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传55
张爱玲传55
但她们刚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就遇到了空袭,警报凄厉地响着,一架涂着日军徽样的轰炸机已经俯冲过来。张爱玲她们慌忙向路边的人行道奔跑过去,缩在门洞子里面,心里还在疑心着自己是否尽了防空团员的责任。门洞子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有脑油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抬头看出去,天依旧是浅蓝而明净的,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是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突然她有一种“原始的荒凉”的感觉。生命就是这样的简单,它突然毫无理由地就被送到了死亡的面前,父亲、母亲、后母、弟弟和姑姑,一切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也突然化作了一片空白:“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吗?可是,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好处呢?”有人大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儿有空隙让人蹲下来呢?但是大家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到底是蹲下来了。炸弹终于落下来了,不过是落在对面的街上。张爱玲用防空员的帽子罩着脸,黑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没有死。只有一个大腿上受了点伤的青年店伙被抬进来了。裤子卷上去,稍微流了点血。他很愉快,因为他成了群众注意的中心--轰炸一结束,生活一闪就从荒凉还原到了闹哄哄的喜剧--门洞子的人开始捶门,里面的不敢开,人太杂,人家开了谁知道是不是祸呢。外面的人理直气壮:“开门呀,有了受了伤在这里!开门!开门!”到底里面开了门。大家一哄而入,几个女太太和女佣木着脸不敢做声,穿堂里的箱笼,过后是否短了几只,不得而知。
警报解除了,大家又不顾命地挤上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电车票。生活的小小可爱随处可见。但她们刚刚回到学校,就得到了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杀的消息,这消息使张爱玲很愕然,更让她感觉到一种隐痛。战争期间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以前她在父亲的家里时没经验过的。
佛朗士教授是被他们自己人打死的。像其他的英国人一样,战争爆发后,他也被征入伍。那天他在黄昏后回到军营里去,大约是在思索着一些什么问题,没有听见哨兵的口令,哨兵就开了枪。
佛朗士教授很关心张爱玲,不但私人给过她“奖学金”,而且还把自己的图书室开放给她看。在性格方面,他也是一个豁达的甚有名士气的人,彻底的中国化,会写中国字,还爱喝酒。一次和中国教授们一同游广州,他还专门跑到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尼姑庵里看小尼姑。他的我行我素不忌世议于此可见一斑。他生活亦甚具个人风格:他在人烟稀少处造有三幢房屋,一幢专门养猪;家里不装电灯自来水,因为不赞成物质文明;汽车倒有一辆,破旧不堪,是给仆人们买菜赶集用的。他有着孩子似的肉红脸,磁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暗败的蓝色宁绸作为领带。他嗜烟,上课时也抽,尽管总在讲话,可嘴上永远险伶伶地叼着一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总也不会落下来,吸完了他就顺手朝窗外一扔,从女学生蓬松的髦发上飞过,很有着火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