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四)
金陵十三钗(四)
英格曼神甫干巴巴地告诉她,他庇护的女学生中,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们几天前都发过电报来,要神甫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发回电报,以他的生命作了承诺。
法比失去了耐心,还原成扬州乡亲了。他用英文对英格曼神甫说:“这种语言现在是没法叫她们懂的!必得换一种她们懂的语言——陈乔治,让你演戏台上的孙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顾早就放弃扭送书娟了。此刻他扑出去,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做戏舞动的木棒。一个女人坠楼一般坠入阿顾怀抱,差点儿把阿顾的短脖子彻底砸进胸腔。女人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睡,瘌痢斑驳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一线净光的身体。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这时吓得“啊呀”一声号叫,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人们都像雨前田鸡一样纷纷起跳,落进院内。还剩一个黑皮粗壮的女人,从墙外又拽上三四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
法比一阵绝望:“还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无论如何他是神职人员,动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话上。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你们这种女人怕么事啊怕?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去啊!”好几个女人一块回嘴:“还是洋和尚呢!怎么这样讲话!”“想骂我们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
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两条白胳膊简直就是巨形章鱼的须,越撕扯缠得越紧。
英格曼神甫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当,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顾干脆打开门。
书娟看着那个姣好背影慢慢升高,原来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扫得发青的石板地面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们的箱笼、包袱、红粉黄绿的绸缎被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发绳、长丝袜和隐私小物件的带子。
我姨妈书娟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闻的是后来被史学家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细部。这个细部周边,处处铺陈着南京市民的尸体,马路两边的排水沟成了排血沟。她还得等许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个多幸运的孩子,神甫和教堂的高墙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人头落地,胸膛成为一眼红色喷泉时原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声响。
她站在工场门口,思绪突然跑了题: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爱,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刻单单把她留在这里,让这些脏女人进入她干净的眼睛?她一直怀疑父母偏爱他们的小女儿,现在她可以停止怀疑了;他们就是偏爱她的妹妹。父亲得到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很快宣告他只能带小女儿去,因为小女儿还没到学龄,不会让越洋旅行耽误学业。母亲站出来声援父亲,说更重要的是想请美国的医生给小女儿治治哮喘。父母都劝说书娟,一年是很快的,转眼间就是一家四口的团聚。真是很想得开,早早为受委屈的一方想开了;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儿宽谅了他们自己!
远在宁波乡下的外婆和外公本来要逃到南京来避难,顺便照顾书娟,但一路上兵荒马乱,往西的水路、陆路都是风险,八百多公里的旅程会是一场生死赌局,再说老人们自知他们的庇护并不强于英格曼神甫和他的美国教堂。他们在电报里还惦记书娟的功课,跟同学们一道,好歹不会荒了学业。
书娟在不快乐的时候总会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里狠狠怨怪着父母,甚至妹妹书嫚,眼睛却进一步张大了:这个妖精是怎么了?死在阿顾怀里了!貂皮大衣的两片前襟已彻底敞开!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闪,一具肉体妖形毕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不鲜鲜的牛奶。她赶紧缩回门里。
站了很久,书娟脸上的臊热才褪下去。这种不知臊的东西要十个书娟来替她害臊。
书娟逃一样攀爬梯子,回到阁楼上。女孩们还挤在三个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纸条都被揭下来,黑色窗帘全然撩开,三个扁长窗口成了女孩们的看戏包厢。楼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四处乱窜,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墨绿色上等绿绒斗篷,对洋和尚们抱歉说,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了。说着她谢幕一般消失在披风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甫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国就经历过两场战乱:北伐、军阀,可他从来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场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贱的人等。神甫有个次要优点,就是用他的高雅战胜粗鄙,于是对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终达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单调平稳的嗓音说:“请你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后他扭过脸,对着窑姐们,包括那个刚从绿绒斗篷后面再次出场,两手束着裤带一脸畅然的窑姐,咬文嚼字地说:“既然诸位小姐要进驻这里,作为本堂神甫,我恳求大家遵守规矩。”
法比用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甫,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雇工说:“死活都给我撵出去!看见没有?一个个的,已经在这里作怪了!”腰身圆润的窑姐此刻叫了一声:“救命啊!”
