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二)
少年迈尔斯的海(二)
一队活泼的紫滨蟹在玉螺旁亟亟乱转,拖着过大的蝥足,像握着乌兹冲锋枪似的。我考虑要不要捡起玉螺,但我知道,就算它像软骨功特技演员一样挤回壳内,还是会在我的背包里占去太多空间。所以我只是记下它的位置,继续前进。突然看见了一道蓝色闪光。其实那并不算是真的闪光,不过是月光在它身上反射出的光影。我调稳了头上的探照灯,靠近一点看,原来是一只散发着蓝色光辉的海星,就好像才刚从烤炉中被拖出来一样。不过怪异的还不只是它的颜色,它下方的两只腕足奇怪地紧贴在一起,顶上的一只则直直往上延伸,两侧还各有一只垂直往外,看起来就像一根立在黑色泥滩上的蓝色十字架。
杂色海星十分常见,但我观察过好几千只海星,却从未看过这种颜色或姿势的。我把它捡起来,它腹部的颜色就像黑人的手掌一样苍白,而且下端的两只腕足是连在一起的。我很怀疑它这样要如何移动猎食,但它看起来很健康的样子,上百只的细小管足显然也功能正常。我将它放进塑胶袋,加入一些水后密封起来,放到背包中。之后,我继续蹒珊地涉水前行,往史坦纳法官的中型牡蛎田走去。
要是我在那里被逮到,就可以用照顾法官的牡蛎做借口。他每月给我二十美元让我照料牡蛎田——当然不是在晚上。不过,万一有人问起我在这时候到牡蛎田干什么,能找到借口来回答总是不错的事。我有史坦纳法官当靠山,而且我很清楚大家对他的感觉。只要他在附近,我父亲一定会将衬衫下摆塞好穿戴整齐;而且当这位法官用他低沉舒缓的声音说话时,绝对没人敢插嘴。
在靠近牡蛎田时,发生了一件总能在黑暗中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的事——我看见法官的牡蛎田周围三十厘米高的网栏上,爬着几十只滨蟹。螃蟹在一小群一小群时还挺好玩的,但到了晚上它们全聚集在一起时,就会把我逼疯,尤其是它们在水里移动的速度比在陆上还快两倍。当天晚上的螃蟹很明显比平时多——而且也更大,所以我尽量不让视线范围移动太快。但这压根没起任何作用——我看见了上百只,甚至上千只螃蟹,像坦克部队般聚集在一起。我往后退了几步,感觉到它们的硬壳就在我脚边嘎吱作响。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将头灯照在正在网栏上勇猛攀爬的三只红岩斜纹蟹身上,看起来简直像是几个大头目正领导手下进行一次越狱大逃亡。突然间,我听到咔咔的响声,它们正用螯钳紧紧抓住围栏,将披盔带甲的身体撑得更高些。那声音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法官的牡蛎正遭受围攻,但我没办法介入——我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
我小心翼翼地走开,因为我知道,万一脚打滑摔倒了,不但靴子里会浸满冷水,还得忍受它们从我身上掠过的感觉。我绕到牡蛎田的另一端,发现那里的螃蟹相对少很多,这才松了一口气。当时正值退潮,海水在最高点犹豫踯躅,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似乎是在耐心地等待地球重力引擎的推动。几十只焦躁不安的蛤蚌开始一起喷水——每当震动的沙粒发出掠食者来袭的警告时,它们都是这副反应。我停下脚步,与它们一起等待,想亲眼看看潮汐回流时,为蛤蜊、牡蛎、贻贝带来浮游生物大餐的景象。此时水深及踝,我的脚已经有些麻木,目光也放松涣散,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只海蛞蝓。
我在沼地活动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海蛞蝓。当然,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也在水族馆中触摸过,但野生的还是头一回见,而且照片中也远没有这般美丽。它只有七八厘米长,但透明的身体背后却伸出十几根角状“羽毛”,尖端透出淡淡的橘色荧光,就像是从它体内点亮出来的一样。海蛞蝓常被称为海蝴蝶,但这个称号并不足以描述它们令人目眩的斑斓色彩。在北太平洋里,为了配合周围苍白暗淡的环境,几乎所有生物都会伪装自己,海蛞蝓却是个例外。一方面是因为它们的味道让人难以恭维,不需要靠伪装来求生;但一方面我想也是因为它们确实美得令人震惊,所以能四处畅行无阻——就像我们平常碰到孔雀、游行花车和超级名模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把海蛞蝓——它几乎没什么重量——装进塑胶袋里,放在背包中的海星旁边。接着我远远地避开螃蟹,找到之前发现的玉螺,戳戳它的肚子,等它缩回壳里后便收进袋子中。一切安妥,我摇着船往南朝家的方向划去,近乎满月的月亮静静地照耀着水面。
