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六)
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六)
我看不出来她是否有在听,我大概还说了一些关于我幻想的朋友,或是我发现冰块在太阳下会融化之类的蠢话,反正我说个不停就是了,就像一名演员,拼命想结束掉已经被自己搞砸的一场戏。“安琪,我看见了皇带鱼——也可以说,至少我很确定自己真的看见了——就在这里发生地震的五天之前!”
还是没有回应。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但是没有聚焦。“我不是很确定自己吃了什么,”她粗嘎着声音,语调没有起伏,“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吃了什么,但不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如果某个东西让我感觉很好,我就会想要更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人明明感觉很好,却不会想要更多。他们说我有‘上瘾人格’。”我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因为我很害怕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很多海岸边的海洋生物都是这样。”我说:“竹蛏和某些鱼类,对于海浪冲击所造成的高含氧量的海层,也会有上瘾的现象。”我这时倒真的希望她没有在听了。
“我知道我把不应该混在一起的东西混着吃了,”她低声说,“但我不知道这会要了我的命。”
我本来可以随便找个机会,说出我原先打算告诉她的话中最难启齿的部分,但整个情况都超出了我的预期。就连空气都变得不太对劲,我恨不得能打开窗户。
“对男生来说,堕胎就像拔牙一样,”她突然这么说,但还是那么的低沉沙哑,像是喉咙被撕裂了,“甚至还不是拔他们的牙。就算他们还留在你身边,这仍然不是他们的问题!”
她看着我,等待着。我的脑袋乱成一片,然后这些话就蹦了出来:“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那样的,”我听起来像是在辩护,“像公海马,就跟袋鼠一样会将蛋放在自己身上的口袋里,直到孵化出来。而这时候,母海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看着她,我感觉我的脸快被红潮烧穿了。
“你会不会大部分时候都很痛恨你自己?”她问。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会”显然不是她现在想听的答案,但如果说会又显得很不诚实。我开始撕着鼻子上的脱皮。
“我常常很恨我自己。”她靠在枕头上的头往后仰,不让眼泪流出来,同时还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真是‘他妈的’常常。”
我拼命想找出一些有帮助的说法。“冥想可以将这些负面思想挤到—边去。”我说,“至少弗洛伦斯是这样跟我说的,但我自己也没能做得很好。”
“弗洛伦斯。”她重复着,仿佛这几个字念起来很可笑一样。
“你有试过玩填字谜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填字谜?”她看我的表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淡,不带一丝感情。
“我妈妈说,填字谜会让她对自己感觉很好,”我真希望我脚下出现一个大洞,“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做一个填字谜游戏,说那样会让她对自己的感觉……很好。”
有一瞬间她似乎想大笑,但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哭了,她的脸看起来似乎老了,也垮了。“你现在能帮我的,”她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很古怪,“就是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我很感激她在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着我。在我含糊地说希望她感觉好一点之类的废话时,那只疯狂的苍蝇又一头往玻璃撞去。
我轻飘飘地走下旋转楼梯,走进客厅——天花板真的很高,让我觉得自己更渺小了。法官和安琪的大哥给了我一些不可靠的担保,说她过几天就会好了。仿佛只要挑对了句子,用完美的语调一说,问题便会解决了一样。
我拖着僵硬的腿走出屋外,刚刚说的一些荒谬的话全在我热烘烘的脑里打转。皇带鱼?海马?竹蛏?填字谜?无论我再怎么在脑子里重组美化这些话,也无法摆脱一个事实——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可悲的打气方式。法兰基正站在屋子旁边抽烟,像个需要人安慰呵护的万宝路男人。今天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虚伪,而我真的很好奇他的狗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我开口问他丽兹的事,对他和我的感觉都会好过些,但我甚至没有向他点个头,也没有微笑或哼一声,因为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更烂。我没办法对任何人假装任何事情,尤其是对法兰基·马克思。我慢吞吞地走回家,心里想着万一安琪永远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我该怎么办?我就着盒子直接狂灌牛奶,直到我的胃稍微镇静了一点为止。
“听说今天你和妈妈顶嘴了,我听了很难过。”我突然听见爸爸这么说,把我吓得半死,因为我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家。我把牛奶盒塞回冰箱里,便往门口走。
“等一下,迈尔斯。”
“干吗?”
“你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的吗?”
我看着他,又看看妈妈,“妈,安琪要我问候你。”
爸爸清了清喉咙,问她的状况如何。
“还好。”我说。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妈妈说。
这样的对话已经差不多是我们道歉的方法了。我咬着嘴唇,再次往门口走去。
“迈尔斯,”爸爸说,“今天已经五号了。”
我一手扶在门把上。“爸,我没有长高。”
“这我可不觉得。海伦,你看看他,我们的小鬼是不是开始发育了?”
妈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开始到厨房里忙了。
“晚一点,好吗?”我说。如果他不同意,我很害怕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下下就好。”
我踢掉鞋子,像个犯人一样抵在杂物橱边站好。我根本懒得揉松头发或偷偷提高脚跟,只是站在那里瞪着他们看,当他们讨论硬壳书摆得够不够平时,我的内心却在翻腾打滚。
“好了,西恩,画这里。”
“嗯,他没有变矮,是吧?我很确定他没有才对。好啦,水手,站直来。”
我照着做了,想赶快量完。当他和上个月以及之前好几个月一样,在一百四十二点九厘米的地方又重复画上一条线时,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别丧气,”他试图掩饰他的失望,“你就快发育了。”
我发飙了:“******只有一米五二!布克敏斯特·富勒是一米五七!拿破仑也是!贝多芬也只有一米六二!你不必是巨人也能在这个世界上有所成就!人的智商和高矮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的眉毛抽动着,好像在调整寻找广播电台的频率。“不管你最后长到一米八五或一米七,”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对你的爱都不会多一点或少一些。”
一百七十厘米。这就是他所能容忍我的最矮的限度了——比他本身高了那美妙的五厘米!
我知道我该去探望一下弗洛伦斯,但我的心情还太激动,所以我选择从史坦纳家后院带刺的铁丝网中间溜出去,来到后面的牧场。
我在读过有关牛的视力的书后,想出了一套接近它们的方法。除了它们正后方的东西外,其他的它们几乎都看得到,但它们对距离的感知能力烂透了,完全分辨不出你离它们有一米还是五米。因此它们才那么容易受到惊吓,而且只要一头牛被吓到,整个牛群都会开始发狂,这时你的麻烦可就大了。这也就是为什么,牛仔的动作要这么缓慢,可不是要故意装酷而已。
我朝其中最大的三只牛慢慢走去,它们正在最靠近海湾的低陷处吃草。只要它们一抬头,我就停下脚步,等它们习惯我出现在视野中后,才慢慢前进。其中有一只终于沉不住气喷起了鼻息,威吓我不要再继续前进。接着它又喷了一次气,比之前更加凶猛了。光是它的头恐怕就比我整个人还重吧,我拔了一根草塞进嘴里,耐心等着。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其他的牛又低头开始吃起草来,最后连那只喷气牛也加入了。
我在牛群当中站了将近二十分钟,希望趁机回顾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思考自己是否有可能在不把事情搞得更糟的状况下,度过这一天。海湾周边闪烁着住屋的点点灯火。日出与日落间隔的时间只剩下十四小时又四十二分钟,而我的夏天也只剩下三十四天了。
我放慢呼吸,减缓思考的速度,直到整个人冷静下来后才离开了牛群,穿过牧场往弗洛伦斯的小屋走。满潮的水位已经悄悄漫上小屋的基柱,而且比潮汐表所预测的还要高出十五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