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二)
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二)
隔天,海湾挤满了好奇的观光客,和三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仿佛只要他们一直留在那里不眨眼睛的话,就会看到尼斯湖水怪、大脚野人,或是听到某个先知开口说话。
在爸妈急忙赶去上班后的几分钟,前一天晚上那对怪胎二人组又来我家门口徘徊了。我发现这次他们身后还跟着十一个密教成员,其中一个女人还背着一个流口水的婴儿,正慢吞吞地走上我家的车道。那位高个子女士说她的名字是卡洛琳,问我是否可以跟她聊一会儿。
我们谈话的时候,其他人就羞怯地在旁边闲晃,他们的手交叠着摆在下腹部,仿佛正等待校长还是牧师训示的样子,样子看起来都很正常,甚至似乎有点太过友善了。每当我往他们的方向看时,他们便冲着我微笑。珍妮阿姨如果好几个月没见过我,再看到我时也会露出同样的笑容。
卡洛琳叨叨絮絮地向我说明他们的学校,并且不断为前一晚的“打扰”而道歉,啰唆到让我感到疲倦。然后我问她,他们的领袖是不是有性格障碍,她的回答又臭又长,讲了一堆关于宗教神秘现象和什么“活女神”之类的废话,让我不得不打断她,问他们要不要跟我去沼地看看。那会儿离最低潮只剩一小时,而且我实在受不了再听她说话了。
她好像听到什么夸赞奉承的话一样,脸都发亮起来。
我们慢慢走到海滩上,我把他们当成三年级生一样,要他们把头摆在大石头间听藤壶猛力将壳闭上的声音。就和大部分人一样,他们无法相信这些小硬壳里竟然住着活生生的动物,更不敢相信这些生物会在潮水退去时,将海水封在自己的壳中。
接着我走上沼地,示范哪个地方可以踏上去,以及该如何避免陷到泥里。我向他们指出每个裂缝里、每个贝壳中,都有生命的存在。如果他们慢下脚步,让眼睛放松,就会看到许多原本静止的东西其实都正在移动,就像我指给他们看的那十三只背着褐白双色花纹玉黍螺壳的小寄居蟹。我让他们看看,生命是如何依附在另一个生命上生存下来的。大部分小孩只想知道什么东西最大或最吓人,但这群人对所有的东西都感兴趣。他们会抢位置仔细盯着我讲解,专注的样子让我不禁怀疑其中有些人是不是在读唇语。卡洛琳是唯一会发问的人,其他人在我滔滔不绝时永远只保持微笑。其中一位女士眼睛不时飘向四周,并且一直咬着嘴唇,我猜她是在怀疑是否有余震。其实大家都在担心。此时,约四十九公里外的路易士堡正在发射迫击炮,可那爆炸声听起来就像有一张沉重的桌子拖过一层木地板——而且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在亲眼目睹过地球震动之后,我们都要再过一些时间才能再次信赖它。它甚至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了,就好像你被老爸打过一顿屁股后,也会觉得他的样子变了。
我让他们看瘫倒在沙滩上的大叶藻,要他们想象它们若是生活在森林中会是什么样子。我要他们看搁浅在岸上的上百只海月水母,它们散布在沼地上,像一个个手掌大的透明气泡,就算能够撑到下一次涨潮,也活不过秋天的第一场暴风雨。我捡起其中一只,展示它那已经磨损的下腹部。“它们通常活不久,但只要能长到没有其他生物想吃它的大小,再活下去就很容易了。”说完我轻轻地将手上的水母丢进较深的海水中。先是卡洛琳学着我做了同样的事,接着其他人也都纷纷弯下腰,赤手挖起海月水母,好像什么水母救援小分队一样,将它们一只只送回深水里。如果费普斯在场的话,一定会笑到喘不过气来。
我告诉他们霞水母是如何在几个月的时间内,从一颗泡泡糖球的大小长到像雨伞那么大的,并警告他们尽量别踩碎沙钱。不过,这是没办法完全避免——他们全都踮起了脚尖,好像脚下有什么危险易爆品一样。其中有位女士走路时有点跛,我发现她的左脚踝是右脚的两倍大。她捡起一只沙钱翻过来看,它细小发亮的脚在阳光下不住颤动,就像从空中看着万头攒动的体育场,这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大家可能都知道,”我说,但心里很清楚他们没有人知道,“月亮对潮汐的影响是太阳的两倍。关于引力这件事,距离比大小要重要多了。”
他们全盯着我,仿佛我就是哥白尼。妈妈为什么要嘲笑这群人呢?如果他们真的疯了,似乎也是朝好的方向疯。我躲开他们的目光,看着我的脚边,寻找蛤蚌的踪迹。只需要一个中等大小的马蛤,就足以让这群人大声欢呼叫好了。他们模仿我弯下腰搜寻蛤蚌的动作,一步步跟着我的脚印,让我不得不只能走在比较稳固的泥地上。正当我这样专心往前走时,突然瞥见了一个“美人鱼钱包”。我以前也在沼地上见到过,但从来没在夏天见过。但它的确就在那里,看起来像是被某个小孩丢掉的小背包。我跪下来仔细端详,一群人全围了上来,我抬头看着他们问:“这是什么?”
