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三)
少年迈尔斯的海(三)
克拉马教授家的电话答录机一启动,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了。妈妈穿着西雅图水手队的T恤、拖着脚步走出来,把食指压在嘴唇上,仿佛当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别把爸爸吵醒。我用一只手挡开她,她发现我脚下的厨房地板上有一摊逐渐扩大的泥水,开始咬着牙咒骂。我不理会她,继续疯了一样地大声留言,她只好暴怒地冲进洗衣间。这时教授接起了电话,我重复着和刚刚一模一样的话,只是更大声了,我听见自己大叫:“那是一只巨鱿!”
并非我想那是一只巨鱿,也不是那可能是只巨鱿,我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发生在这个凉爽的黎明里的事实。原本还在怒气冲天拖着地的妈妈,停下手中的活儿,眯着近视的泡泡眼盯着我看,仿佛她儿子说的是什么古怪的外星语言。
我看过很多关于巨鱿的书,我知道巨鱿最特别之处并不在于它的大小,而在于它出没的地方。它们可不是到处都能看到的,特别是像这样一个海水几乎不流动的小浅湾,一个距一家小酒馆只有几百米远,离保龄球场、高尔夫球场和州政府大楼只有几公里的地方,它们是绝不会出现的——不是很少,而是从来没有。大部分被发现、可谓是少之又少的巨鱿,不是出现在鲸鱼的肚子里,就是摊在新西兰、挪威和纽芬兰的海滩上。
还有一点就是:它们被发现时都是死的,除非你把那些古老水手传说中会攻击船只、与鲸鱼搏斗的六十米长的巨鱿也算在内。我知道大多数人宁愿相信神话也不相信科学,尤其是说到海中怪物的时候,因为这让他们更有理由害怕海洋。我是从不理会那些废话的。但在沼地上与那只庞然大物两眼相对时,我的第一反应却是拔腿就跑,虽然我靠岸之前的目的是去救它。
克拉马教授到达时,泥滩已在晨曦照耀下闪闪发光,逐渐涌起的潮水在微黑的沙丘上开辟了一条交杂着泡沫和海藻的大道,但距离搁浅的巨鱿仍有好几米远。教授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本地鲸鱼救援小组:包括三位女士和两位绑着马尾的男士,他们拿着毛巾、水桶和相机,从货车中艰难地走进泥滩里。
他们都只把我当做某个不相干的野孩子,直到教授说明我就是打电话通报发现那个“生物”的家伙为止。我当时对教授称呼它为某个“生物”感到不满,认为他有些瞧不起我,而事后我才了解原因。不过我对于他的信任还是感到受宠若惊,因为他不只自己赶来,还惊动了地方的救援队。更何况,他还没有亲眼见到它呢。
克拉马教授是我最喜欢的大人。在他帮霍尔沃森太太代课带我们去实地考察旅行时,我问了他好多问题,因此他邀请我到他的实验室去。他向我展示了一小滴海水里所存在的所有动植物,让我看到胡椒粉大小的生物是如何靠比它更小的植物维生的。我完全被迷住了。他还教我搜集标本的方法,给了我一台显微镜、一个将近八十升的水族箱,最后还给我一堆名单,告诉我有谁愿意购买我所搜集到的东西。他不是像蕾切尔·卡逊那样的偶像,而只是一个脑袋里有正确知识的凡人,他全身上下看起来最与众不同的,只有那头卷发,直直地由他头皮上冒出,像码头木桩上粘满的红色管虫一样,在他头上怒放盛开。教授到达以后,我对整件事就丧失了主控权。我独自经历的那个夜晚,一碰上晨曦的日光便缴械投降了,沙漏型的海湾在白日下整个亮晃晃地暴露出来。我的发现不再是属于我个人的。
即便在白天,那巨鱿看起来还是很不真实。它就像独角兽、鹿角兔或某种传说中的动物一样——有一个超大尺寸的章鱼头,套在某种鲸豚类或鱼雷形状哺乳动物的身体上。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它看起来是那么的强壮和坚不可摧。那布满紫色斑点的皮肤让我联想到防寒泳衣用的厚橡胶,十只触手的内侧都列满了吸盘,而且越到尖端部分缩得越小,最尖端的大约只有一角硬币那么大。
“耶稣,玛利亚和约瑟啊!”克拉马教授绕着它走了两圈后,喃喃说道。大部分的救援人员都不愿意靠得太近,他们嘴里边咒骂着边往后退,好像那东西有着恶臭——事实上一点臭味也没有。我们在旁边看着,教授一边检查测量它的头、呼吸管、触手和那对直径二十五厘米的眼睛,一边对着小录音机低声说了些专有名词。我看得出来,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确定它是否还有生命迹象,也不知道要怎样帮它维持生命。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头也没抬地回答我:“它就算还没死也差不多了,迈尔斯。”
不过,救援人员还是像灭火一样,不断往它身上一桶桶的浇水。“是谁说它还有呼吸的?”他们其中一人这样问。
教授瞄了我一眼:“迈尔斯,你为什么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来这里?”