人们看过去,发现她不是认真叫的,目光带一点无赖的笑意。
“这个骚人动手动脚!”她指着推搡她的阿顾说。
阿顾吼道:“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子的动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顾反口道:“动了又怎样?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人们看出来,阿顾此刻也不是完全认真的。
“够了。”英格曼神甫用英文说道。阿顾却还没够,继续跟那个窑姐吵骂。他又用中文说:“够了!”
其实英格曼神甫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跟窑姐们正在暗中里应外合。
法比说:“神甫,听着……”
“请你听着,放她们进来。”英格曼神甫说。“至少今天一天让她们待在这里,等日本人的占领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责任由他们担当起来,再请她们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称,相信他们的军队很快会结束战斗的混乱状态。”
“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法比说。
“那么,两天。”
英格曼神甫说着转过身,向自己居处走去。他的决定已经宣布了,因此他不再给任何人讨论的余地。
“神甫,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后大声说。
英格曼神甫停下来,转过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后他再次转身走去。他没说的话比说出的话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紧吗?”这时候英格曼神甫以高雅显出的优势和权威是很难挑战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长在扬州乡下,是一对意大利裔的、美国传教士的孩子,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甫又因为法比的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
一个年少的窑姐此刻正往《圣经》工场跑,她看见阁楼上露出女学生们的脸,认为跑进那里一定错不了,至少温暖舒适。法比从她后面一把扯住她。她一个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来一下,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缎袍那么滑溜,法比的手比较好发力,这样才把她拖出工场的门。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场骨牌雹子。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能听出牌是上乘质地。粗皮黑胖的窑姐叫喊:“豆蔻,丢一个麻将我撕烂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喊回去:“大胯是黑猪的好!连那黑×一块撕!”
法比本来已经放了豆蔻,可她突然如此不堪入耳,恐怕还要不堪入耳地住下去,他再次扑上去,把她连推带搡往外轰。
“出去!马上滚!阿顾!给她开门!”法比叫着。大冬天脸铮亮,随时要爆发大汗似的。
豆蔻说:“哎,老爷是我老乡吔!……”她脚下一趔趄,嗓音冒了个调:“求求老爷,再不敢了!……”
她浑沌未开的面孔下面,身体足斤足两,怎么推怎么弹回来:“老爷你教育教育你小老乡我啊!我才满十五吔!……玉墨姐姐!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嘛!”
叫玉墨的窑姐此刻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细软,朝纠缠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过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你那嘴是该卫生卫生!请老爷教育还不如给你个卫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间拉了一会儿偏架,豆蔻便给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里去了。
阿顾从良家男子变成浪荡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钟。此刻他乐颠颠地为窑姐们带路,去厨房下面的仓库下榻。窑姐们走着她们的猫步,东张西望,对教堂里的一切评头论足,跟着阿顾走去。
伏在窗台上的书娟记住了,那个背影美妙的窑姐叫赵玉墨。从刚才的几幕她还看出,赵玉墨是窑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头目。之后她了解到,这叫“挂头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窑姐级别森严,像博士、硕士、学士一样,一级是一级的身份、水平、供奉。并且这些等级是公众评判的。在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讴歌窑姐,从秦淮八艳到赛金花,都在他们文章里做正面人物。十三岁的孟书娟不久知道,赵玉墨是她们行当中级别最高的,等于五星大将。也如同军阶,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务时佩戴星徽,赵玉墨的徽章有五颗星,客官你看着付钱,还可以默数自家口袋里银两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晨祈时枪声响了。似乎城市某处又开辟出一片战场,枪声响得又密又急。所有的女孩都一动不动,似乎想挺一挺,把枪声引起的不祥和焦虑挺过去。
中午,去安全区筹粮的法比回到教堂,粮没拉回来,坏消息带回来了。马路上中国人的尸体有三四岁的,也有七八十岁的,一些女人是赤着下身死的。炸弹在路面上炸出的坑洼和壕沟,都用尸首去垫平。凡是听不懂日语呵斥的,凡是见了枪就掉头跑的,当场便撂倒,然后就作为修路材料去填沟坎。学生们早上听到的、那阵长达半小时的射击,安全区的国际委员们怀疑是日本军队在枪决凌晨投降的中国军人。法比说完,对女孩们强笑一下,又看一眼英格曼神甫,他的意思是,神甫的判断出错了,这样的血腥局势一两天之内怎么会回归秩序呢?
