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四十)
少年迈尔斯的海(四十)
我不太确定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我做了什么,只知道等我终于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之后,便开始将地上的书搬到桌子和料理台上。
我想我是在等着我的大脑追上眼睛,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慢慢地,我心里浮现出一个想法:我应该打电话给911,看是否能找人过来救活她。或许她还没有死!但我是如此的害怕,根本不敢碰她一下。而且我见过太多死掉的鱼、海豹和鸟,我很清楚,死亡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无论你是什么物种。
所以我还是继续叠着书,听着脚下潮水的拍打声,接着冰箱附近也传来了海水穿透地板的咝咝声。这时我才注意到掉落在她椅子旁边的那瓶蓝色药丸。
我把它塞进雨衣。我不知道弗洛伦斯会不会希望我这么做,但我还是做了。然后我打给911,告诉一位忙碌的女士,弗洛伦斯·达蕾山卓已经死了。
她问我地址,我把我家的地址给了她,告诉她弗洛伦斯家距离我家只有两个车道。挂下电话后,我踩着水走进再度增强的暴风雨里,把剩下的安眠药通通喂给了黑莓丛。
接着,我跑回屋内,将空药瓶埋在厨房的垃圾袋里,并将垃圾袋拿到屋外,放在越积越高的水坑旁。我再度将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发现自己喘得很厉害,于是就着水笼头咕咕地灌了几口水。我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似乎很自私。救护车呢?我要不要再打一次电话?
地板下的声音更响了,汩汩的水声夹杂着呼咻声,好像底下藏着一只贪吃的怪兽。除了厨房外,大部分地板都还是干的,但渗漏的范围已经从冰箱扩大到小餐桌了。我还发现,事实上从厨房到卧室,一直到卧室门后面的地板都是潮湿的。
弗洛伦斯总是把卧室门关着,仿佛是想隐藏或保留什么秘密。我以前只偷瞄过里面一两眼,现在真正踏进房里,却发现里面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小屋的其他部分感觉都很弗洛伦斯,但她的卧室却平凡得可以属于任何人——简单的绿色窗帘、相搭配的床边桌、四角都相当贴合的绿色和金色床罩,墙上还挂着三张镶着同样相框的照片。一切看着都很完美。
我猜,其中一张嘴唇和她很相似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另外两张都是年轻时的弗洛伦斯,身边两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年轻女人一定是她姐姐。那个时候的弗洛伦斯看起来还是很像她的,不过当时眼睛在脸上的感觉比现在协调多了,虽然还是有点过大,可看起来确实很漂亮,也没有压迫感。看着她们姐妹的照片,我突然意识到,老弗洛伦斯是她们中最晚离开的一个,他们家族的小宝宝都像我一样大了。
“砰——”一波海浪突然重重地拍击在我的脚下,水透出客厅的厚木地板发出了扑哧声。我冲出去,发现弗洛伦斯椅子前面的椭圆小地毯开始发潮,颜色变深了,边缘也泛出了点点水珠。我充满罪恶感地看了弗洛伦斯一眼,仿佛她可能会醒过来责备我,怎么可以在她的房子泡水时溜到她的卧室去偷窥呢。
我感觉自己像在接受一个不可能通过的测试。我知道我应该帮她洗洗脸,再把她的下巴扶正,但我担心会把她弄得更糟,要是她的假牙弹出来怎么办?我考虑想把她搬到屋外,但又不确定没有她的帮忙自己是否抬得动她,也害怕最后必须将她拖过湿漉漉的地板。而且,我把她搬到屋外后要做什么呢?
就在我将最后一批书从地板上搬起来时,又一波海浪打来震动了整个小屋,料理台上的两堆书就在我眼前垮了下来。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书重新堆上去,虽然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但至少这样让我有事情可做。我看看四周,发现整个地板都已经湿透并且开始积水,而冰箱附近的积水已经有几厘米高了。
我将脚凳推近弗洛伦斯,不去看她的脸,把她湿掉的脚跟抬离地板。我屏住了呼吸,害怕会闻到什么异味。她的腿很沉,仿佛死亡增加了重量。我将凳子迅速推进她的脚下,将她的腿放了上去,这时又听到更多的水喷进地板缝隙的声音。
又是一波海浪在屋子底下咝咝作响,并且声势惊人地在厨房喷出三十厘米高的喷泉。我冲到屋外透气,跌跌绊绊地蹚着水走进沙砾路上,像只莽撞愚蠢的看门狗一样等在那儿,直到救护车的声音终于响起。
其中一位医护人员低垂着头,另一位则面无表情地听我气喘吁吁地解释:弗洛伦斯以前就经常跌倒,而且当天稍早时显然也摔了一大跤。那位医护人员最后开口问我的是:“你还好吗?”