“我听到了它的声音。”
“你听到什么?”
“呼吸声。”我知道他们现在全都在盯着我,但我只能看得到他们高大的黑色轮廓,以及他们身后巨大、闪烁的太阳。我转开视线,看着海滩边上层层叠叠的雪松和冷杉,像是一袭长长的夏日洋装。
“你听到有东西在呼吸,被吵醒了,所以跑到这儿来?”一名热心过头的救援人员问。
“嗯,它好像是在尖叫,或是别的什么的,总之声音很大,于是我就套上靴子跑来了。”
有时你的面部表情就是没办法配合你所说的话,例如现在。我希望他们对海滩上那只鱿鱼的了解,还不足以判断它是否会尖叫,声音是否能大到将一个好几百米外的小孩吵醒。我究竟听到了什么?是粗闷的鼻息还是呜咽的悲叹声?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吗?会不会解剖尸体后发现它七个小时前就已经死亡,证明我根本是在说谎?
好险,没人有空多管我。因为这时有一辆国王第五频道的采访车驶上了哈龙桥,采访小组像军事行动一样从车里跳出来。救援人员又开始往巨鱿身上倒起了海水。他们至少都还有正事可以做,而当电视台采访小组涉过泥滩走来时,我连自己该站在哪儿都不知道。一位身材矮小、头发迎风不动、长得就像橱窗里的假人模特儿一样的女士在泥滩上跌了一跤,倒抽了一口气,当她走近对上巨鱿那双黝黑阴沉的眼珠子后,她能发出的唯一声音,就是转身在泥滩上的呕吐声。四只小野鸭突然排成一列由我们头顶振翅飞过,发出嘎嘎嘲笑声;某只不满的蓝鹭也咒骂了一声,从一旁滑翔而去。
我感觉时间像是跳跃般地前行着,没多久后几乎所有人都爬到泥滩上来了,包括我的爸妈在内,在这之前他们可能从没来过浅滩这么外面的地方,至少我没见过。妈妈设法站在踩不到水的地方,和巨鱿离得远远的,我爸爸则在不停看表,生怕到酿酒厂接早班的工作要迟到了。从远处望去,他们两个人好相像,都裹着相同的运动夹克,看起来矮矮的,但是彼此间总是保持好几步远的距离,像是两个处得不太好的邻居。
兴高采烈的史坦纳法官带着两只热水瓶过来了,好像是按计划准备来主持什么活动似的。他一如既往的有先见之明,还带了一堆充气橡皮艇和独木舟,以备浅滩被潮水淹没时派上用场。另一辆采访车也到了,一辆接着一辆,很快整座桥上塞满了闪亮亮的白色采访车,碟型卫星天线在早晨的天空交错延展。法官边打招呼边穿过他们,往我们这块逐渐缩小的泥滩孤岛走来。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像假人模特儿一样的人,或者说是这么多害怕一只死亡动物的人。紧接着他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向克拉马教授大声提问。最后,教授要求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几分钟话。
“现在说确定还为时尚早,”他说,“但以这只鱿鱼这么大的体型看来,不可能是那种偶尔会被冲上华盛顿州海滩的太平洋大型鱿鱼。这一只看起来确实是Architeuthis,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巨鱿’。”他为记者拼出Architeuthis这个字,继续说道:“非正式测量的结果,这只鱿鱼从套膜的顶端到最长的触手尾端,总共有十一米长。因此它不仅是只巨鱿,还可能是全太平洋所发现的头号巨鱿,更可能是有史以来发现的最大一只。”
教授每次在演讲时,声音总会有点变调,但这次不一样。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仿佛他花了很大的努力才克制住尖叫的冲动。“最让我惊讶的是,这只巨鱿是一种深海生物,”他继续说:“它是怎么毫发未伤地被冲上南湾的浅滩上的呢,这真是……”他迟疑了一下,思索着最完美的形容词,“……一个巨大难喻的神迹啊。”
当他说出这些话后,泥滩上的气压改变了。没错,这仅仅是一只鱿鱼被冲上海滩,又不是人类登陆月球或肯尼迪被刺杀,但是当教授赋予这只浅褐色的生物伟大愿景时,当天早上在泥滩上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时刻。