这是午餐时间,原先供神职人员用餐的长餐桌两边挤坐着十六个女学生。英格曼神甫自从女孩们入住教堂,就招呼陈乔治把他的两餐麦片粥或汤面送到自己寓所,他相信威严要靠距离和隔膜来维持;和女学生之间,至少要隔一块草坪的距离。但这天他一听说法比·阿多那多从安全区回来了,便放下麦片粥跑过来。“所以,粮食和水是最致命的问题。因为我们收留了十几位女士。”法比说。“乔治,”英格曼开口问道,“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陈乔治说:“还有一担面粉,米只有一升不到。水就是洗礼池那一点……嗯,不过还有两桶酒。”
法比瞪了陈乔治一眼,难道酒可以洗脸、洗澡、洗衣?难道酒能泡茶,能当水煮饭下面?尽讲些不相干的屁话!
二十岁的陈乔治也委屈地回敬法比一眼,水少了大人你可以多喝点酒,反正你喝酒跟喝水似的
。英格曼神甫居然说:“比我想象得好。”
“一担面粉这么多人?两天就喝西北风去!”法比发着小脾气对陈乔治说,怎么办呢?他又不能对神甫发脾气,把该神甫听的恼火语言让陈乔治受去,所有人受不了的气都会让二十岁的孤儿陈乔治受。
陈乔治接着英格曼神甫的话语言:“咹,还有呢!还有一点哈了的黄油,大人你叫我扔掉,我没舍得!还有一坛子腌菜,长了点绿毛,有一点点臭,吃吃还蛮好的!”这些话他说出来既是表功,也是拍马屁,还是给神甫鼓劲。
“两天之后,局势一定会平稳下来的。相信我。我去了日本好几次,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多礼、最温和的人,他们不允许花园里有一根无秩序的树枝。”英格曼神甫说道。
学生们虽然从童年就接受英文教育,但是听英格曼神甫的英文她们常常会漏掉词汇,他的声音太有感染力了,足够她们忘怀,因此,把具体词汇就错了过去。
英格曼神甫刚走,从厨房里发出翻箱倒柜的声音。
陈乔治一面问:“哪一个?”一面急着往厨房去。
两秒钟之后,书娟便听到女人的声音说:“都吃完了呀?”
陈乔治说:“这里还有点饼干……”
也不知怎么,听了这句话,女学生们都向厨房跑去。书娟跑在第一。这个陈乔治刹那做了叛徒,把她们名分下那点食物叛卖出去了。饼干是喝汤时用的,越来越稀寡的汤面没有饼干毫不经饿,只是骗骗嘴巴。
书娟看见三四个窑姐收拾得溜光水滑,好像这里有她们的生意可做。为首的那个叫红菱,滚圆但不肥胖,举动起来泼辣,神色变得飞快,拔成两根线的眉毛告诉人们别惹她。“陈乔治,你怎么把我们的饼干给她们吃?”书娟问道,“她们”二字不是说出来的,是骂出来的。
陈乔治说:“她们来要的!”
