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55
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55
一九四六年底,黄逸梵回国了。她见张爱玲瘦得一身骨头,很是诧异,而张爱玲在母亲面前显得笨手笨脚,表现失灵。去看过弟弟之后,黄逸梵觉得很有必要与张爱玲好好谈一次心。这么多年来,母女俩难得就着一盏灯相对而坐。张爱玲知道舅舅对自己有偏见,解释说:“我知道舅舅他们不高兴!但我跟他们也说不通道理。小说就只是小说,事情给了我灵感,我写也未必就是写那些事!”
黄逸梵说:“他是旧派的人,你也不用太去在意他们的想法!但你几年不走动是你做晚辈的失礼,你只有这么一个舅舅!他们一直很疼你,要说你两句,你也得听。我其实要问的是你跟那个人的事。”
“求你……不要问……”张爱玲低头望着自己的脚趾,委屈又低声下气地哀求黄逸梵,她心里最顾忌也最害怕面对的其实是母亲,而她从没有准备好要跟母亲谈她自己。
黄逸梵冷静地说:“维葛在新加坡被炮弹炸死,我枪林弹雨下替他料理后事,联络英国的家人,把他的骨灰运回去。爱一个人,你得要有替他办后事的勇气!”
见张爱玲低着头不吭气,黄逸梵怔怔然地想着,又气又恨地说:“但你这勇气又远远超过了我!他是汉奸?”
黄逸梵仿佛想听张爱玲自己说,张爱玲依旧沉默不语,她的心针扎一样在流血,可是早已疼得没有了知觉。张茂渊适时从房里走出来,找了个借口将黄逸梵叫到一旁,艰难地开口说:“这件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黄逸梵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张茂渊心里难受,接着说:“我是看着她往里头栽!我想阻止,可是……”
黄逸梵打断道:“你比我更解她!你是对的!她要走的路,她不会回头!你陪着她,吃苦的是你!”
张茂渊眼眶突然红了,哽咽着说:“我……没有!”
张爱玲自坐在厅里,她最害怕面对母亲,正因为在生命最神秘的一处和母亲是呼应的。
一九四七年六月,胡兰成接到张爱玲的来信,信中第一句话劈头而下:“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惟彼时小吉(劫的隐字)故,不愿增加你的困难。我把新近写了两部电影的稿费汇票共三十万一并寄给你。你不要来寻我,即便你写信来,我也是不看的了!爱玲”
夏蝉声唧唧,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逼促,千军万马地钻进人的心里,因为是静,所以格外响亮,因为是当头一棒,所以眼耳顿时清明,胡兰成拿着信,是沉到水里的静。
晚上,胡兰成蹲在码头边,看星星点点的渔火,看船下鱼货。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与张爱玲这惊天动地的一遇,宛如火树银花,如今散落到江面,成这斑斓的星星点点。火树银花亦好,星星点点亦好,张爱玲之于他,是这样无所在也无所不在。天色更暗,当空有星,胡兰成仰望天星,张爱玲不是其中的一颗,惟是那撒满一天星斗的女仙。
为了提防胡兰成今后找来,张爱玲与姑姑准备搬家。工人进张爱玲的房间把书桌搬走,把沙发搬走,把床搬走。世界原本也可以这样干净。
傍晚,张爱玲又进来最后收拾,房间里只剩下地上零零星星的碎纸屑,还有那一蓬陈旧的丝绒窗帘。窗外是夏日的晚霞,极艳。
她蓦然在地上看见一张纸,上面写着“燕子楼空,佳人何在”,那是胡兰成到访未遇留下的字条。她一见心便一阵抽搐疼痛,但这痛也要过去的。她在那里蹲了片刻,这才起身,手里拿着她儿时的绿色鸵鸟羽毛扇,把纸条揉了,丢进外面客厅一袋垃圾里。房子空了,窗没关,风灌进来,窗帘呼呼地飞,叮当的电车声依旧。
张爱玲编剧的电影《太太万岁》,又一次创造了戏剧性的高潮。她斩断了一切烦恼,回到自己的写作事业上,借着电影的成功,她要重新出发。然而,有人在报纸上骂道:“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Comedy的芳香。跟这种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鸡的西洋食客和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了什么?”
张茂渊看了报纸担忧地说:“看这八方风雨的态势,是要下刀子来叫你闭嘴!”张爱玲沉默不语,她只是一心要写作,但眼看路又被封死了。黄逸梵劝道:“出国去吧!港大寄来了复课通知!你回去把港大的书念完,学费我来想办法!”
张爱玲这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她虽然被打击,但也没有绝望。尽管知道母亲会失望,她仍语气坚定地说:“我对念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
母亲又要出国了,张爱玲还像她小时候那样,母亲要走,她并没有离愁。倒是黄逸梵年纪长了,自己有感仿佛这一趟出去不会再回中国,竟有些牵挂,她坐下来,和张爱玲促膝交谈:“我想我是不要再回来了!你弟弟我和他见了一面,他现在也做事了,我看他也就这样了!还是你,对你我特别不放心!我自己挑了难路走,但愿你能享福,结果你也挑难路走,还更难!你小的时候我还能安排你,现在连说你也都觉得多余!”
张爱玲真诚地说:“你说,我还是听的!”她不想伤感却又突然要伤感起来。母女俩相隔多年,已经不亲了,但是还有什么东西扣在彼此中间,紧紧地张弛着。黄逸梵拍拍她的膝头,什么都没说。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