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56
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56
一九五○年七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
参加的人排了一长列的队伍报到,清一色的人民装,大家都热烈地寒暄问好,充满热情。张爱玲夹在队列中,她显得比较安静,低头看着会议的章程,她不知道她穿的旗袍,外加上一件白色网眼小罩衫会那样醒目,惹来议论纷纷,不时有人从队伍里探头出来看她。
张爱玲明显地脱离整个社会的脉动,而她自己在队伍里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感到一种隐隐不安。
张爱玲用笔名创作的《十八春》在报纸上连载又引起轰动,张子静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我同事每天都抢报纸看,我没说那是你!”
张爱玲已经没有太多得失的喜悦,她只是淡然一笑:“我还是不喜欢写连载!简直是和时间打仗!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十八春!”
张子静笑着说:“但总是能写了,比起前两年那样,是好多了!”张子静真心替姐姐高兴,他现在是大人了,但讲起话来还是小时候的软调子。张爱玲看着他,心里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
张子静又问:“听说炎樱走了,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张爱玲沉默着,她望着张子静,又望着白墙,她眼里流露的不是平日惯有的淡漠,而是一种深沉。
这天夜里,张爱玲收拾着行李,床上堆放着满满的,都是她的稿件,姑姑帮她整理,一份一份递给她看。好些稿件张爱玲都不愿带,姑姑看着有些心疼,这是她近十年的心血。姑姑语气尽量平淡地说:“你这次倒是想得开!”张爱玲苦涩地说:“我其实什么也带不走!”她的心里钝刀切一样难受,忽然将头往姑姑肩头一倒,这些年她们最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张茂渊那七情六欲淡泊的心,一下子也难受了,她哽咽着说:“你别这样!我真舍不得……”
张爱玲哭得语不成调:“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
张茂渊也哭了,她到底还是收住了眼泪,拍拍张爱玲的背说:“是你陪着我……讲好了不哭!不通信!我不挂记你,你也别挂记我!”张爱玲哭着点点头。
一九六二年的一月,华盛顿飘着雪,阴湿入骨,一个难熬的冬天。瑞荷独自从外边回来,他的手笨拙得怎么也捉不住钥匙,弄了半天也打不开公寓门,不禁骂了一声该死。总算开了门,钥匙还插在锁眼里也不管,他就急急忙忙进屋拆信,一面找眼镜。瑞荷一个月前在从美国西岸独自搬回东岸的半路上中风复发,现在行动还有些迟缓吃力。
信是张爱玲写的:“瑞荷亲爱的,今天收到你的新年贺卡,还有我写给霏丝的第一封信也被退回来了,邮戳日期是十一月四号,再寄给她得花十八块港币,还要坐巴士,所以我打算自己把信带给她。”霏丝是瑞荷的女儿,张爱玲希望能和她相处愉快,毕竟自己也曾在继母手下生活过,虽然同病未必相怜,但总应该做些努力。
瑞荷终于收到张爱玲的信,他既高兴又松了一口气,窗外雪纷纷地下着。他反复读着信,猜测着张爱玲写信时的情景。
张爱玲是坐在香港小旅社房间的地上,拿床当桌子来写信。窗外是另外一栋大楼的背脊,遮住了所有的阳光。房间阴暗狭小,可以听见远处汽车喇叭声,警笛声,邻居的麻将声,喧闹的广东大戏声,电视节目、吵架骂人的声音,乱哄哄地搅在一锅里。而张爱玲在这样的境地里却可以对瑞荷问这样写意的问题:“看来你这个新年过得不错!你穿什么颜色的灯心绒衬衫呀?”
洒脱之后仍然是现实的问题,张爱玲一向擅长让这两者互不干扰:“你切记,要找一个小一点,便宜一点的房子,可以没有家具,但不要爬太多楼,厨房可以分出去,最好有一个像样的厨房工作台。”
这时,旁边大楼有人从上层砸了东西下来,下面的人叫骂,上面的人也回骂。张爱玲只抬了一下眼,不感兴趣,她小小的英文字,像串珠子一路往下滚:“总之,我相信我们的好运气会在六三年的下半年开始,但我现在每天还在为该怎么度过六二年而失眠!我恐怕要从纽约转机回华盛顿,我甚至在想该不该去一趟彼得堡,把那口箱子搬到华盛顿。那儿还有些东西可以变卖,但我一想到花的旅费恐怕还要超过能卖的价钱,又打消了念头!你当初如果按照我说的把东西都编号,现在要托人替我们运来,也还有可能!我期待着三月就能回去和你团聚,如果我能订到二月三十号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