“要你就给啊?”苏菲说。苏菲是孤儿,所以教会学校老师给她起个洋名字“苏菲”,她只能认下来。
“哎哟,还护食呢?”黑皮窑姐笑道。
“先借你们点吃吃,明天馄饨担子就挑出来了,买三鲜馄饨还你们,啊?”红菱说。
“陈乔治,你聋啦?”书娟大声说。她此刻也不好惹。长到十三岁所有的不随心、不如意都在这一刻发作,包括她父母的偏心眼,把她当“狗剩儿”扔在没吃没喝的半塌的教堂院子里,还让这个吃里扒外的陈乔治背叛,让这些邪女人欺负……
“不管他的事,是我们自己找到饼干的……”红菱说,她那两根细眉弯如一对新月。
“呸,我跟你说话了吗?你也配搭我的腔?”孟书娟拿出抬手专打笑脸人的态度。
连女学生都为书娟不好意思了,小声叫她:“算了,算了。”
红菱眼睛上面的两根线霎那间打了死结,张口便是:“给脸不要脸的小×!……”要不是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捂在红菱嘴上,红菱下面的话或许可以让这群女孩在男女性事上彻底启蒙。
捂住她嘴的是赵玉墨。厨房里的吵骂地下仓库里都能听见,所以她赶上来把红菱的污言秽语堵回去。
窑姐们回到她们的栖身处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孟书娟都闷头闷脑地坐在那里。她气得浑身虚弱,一百句羞侮这群女人的话在她心胸里憋着。她恨自己没用,为什么当场没想出那么精彩的杀伤性语言,及时把它们发射出去。
所有同学回到阁楼上去了,书娟还在那里想不开。她坐到黄昏都进入了室内,坐到自己腹内剧痛起来。没人有告诉过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这本应该是母亲的事,而母亲现在缺席。隔着地板,她能听见地下室的声音;打麻将、弹琵琶、打情骂俏;是的,惯于打情骂俏的女人在没有男人的时候就跟女人打情骂俏。
坐在昏暗中的孟书娟听着外面枪声不断。短命的日本人把仗打到南京,把外婆外公打得消息全无,把父母和姐姐打得不敢回国,把一帮短命窑姐打到英格曼神甫“最后一片绿洲”上来了,书娟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咬碎细牙,恨这个恨那个,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她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有地下室窑姐们的身子和内脏,以及这紧一阵、慢一阵的腹痛和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
下午英格曼神甫也出去了一趟。陈乔治开车载着他往城内走了一两公里,就退了回来。他们不认识这个南京了;倒塌的楼房和遍地的横尸使陈乔治几次迷路。在接近中华门的一条小街上,他们看见日本兵押解着五六百个中国士兵向雨花台方向走,便停下车。英格曼神甫乍起胆子,客气地向带队的日本军官打听,要把战俘们押到哪里去。随行的翻译把他的意思转达过去后,军官告诉他:让他们开荒种地去。他脸上的表情却告诉你:他才不指望你相信他的鬼话。英格曼回到教堂,晚餐也没有吃,独自在大厅里坐了一小时,然后把所有的女学生们召集到他面前,把下午他看到的如实告诉了她们,他温厚地看看法比,说自己早晨的判断太乐观,看来法比是正确的,在找到新粮源、水源之前,保证这三十多人不饿死、渴死,是他最大的抱负。他叫陈乔治再搜一遍仓库,看看还能找到什么,过期的、发臭的、长毛的都算数。
神甫没有说完,侧门口冒出几个窑姐。她们挤在那里,看看大厅里有什么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们的份。一看女生们个个沉脸垂头,都不想有份了,一个个掉头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们。
“以后你们就躲在自己的地方,不要上来。特别是不要到这里来。”法比说。
“这里是哪里?”一个窑姐还是没正经。
“这里就是有学生的地方。”法比说。
英格曼神甫突然说:“大概是永嘉肥皂厂着火了。肥皂厂存的油脂多,火才这么大。”
跟着他的目光,所有人看见刚才已经暗下去的黄昏,现在大亮。书娟和同学们跑到院子里,火光照亮了教堂主楼上幸存下来的玻璃窗,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圣母圣婴像在米字形纸条下闪动如珠宝。女孩们呆子一样看着如此瑰丽的恐怖。
火光给了人们极好的却诡异的能见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这样的能见度中沉浮。
阿顾和陈乔治判断火光的来源,认为起火的只能是五条街外的永嘉肥皂厂,法比让女孩们立刻回阁楼上去。这是个随时会爆发危机的黄昏。
女孩们离开后,叫红菱的窑姐叼着烟卷在《圣经》工场门口打转。
“你这是要去哪里?”法比大声说。
红菱低头弯腰寻觅什么,被法比吓了一跳,烟头掉在地上。她撅起滚圆的屁股,把烟头捡起来