他大概看得出来,我是内疚,不是不舒服。
等救护车开走后,我走回现实想找一个人诉说:我最好的朋友死了。
没错,我找不到人可以听我诉说。
史坦纳家空无一人,爸爸还在上班。我唯一看到的是那些闯进来的陌生人,这些人在车道上跑上跑下,想找个最近的点观看还在继续涨个不停的潮水。
我跑回家,打电话到爸爸的办公室,但一听到他答录机启动声我就挂断了。再打电话到芝加哥的饭店,发现妈妈已经退房后,只好又打到珍妮阿姨家中,结果也是答录机。我很讶异自己现在最需要的竟然是妈妈,可是我过去从来没有因为少了她而觉得自己这么悲惨过。
单独一个人在家让我觉得很恐慌,尤其脚底下的水又开始咝咝作响了,我开始往桥边和音乐的方向跑去,努力想在弗洛伦斯的样子还来不及深植之前,先把它们赶出我的脑海。虽然妈妈现在并不在我身边,她也无法看到,但我要向她证明,就算碰到这样的状况,我也不会哭,我也可以应付这一切。
海水和音乐声正同时升起,费普斯的老哥和另外十几个跟他很像的年轻人,都穿着同样的褪色牛仔裤,摇晃的节奏也一致,但从他们当中依然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费普斯的身影。一段吉他对决刚刚结束,费普斯站到其他比他大的男孩面前,将想象中的吉他背带往头后面一甩,开始表演弹奏空气吉他,逼真的样子引起一阵欢呼,怂恿他继续弹下去。费普斯不可能注意到我的。他的头不停摇晃,刘海也跟着摆动,整个身体都投入在由他指尖爆发、越来越强的电吉他乐声中。
我想等他弹完这首歌,再把他拉到旁边,但他怎么都不肯结束,而我全身上下奔流的血液让我没办法一直呆站在那儿。于是我急忙走回家附近,结果刚好看到潮水扫过史坦纳家门前的土地。那不只是一两波海浪溅上去而已,而是整个海湾的水都卷高起来,就像你一直放水流个不停的浴缸一样。整个蒲公英和黑莓丛都被淹没了,平坦的金色草原也已经是一片汪洋。水势距离牛群最爱吃草的地方还有一点点距离,有两头牛开始砰砰作响地朝地势较高的地方跑去,其他的牛随后也跟了上去,只剩两头最肥的还待在原地继续嚼着,仿佛那里的草真是好吃到就算这样被淹死也值得。
从水面上浮着的冷杉和雪松看来,这次潮水一定也扫到了海湾东岸,我沿着已经改变的海岸线往南跑,跑过艾瑞克森家,他们的牧马场围栏也被潮水淹没了。我又继续跑到勒梅斯家的空旷牧草地,爬上地势较高的小山丘,想办法查看整个日落房地产的状况。有五个男人正在那里堆沙包,但显然是徒劳无功,最大的地基工地已经灌满了水,映照出灰蒙蒙的阴郁天空。我再往更高处跑,气喘吁吁地往四处疯狂察看,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弗洛伦斯的身影闪现在我脑海里。
或许我是幸运的,可以看的东西确实太多了。海湾看起来只剩下原先的一半,水面上的粗大树枝和断裂的树木,边打着旋儿边往南端漂去,同行的还有两艘小船、三艘独木舟和一座浮动码头,都朝着已是一片沼泽的日落房地产飘荡。
潮水为什么还在涨个不停呢?
我跑回史坦纳家,敲他们的门,又大叫安琪的名字,虽然我知道她根本就不在。我看见他们家那艘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科曼牌”独木舟,已经被风吹上了被淹没的码头,我踩着水走近,发现里面有两只桨。我将船拉到水较深的地方,小心地爬上去,以免晃得太厉害。
风势渐渐平缓下来,天空低沉的灰色逐渐褪去,露出了一点蓝色的缝隙。滂沱的大雨逐渐变成了细细的薄雾。我跪在船尾,让船首微微翘高,朝着人声沸腾的哈龙桥划去,丰满的月亮照亮了海湾东缘的树林,平静冷清的模样,仿佛它只不过是一朵无辜的、恰好路过的云。我闭上眼睛,努力想感受它的引力,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我开始冲着月亮大声嘶吼。其实我什么也没多想,就只是想这样这样嘶吼着。
我在书上看过,狼会冲着月亮嗥叫只是一种神话。它们会在打猎前以此作为召集同伴的信号,也会在寂寞时发出悲鸣,但这一举动本身与月亮毫无关系。有的书上还说,某些印地安人认为狼嗥声意味着有死者失落的灵魂想重回凡间。谁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对着那个月亮嗥叫着,自然而然的。到后来,我的号叫声变成了某种尖叫,每当叫到没气时,我就换口气继续下去。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为止。
我坐在小舟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支撑我家地板的木柱已经整个被潮水淹没,现在欧麦里家的小房子看来就像一座浮在水上的孤舟。我没多看一眼,只是划了过去,不在乎那房子,也不在乎里面的任何东西,继续往喧闹的桥边划去。我快速急促地挥动船桨与水流对抗,直到我认为它已经举旗投降为止。
就这样,潮水终于停止上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