一个矮胖的男人清了清喉咙说:“树皮化石?”另外一个人说那看起来像是塑胶的。“这不是人工制成的东西吗?”卡洛琳问。
我打开“钱包”,里面果然如我所料有两只鳐鱼宝宝,在黑色的内衬里看起来像一对人类的眼睛。
卡洛琳倒吸了一口气,撞倒了她后面的一位男士,这位男士又撞倒他身后的一位女土,接着便是此起彼落的道歉声,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息。然后所有人又都挤上前来,震惊地呆看着我,仿佛我正揭开了时间初始的秘密。
“它们通常只会在春天的时候,出现在岩石较多的区域,”我解释道,“但偶尔也会被冲到这里来。这是鰩鱼宝宝的卵鞘。”我模仿它们像风筝一样在水中滑行的样子,“卵鞘刚生出来时还很软,然后会渐渐硬化,变成像钱包一样的小袋子,好保护里面的卵。不过这两只鳐鱼已经死掉了,没被其他东西吃掉还真稀奇。”
我将钱包合上,放回沼地,然后泼泼水洗掉手上的臭味。
“你是在哪里发现巨鱿的?”卡洛琳问,“在这附近,对不对?”
我指了指大概的方向。
“我们也可以去看看吗?”另一个人问。
“看什么?”
“看你找到它的地方啊。”有人跟着点头。
“为什么?”我问,“那里没有东西可以看啊,而且你们大部分人的鞋子都不适合过去。”
“我们不在乎弄湿。”点头的人更多了。
“你们想要陷到泥里去吗?”我的目光停在背着正瞌睡的小宝宝的那位女士身上,然后又看看那位脚踝肿大走路会跛的女士。
点头的人赢得最后胜利,我只好带着他们过去,中途大家还停下来把其中最胖的一位拉出泥坑。最后,所有人终于踏上那块泥地时,无情的潮水早已将一切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包括巨鱿、电视台工作人员、克拉马教授的记者会、法官的咖啡小站,那天早上所有的痕迹全都不见踪影。
我把巨鱿搁浅的正确位置指给他们看,详细地描述了它的尺寸、我的头灯是如何反射照在它紫色的皮肤上、它的呼吸管又是如何颤动,以及我是如何感觉自己听到它所发出的沉重叹息声,等等。
最后卡洛琳轻声地向所有人——不过主要是向我——说起他们学校对于自然,尤其是海洋的看法。她说在两星期后学校将有一场特别的聚会,而他们的领袖希望我能出席,与她讨论海洋生物。
“带我去见你们的领袖吧。”我用最不像我的声音回答,这又让他们全都惊讶不已。两个星期听着总是如此的遥远,你会很容易就会答应别人的要求。
这时,被背在背后的小婴儿打了个哈欠,从他妈妈圆圆的肩头后面偷看我。我既没扮鬼脸也没干吗的,但他胖嘟嘟、黏糊糊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周围的人也开始咯咯傻笑,我的脸刷地红了起来。此时的我,看起来一定很像卡通人物。
弗洛伦斯告诉过我,婴儿常常会盯着人的头顶看,那是因为他们在查看你的灵光,看你是不是友善的人。她说我们长大后都丧失了这种天分,所以必须重新学习。我承认,在弗洛伦斯对地震的预言变为现实之后,我又想重新试试她的心灵课程了。事实上,这个早上我已经试过冥想,但还是连从哪个咒语开始都无法决定。没错,婴儿对我总是有敏锐的反应,但我一直觉得那恐怕是因为我的身材和他们最接近。
为了从他们连绵不断的亲切之中暂时逃离,我将目光移到另一块泥滩上,却发现有一个发亮的长方体正在潮汐线边缘摆荡。一开始,我并没有联想到皇带鱼,但它不断发出点点光亮,似乎在召唤着我。我越是仔细揣测它的长度,越觉得它看着像是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那只银白色生物。
我没有向其他人打招呼,便朝它径直地走了过去,但就在快走到它旁边时,我放弃了,我是被海浪反射出的光线,和它在水面上载浮载沉的样子给骗了。那只是根一点五米长的木材罢了,一点也不特别,尤其在长青学院和日落房地产这些滨海建筑工地里,更是常见。但那绝对不是新的木材,事实上,完全可以用饱受风吹雨打来形容它,上面还有一些奇怪的褪色了的图案。我走得更近一点,发现那看起来就像中国餐厅招牌上的方块宇。我猜大概是某种纪念品吧,大概有人曾经把它由海边载回家,然后又放在码头被水漂流走了,但等我们将它抬起来一看,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群人还在继续解救水母,但还是有两个男人涉水跑了过来,帮我把它抬上岸。在一阵耳语之后,所有人全都凑过来盯着这根奇怪的、泡了水的柱子看。
我努力想隐藏兴奋的心情,却听到自己大声又急切地说着,这玩意出现在斯库克姆查克海湾有多古怪。华盛顿州和加拿大的海岸之间,隔着二十四公里宽的胡安德富卡海峡,偶尔会有来自亚洲的碎片残骸被冲进这道裂口,但就算如此,他们还要再曲折地越过一百三十公里的峡湾,才能来到这片南湾。
“你怎么知道不是有人把它留在岸边的呢?”卡洛琳问。
我指着黏附在木柱背面的鹅颈藤壶。“这些玩意会黏在漂浮在海面的东西上,而我以前从来没在这个海湾,或附近任何区域看过它们。它们还很健康,这表示直到刚刚之前,它们可能从来没离开过海水。”
“这是路标!”突然一个人大叫起来,“这是从日本漂来的旧路标!”
在一阵长长的静默中,所有人全盯着那根柱子上古怪的方块记号看,终于卡洛琳说话了:“迈尔斯,你因为某种理由才发现了它,对不对?就像你发现巨鱿和其他生物一样。你是被选中的人,不是吗?”
是什么引导我找到这一切的?我的潜意识吗?还是某种来自上天的启示?如果真的是来自上天的意思,会不会是弄错了?要是选错人了,又该怎么办?
这时一只苍鹭噼里啪啦地飞过,仿佛恨不得赶紧将这些无意中听到的废话拍出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