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三)
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三)
这全都是费普斯出的“好主意”。他只通知我骑脚踏车到哈龙桥去和他碰面,其他的什么也没说。自从他差点溺死以来,我都没再见过他,因此不管他有什么计划,我没多问就来了。
我们在闪烁的阳光下滑行,骑过第四街道大桥时,沿路的松树被风吹弯了腰,这一切都将留存在我的记忆中。女孩们从车窗里对着我们傻笑——费普斯骑在过小的脚踏车上确实很滑稽——他的棕发随风扬起,像是挂在脑袋后的一面旧旗子。雷尼尔山像一块巨石盘踞着天空的一边,损毁的议会大厦则占据了另一边,而在它们下方停泊了一艘船,我敢说这是我在奥林匹亚所见过最大的。那是一艘红黑两色的货船,船身有两个街区宽,高度超过半个市中心的距离。
我曾在书上看过,普吉特湾是由超过三百米厚的冰河所形成的。在超过一万年的时间里,冰河在加拿大与奥林匹亚之间不断前进与后缩,挖掘和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海湾和海峡。如果我眯上眼睛,那个画面偶尔会飘浮在我的眼前。但要想象海啸的场景可就容易多了:海啸——也许只有袭击阿拉斯加六十米高巨浪的一半——怒吼咆哮着直直灌入海湾,将海水往狭窄的海峡外挤,接着滚滚的巨浪涌上巴德港,如断崖般拱起的愤怒狂涛粉碎了市中心的玻璃窗,冲撞上议会大厦时将海藻和水母震得四处飞溅。
我们骑车穿过席维斯特公园,朝着海峡前进。人行道两旁异常拥挤,好色的风掀起了女孩们的裙摆,让费普斯频频转头。我看见三剑客红着脸从东区酒馆中走出来,立刻别开脸去,却又在同一边的人行道上发现妈妈的朋友爱丽斯,身旁还跟着以前我常逗着玩的小鬼,害我又急忙闪开。人只是到街上来闲晃,但感觉似乎还会有事情要发生,而且就快发生了。费普斯不时露出疯狂的微笑,一副我们侥幸逃过一劫的模样。地震造成的残骸碎片还堆在被封闭的人行道上,但大部分损害都只在建筑物的砖瓦装饰面,没有人会因此伤心流泪。我享受着驱车前行的感觉,完全没去想我们的目的地在哪里。如果费普斯在此转头,就这样骑回家去,我还是觉得他的主意棒极了,但很显然他心中另有打算。
我们转进一条嘈杂的小巷,到处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我跟着费普斯,停在美国第一银行后面的绿色垃圾桶旁,将我们的脚踏车锁在垃圾桶上,然后跨着有点酸痛腿软的步子,往震天撼地的鼓声来源走去。等我们走得更近一些,费普断才终于透露,他老哥曾经告诉过他,这间“姐妹淘”是最容易溜进去的俱乐部。“后门的保镖是个笨蛋,”他说,“而且这里非常吵,还标榜免费。”在我们继续走近前,我点出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我不可能假装二十一岁——我看起来连十一二岁都不到吧。”
“没有人会看见你的,鱿鱼小子,这是你的优点。”他递给我一顶帽檐上印着“滚石乐队”字样的帽子,命令我像一条哈巴狗一样,跟在他左后方。我将帽围调到最小,在不至于看不见的程度下,将帽子尽可能压低。
我们前面是一群年纪较大的吵闹小鬼,费普斯等在一旁让他们先走,然后趁他们被一个壮汉挡下来时,从后面挤进去。我紧跟着他,两人直直切过人群穿到门的另一边,而保镖这时还在门外用一支小手电筒检查进场人手上的隐形徽章。突然间,场子里充斥着太多的人和噪声,多得几乎要溢出这个小小的房间。
淡蓝色的厚厚烟雾,在天花板上摇摆不定的风扇下方盘旋缭绕,原本似乎只是毫无规律的噪声,在室内听来也比较像音乐了,但也更加激烈和具有攻击性,低音贝司甚至震得我的肋骨咯咯作响。在原地摇晃的人们全都盯着同一个方向,没有人坐着,也没有人捂起耳朵,除了我之外。费普斯拉着我走向噪声的来源,钻过人群朝舞台靠近,而越是接近,啤酒和香烟的臭味越加浓烈。有个女人的哀叫声比贝司和鼓还刺耳,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努力想跟上费普斯,但被一个人后退撞到,又被两个人敲到头,而且他们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终于,我还是跟了上去,想办法在交杂的肩膀、胸部和手肘之间,费力地瞥一眼舞台,希望在被压扁或丢出去之前,尽量看到一点东西。我最大的优势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的头顶以上,但讨厌的是,我的高度刚好够得着大家的夹肢窝,会不时地闻到可怕的味道,但这对其他人似乎都不会构成什么困扰。所有人都互相黏在一起,或者说几乎黏在了一起。这里让我想起某个不舒服的经历:有一次我不小心开错了门,结果撞见三十个全身油腻腻的中学摔跤选手,正气喘吁吁在一块栗色厚垫子上拼命练习,房间里没有窗子,同样的空气一定在同样的嘴巴和鼻孔间来回循环过十几万次了。然而这里的情况更糟,虽然没那么多汗水,但是更热、更黑,而且弥漫的烟雾让我的鼻子阵阵刺痛。除此之外,音乐也让人不舒服。不过,所有人还是拼命往前挤,仿佛他们听得不够清楚,他们想要摸到旋律。
费普斯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钻到舞台边,前头只隔着三个女孩,她们身高都矮得足以让费普斯看到舞台。所有的人都面向前方,像是随着完全不同的音乐小幅度地舞动。我趁着前面女孩偶尔分开的短暂空当,看见了舞台,瞬时嘴唇一阵酸麻。
安琪在舞台上,就穿着我春天时看她在户外演出的那身条纹洋装。她梳得尖尖的头发摆动着,双眼紧闭,脖子闪闪发亮,新眉环泛出霓虹绿的光芒。
费普斯突然跃入我的视线,大喊:“吓到了吧!”
我早该发现是怎么回事的,但我太低估费普斯了。外面的海报上没有L.O.C.O.或安琪的名字,而且她大部分的歌我都不熟。但她就在那里,昂着头,穿着大靴子的双腿站得比肩膀还开。裙摆高高皱起,露出晒得很漂亮的大腿。突然间,她开始尖叫起来,就像人们在高空跳水时会发出的一样。接着,她贝司的振动声从和我一样高的扩音器中消失,毛茸茸的鼓手疯狂击鼓的动作也在同一瞬间停止。
我猜掌声应该算是很大,但和刚才隆隆的音乐声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我期待安琪会大叫像是“怎么啦,奥林匹亚”之类的话,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等着掌声渐渐静下,然后随意地询问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新尖叫声。“那是某天晚上一只仓鸮宝宝教我的,”她说,“那家伙真是可爱得要命。”她随口乱说了一些关于仓鸮的印象,然后对着麦克风又笑又咳,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和这群湿湿闷闷的家伙一起分享我最钟爱的笑声,让我感觉受到了侵犯,就好像有人劈开我的脑袋,将我的幻想像赠送薄荷糖一样到处派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