,同时努力想听清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我们悄悄地从屋后的楼梯下去,走到一半,我低声告诉费普斯我饿了,结果他连头都没回,就静静地递给我一包绿色的星暴软糖。
我们骑脚踏车来到了市区,还有一段距离时我便听到了喧哗声,离近后看到许多兴高采烈的群众正聚在一块狭长的地上,指着北边。越过人行道和储木场,“寇立电台”办公室的基柱正承受着狂风怒浪的击打,不锈钢色的波涛重重地落在它的身上,碎裂在海岸大道上,溅起的水花得有五六米高。
费普斯和我骑车穿过人群,直到人实在是太多了,才不得不下车步行到海滨。有十一名穿着工务局橘色背心的男人正在堆叠沙包,全身都浸湿了。在他们身后还围着大概一百来人——每当席维斯特公园有免费音乐会或者有人打架时,就会出现这样的观众。工作人员快速地堆建着屏障,很显然,他们清楚这些围观者和自己不是站在同一边的,这些人都是来支持暴风雨的。
第二波的海浪捶在海边的巨石上,哗的一声漫过了沙包,越过人行道,直直地冲向储木场和市区。我看见一个身上有刺青的小鬼,慌忙拿起脚下的滑板,一位拿着录影机的女士在用水冲脚,还有很多人把粘在脸上和胸前的海草小心翼翼地拿掉。接着,又一波更大的浪潮袭来,打在沙包上,泼溅到围观者的小腿肚上。突然有人冲着我们大吼,要我们离那根该死的高压无线电塔远一点,人们这才目瞪口呆地注意到旁边立着一根近百米高的尖塔,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后推挤逃开,其中一些人因此跌倒在漫着水的人行道上,连带绊倒了附近的十几个人,摔成了一团。这时海浪毫不留情地再次冲来,直直刷过那些还来不及站起的人,淹没了电塔底端。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水泡,他正与某个穿着国王第五频道蓝色防雨夹克的男人说话。他把手抬高到下巴的高度,慢慢扫过人群,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有预感他的手将会指向我,但当他的手指冲着我猛然指来的那一瞬间,就好像在指认银行抢匪似的,这令我一阵毛骨悚然。
那个摄影师和身着同色系服装的同伴朝我冲来,我赶紧骑上脚踏车,连喊了五声“借过”,踩着踏板蹍进水坑里,再猛地一个回转,溅起的水花才使得惊慌的人群让出一条路来。
后来费普斯说,他看见我在人群中迂回穿梭,并加足马力越过马林路上的木堆,一个掉头让一堆冒着烟的汽车追撞成一团,接着穿过农民超市和议会路,飞梭上了第四大道,经过大桥回到了西区。他说自从我开始骑这辆三段变速、体型与我极不相称的大脚踏车以来,这是表现最棒的一次,我们随后骑回了斯库克姆查克湾,水气像烟雾一样吹拂到我们身上,暴风稍微有所停息,雨势也没那么大了,但似乎还没有就此作罢的迹象。风虽然变得比较缓和,但偶尔还是会激起阵阵巨浪,淹过与海湾接壤的洼地。
史班瑟岬看起来从未如此窄小过。酒馆附近的牧场范围因为上涨的潮水缩减了许多,小屋也变得更为靠近海湾边缘。而且虽然没有科学家和义工,海岬上的人却比往常多出许多。
费普斯和我推着脚踏车在人群中穿梭,很迷惑为什么会突然聚集了这么多人。有一小群人正在霍尔的十字架下祈祷,另外还有十几个人肩并肩地在水边排成一列,就像等着鲑鱼洄游的渔夫一样,只是手里少了钓竿。
其中一人戴着眼罩,还有两个拄着拐杖。我看到一名妇人将她的黑色拐杖丢在一边,慢慢地将脚踏进水里,那只脚真是白得吓人,还布满了曲张的静脉,看起来好像曾经被用在解剖教学上一样。另外一个女人将秃了的头浸在水里,一位穿着牛仔衬衫的年轻母亲则把哭闹不休的小宝宝拉进水中。更有一些人拎着水桶蹚入深水,装了满桶的泥巴带回岸边。
我们往桥边骑去,看见一位蓄着胡子的高大男人正比画着空手道,像是在演示分节慢动作。他身后有一位漂亮女士在卖“神奇自动开启伞”,做生意的同时还向来往的人们宣告,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满潮了。这让我意识到这个海湾有个奇怪的现象,斯库克姆查克湾满潮的时间会比市区晚十八分钟。
我们继续往前骑,到哈龙桥附近时,气氛就完全不同了。酒馆的客人多得都满到了街上来,桥的东侧还有一些年纪比我们稍大的小青年,鬼哭狼嗥地唱着费普斯最爱的摇滚乐。这时的哈龙桥距离急速上涨的水流只剩下三十多厘米了。
突然间,费普斯看见了他老哥,并决定和他一起去“朝拜”那见鬼的音乐,留我独自一人回去查看我家的房子和弗洛伦斯。
最高的浪已经可以打到我们房子基柱的顶端,这令我实在不想进到里边去。可我转念一想,如果水已经涨到这么高了,弗洛伦斯家的地板一定已经浸湿了。
我赶紧朝她家的方向全力跑去,直到累得喘不上气时才不得不改用小跑的,但等我发现那可怜的小屋几乎已经被水包围后,立刻又加快了速度。我踏过积水冲到门前,没有敲门便直接闯了进去。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屋里阴暗的光线,可以听见浪花泼溅在地板下的声音,整个小屋弥漫着海水的味道,浓郁得像是在木筏上一样。不过神奇的是,地板上居然是干的。
我终于找到了弗洛伦斯,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不像是在等我扶她去上厕所,也没发生更糟的状况,我松了一口气。
我一边为自己没早点过来看她而道歉,一边气喘吁吁地走进房里,顺着尘埃飞扬的光源一步步向她靠近,这才发现她额头上又添了一道新伤口,鼻子也肿得更大了。
“啊……弗洛伦斯……”我整个人充满了罪恶感,“我去拿一点冰来。”她紧闭着双眼,但我没有多想,她经常这样闭着眼睛休息。至于她嘴角上干硬掉的薄膜,我以前也见过好几次。只是她嘴巴的样子吓到我了。难道她摔得太厉害,跌断了下巴吗?
“弗洛伦斯?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了,我的胃开始灼烧,喉咙一阵哽塞,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缓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