“东西丢了,不让找啊?”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法比切断他们间对话的可能性,“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出去!”“你叫扬州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老顾告诉我们的。”
“听见没有,请你回去!”法比指指厨房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个洋老爷,一开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她笑起来全身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
书娟和女同学们现在都在阁楼上了,三个窗口挤着十六张脸。十五张脸上都是诧然,只有书娟以恶毒的目光看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如何装痴作憨,简直就是一块怎么切怎么滚的肉。“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
“找什么?”法比没好气地问。
“麻将牌。刚才掉了一副牌在这里,蹦得到处都是,你还记得吧?捡回去一数,就缺五张牌!”
“国都亡了,你们还有心思玩?”
“又不是我们玩亡的。”她说,“再说我们在这里不玩干什么?闷死啊?”
红菱知道女孩子们都在看她唱戏,身段念白都不放松,也早不是来时的狼狈了,一个头就狠花了心思梳理过,还束了一根宝蓝色缎发带。
窑姐中的某人把赵玉墨叫来了。五星级窑姐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用这样的音量显得吃力,一听就不是个习惯破口叫骂的人。
“你们叫我来找的!说缺牌玩不起来!”红菱抱屈地说。
“回来!”玉墨又喊,同时上手了,揪着红菱一条胳膊往回走。
红菱突然抬起头,对窗口扒着的女孩们说:“你们趁早还是出来!”
没人理她。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
法比呵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的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对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们发出一声作呕的呻吟。有两个从窗口吐出唾沫来,是瞄准红菱吐的,但没有中靶。
玉墨拖着红菱往厨房去。红菱上半身和两条腿拧着劲,脚往前走,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捡了东西昧起来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身体从玉墨的捉拿下挣脱,指着玉墨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陈乔治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地告状。
女学生们恋战,不顾法比的禁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窑姐们喊道:“过来吧!还东西给你!”红菱果然跑回来。阁楼窗口上一模一样的童花头下面,是大同小异的少女脸蛋儿,她朝那些脸蛋儿仰起头,伸出手掌:“还给我啊!”
叫徐小愚的女学生说:“等着啊!”
赵玉墨看出了女学生居心不良,又叫起来:“红菱你长点志气好不好?”她叫迟了一步,从三个窗口同时扔下玩游戏的猪拐骨头,假如她们的心再狠一点、手再准一点,红菱头上会起四五个包,或者鼻梁都被砸断。法比对女孩们吼道:“谁干的!……徐小愚,你是其中一个!”
但孟书娟此刻推开其他同学,说:“不是小愚,是我。我干的。”
玉墨仔细看了书娟一眼,看得书娟脊梁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对上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红菱又依不饶,一定要法比惩办小凶手。
玉墨对她说:“算了,走吧!”
红菱说:“凭什么算了?”
红菱露出她的家乡话。原来她是北方人,来自淮北一带。
玉墨说:“就凭人家赏你个老鼠洞待着。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不识相、不知趣给脸不要脸。就凭我们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女孩们愣了。法比一脸糊涂,他虽然是扬州法比,虽然可以用扬州话想问题,但玉墨的话他用扬州思维也翻译不好。多年后书娟意识到玉墨骂人骂得真好,她骂了女孩、骂了法比,也骂了世人,为了使女孩们单纯、洁净从而使她们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人的低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