事情就在这里发生了。
深黑色的泥沼地在夜色中隐隐浮现,就像一长片湿润且平缓的沙丘,直直地延展到我家门前的斯库克姆查克湾。这里看起来似乎贫瘠得无法供养任何生命,但只要你了解它,你总能找到肥美的蛤蜊和其他有趣的海洋生物;倘若你对它一无所知,你只能盲目地陷在细软的泥地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决定要过去看一下,毕竟离日出还有一个钟头,而且那个时刻月光下沙滩的模样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但出于一种莫名的原因,我无法抗拒地划了过去。
我先是听到了声音,像是在呼气,又像是在叹息。我立刻猜想会不会又有鲸鱼搁浅了。两年前的夏天,曾经有一只年幼的小须鲸被困在那里,也是不断发出类似的声音,后来救援人员一直到涨潮海水够高时,才设法帮它重获自由。整个城市的人全把它当成自己的小宝宝,在引导小须鲸回到较深的水域时,都骄傲得不得了。于是我四处搜寻是否有庞大笨重的身影,但哪儿都没有。我等待着,却没再听到任何声音。不过,我还是往原本传来声音的方向走去——本来我尽量不想踏进泥地里的,但现在看来必须如此了。我很了解这块沼地,你走在上面随时都有可能会被陷住动弹不得,所以不要冒险越过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和沙砾所形成的警戒线,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尽管如此,结果我的膝盖还是两次陷到泥里,靴子里浸满了冻人的海水。
南湾算是峡湾中较温暖的一端。整个峡湾中大部分的海湾都不超过十三米深,斯库克姆查克湾甚至还要更浅,不过即使在八月水温也很少会超过十三摄氏度,通常都冷得让你喘不过气来。我继续走着,心中逐渐产生一个念头:我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要发现。
当我停下来休息、拉正我的背包时,头上的探照灯从“它”的身上闪过。我第一个念头是:一只巨章!普吉特湾里有全世界最大的章鱼。它们通常重达四十五公斤多,就连伟大的雅克·库斯托也曾亲自跑来研究。但当我看到那长长的管状身体和混乱交缠的触须时,我意识到这绝不是章鱼。我又走近了一些,和它距离不到五米,足以让我看清它正微微颤动着的巨大圆柱状呼吸管。此时,我已无法分辨它是否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耳中除了自己的脉搏声外,什么都听不到。妈妈曾经告诉我,她的心脏比一般人大,我完全认同她的说法。因为有时我真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以一个我这种体型的小男生来说,实在是过大了。
那奇怪的生物身体呈尖三角形,窄窄的鳍像翅膀一样摊平在泥地上,但我没法估量它从头到尾究竟有多大,它的触须究竟有多长——我害怕得根本不敢将目光从它交缠的触手上移开片刻。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碰到我,它的触手得有我的脚踝那么粗,上面还布满了五毛钱硬币大小的吸盘。只要那触手稍稍抽动一下,我一定会拔腿就跑。因此,我盯着它却又不敢真的看它,视线因我的心跳而变得闪烁不定。我把看到的枝节、片段,试图在脑海里融合拼凑,却始终无法确定它的全貌。我知道它绝对是那个东西,但我连去想那几个字的勇气都没有。接着我逐渐意识到一件事——那个陷在一大坨橡胶似的物体中、黑得发亮的盘状物,实在圆得太完美了,根本不可能是泥巴或光影反射。
——我忍不住尖叫出声:它的眼睛足足有一个轮胎的钢圈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