接着他开始解释,巨鱿是世界上最大的无脊椎动物,并且拥有全地球上最大的眼睛。“关于巨鱿我们了解得很少,因为还没有人在它的栖息地进行过研究。我们甚至连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不过它也有可能会随情绪改变颜色。”他深吸一口气后做出了预言:全国各地的科学家可能都会赶来研究这个标本。
某位绑着马尾的救援人员打破了沉默,他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说到污染物是如何危害南湾中的哺乳动物——我猜那和这只迷路的鱿鱼一点关系都没有。接着法官也自动自发地谈起有关这片海湾的历史和地质学,侃侃而谈的样子就像某人在描述自己是如何盖房子的一样。我努力想听清每个人在说什么,并且试着设法在不惊动我爸妈的情况下搭便车去海边。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问起是谁发现这只巨鱿的。
克拉马教授说出我的名字,向我这边微微地点了点头,亲切地微笑着,好像这只鱿鱼是我送给他的礼物似的。摄影机立刻向我转了过来。
“迈尔斯,你看到了什么?”刚刚呕吐过的那位人形模特儿问道。
“和你们现在看到的一样,”我说,“只不过我看到的时候它应该还有呼吸。”
“麻烦大声点,迈尔斯。”她特意用一种想让我放松的语气说话,反而让我更惊慌起来。“所以,它当时是活着的啰,迈尔斯?”
“它有发出过声音。”我希望他们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我转头看向克拉马教授,希望他能接过话去,但他的眼睛正盯着巨鱿。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她问。
我眯起眼睛,说:“嗯,我看得出来这是一只头足类动物,而且我一看到它的眼睛,就很确定这是一只鱿鱼,而且很可能是一只巨鱿。”
越来越多人和摄影机向我挤过来,挡住了刚升起的太阳。我可以看出他们脸上的焦急和兴奋,这让我感觉更害怕了。
“你刚说它是头什么动物?”她问。
我已经可以和别人讨论各种关于生物的问题,比如分类、水螅、软体动物、甲壳类动物,就像其他小孩讨论乐队和电影一样轻松。问题在于,和我同年龄的小孩完全没兴趣听这些东西,就连我父母也没兴趣。这些东西就像某种神秘语言般在我脑子里翻搅,偶尔溜出口时,大家就会盯着我看,好像我突然说了葡萄牙语一样。“是头足类动物。”我纠正她,“基本上那表示它的触手是从头上长出来的意思。”
“你来这里时天是黑的吗?”她问。
“月光很亮,而且我有戴头灯。”
这答案吓到他们了。他们在我面前跪下,四只麦克风挤到我下巴前来。
“它真的把你叫醒了吗,迈尔斯?”
看过别人是怎样把你逼到不得不说谎,否则就有麻烦的窘境了吗?我此刻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努力四处搜寻妈妈的泡泡眼。“我那时候已经算是醒着的了。”
“所以你听到声音后,就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吗?”
“嗯。”
“就你自己一个人吗?”
这是你年纪还小时经常听到的废话。我没有回答,希望摄影机和麦克风可以转到别人那里去。
“迈尔斯,你几岁了?”
“快十四岁了。”我听到人们在低语,重复着这个数字。
“你觉得这只深海生物,也就是克拉马教授所谓的‘巨鱿’,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附近的小海滩上呢?”就在这个时候,我说了那句话。那是宣传单上经常可见的句子,我也在电视上听过有些很聪明的人,被问到难以回答的问题时,曾经说出类似的话。我可以推说是太疲倦的缘故,但其实就某方面来说,我自己还蛮相信这句话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我就是这么说的:“也许地球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吧。”
他们爱死这个答案了。当有小孩说出这种话时,大人就会发出赞叹。你要是回答一个似是而非的科学说法,他们会打哈欠;但要是你和神秘事物稍有牵连,尤其当你看起来还是一个纯洁无邪的小孩时,他们就会想替你写首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