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二十七）

　　站在酒馆外等待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女人，让我感觉自己很愚蠢，但我前一天晚上几乎没睡，因此在她载我到未知目的地的途中，我什么也没多想，只顾着打瞌睡。
　　等我醒过来时，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但长长的泥灰墙由侧边挡住了建筑物，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当我发现卡洛琳必须通过对讲机才能让人把铁门打开后，我开始后悔没在早上出门时透露自己要去哪里了，我至少应该告诉弗洛伦斯的。
　　那天在沼地上，卡洛琳和她同伴对我的关注，让我受宠若惊，因此当我同意来拜访后一点也不觉得担心。此外，我对我们所要进行的对谈一点概念也没有，而且那显然是妈妈不会准许的，因此反而对我格外有吸引力。不过，就在我们开车驶进大门时，我开始担心起来。
　　主建筑与其说是一栋房子，不如说是一座城堡比较贴切。建筑物后面有一座相当大的农舍，旁边围绕了十几顶帐篷和防水油布。一群年纪比我妈妈还大的女士，看着我们的车开过去。天空被洗刷得十分干净，比起平常的夜晚，今天的月光把四周照得更清楚了。
　　我们走进厚重的大门，屋里的音乐让我联想到电视上的明星秀。树枝状的吊灯上垂挂着许多玻璃珠串，而天花板是一般房间的两倍高，四周有许多大尺寸的深色画作，底下还像美术馆一样挂着小解说牌。屋里所有的家具都覆着一层栗色的天鹅绒。卡洛琳轻声与三名妇女交谈，三个人全是灰发，发型也都相同，并且穿戴着一样的灰色裤装和透明项链。一位驼背的女士问我要不要喝百事可乐，我出于礼貌回答好，但其实我还迷迷糊糊没全醒呢。
　　卡洛琳带我走进另一个房间，穿越布置有假瀑布和气味浓烈的风信子的通道后，走进了一个圆弧形的礼堂，里面还有像戏院一样倾斜而上的半圆形观众席。有人在整理舞台，还有人在调试麦克风：喂、喂、喂。同时厅里也一样萦绕着明星秀般的背景音乐。我发现一堆人正窃窃私语，或是斜眼偷瞄我，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木乃伊般的喜悦笑容，就像那天在沼地上，水母救援队们也是用这种笑容来轰炸我。驼背的女士递给我一罐可乐和一个塑料杯，我把杯子摆在一边，直接就着罐口喝。费普斯绝对是吹牛的，接吻的感觉像刚开罐的第一口可乐？没人会这么觉得吧，除非是完全没经验的新手。
　　卡洛琳将我留在拿饮料来的女士身边，礼堂中到处都是看起来很奇怪的大人，绝大部分是盛装打扮的女性，其中有些人的口音很好玩，听他们自我介绍的感觉好像在演戏。一位嘴上顶着巨大山羊胡的男士，告诉我要继续这项“了不起的工作”。类似这样的短短对话重复了五次之后，我才发现等着和我打招呼的人已经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这让我想到有一次我和史坦纳家一起上教堂时，许多宾客被牧师挑选出列的样子。紧接着，好像庆贺我获得了什么奖牌似的，人们开始一一跟我握手。这种欢迎方式还真像那种无聊的婚礼，新人面对一长列快乐到有点可笑的队伍（都是双方父母的朋友），不得不微笑、握手和说几句无聊的寒暄废话。我不喜欢握手，但只要一开始握，一只只的手就接踵而来——有的手又大又硬，有些很软，甚至比我的还小，最糟糕的是，有些手握起来还湿答答的。有一位嘴边有颗痣的女士（我总情不自禁地想拿张纸巾给她擦擦），低头透过小小的圆眼镜盯着我，说她自从在电视上看到我之后，便很期待能听我说话。
　　“您想聊些什么呢？”我问。
　　她安静地笑了，仿佛不想吵醒任何人。“我等着，年轻人。我会等着的。”
　　这时，卡洛琳突然过来把我带走，去见那位有着全场最夸张发型的女士。她的眉毛形状很漂亮，古铜的肤色非常均匀，等我靠近后才发现那是化妆的。她看起来像童话故事里的神仙教母，只不过更老一点也更胖了一些。她向我自我介绍说她叫黛利雅·力量。
　　她的手非常柔软而温暖，让我立刻放松下来。她问我要不要来一罐百事可乐，我说好，卡洛琳旁边立刻有人一句话也没说地离开了。
　　“这真是我的荣幸。”她对我说。
　　“是。”我完全不知道她说的荣幸是什么意思，但我很确定她就是那个想和我聊聊的领袖。
　　“我想到洗手间一趟。”
　　她微笑着，好像我说的是什么金玉良言似的。卡洛琳为我指出洗手间的位置。
　　小便器太高了，我只好走进小隔间里，我坐在马桶上觉得这一切真不可思议。那恶心的秀场音乐在厕所里变得更大声，我四处寻找喇叭的位置，却在脚边发现一张潮湿的传单。借着微弱的光线我努力看清上面的字，那里提到一些即将举办的启蒙课程，在一块污渍下面还印着一串“特别活动”：八月五日，辛克莱·佛立曼博士主持的量子物理学讨论会；八月九日，布兰达·朴瑞儿有关生命灵数的演讲会；八月十六日，与十三岁生物学家迈尔斯·欧麦里的对谈会。
　　我把那几行字重复看了三遍。
　　这比看见自己出现在报纸或电视上还恐怖，这是马上要发生的事，而且天知道我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想象自己的照片出现在牛奶盒背面的画面，胃不禁一阵痉挛。
　　我走出厕所时，卡洛琳问我一切还好吗。
　　“你骗我。”我说。
　　她假装很惊讶的样子：“怎么了？”
　　“你心里清楚！”
　　接下来她对我解释了一堆，包括对谈将如何轻松又不正式之类的废话，但我懒得听。某个人一旦说过谎后，他说的任何话都不值得你再放在心上了。
　　“带我回家。”我要求。
　　“如果你真的想回家的话，当然可以，迈尔斯。”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只是希望能和其他同样想听你说话的人一起，分享你的经验。”她又说了一堆，但我没有答理她。
　　“我想回家。”
　　我们走回那个大房间，里面简直和学校的集会一样嘈杂。但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小孩，也没人穿短裤和T恤。
　　力量夫人从舞台上对着我微笑：“准备好了吗？”
　　又有人递给我一罐新的可乐。卡洛琳向她解释说发生了一点误会，她看起来苍白又困窘，好像快昏倒的样子。“迈尔斯想回家了，他不晓得这里会有观众。”她说。
　　出乎我意料的是，力量夫人没有发表任何异议。“这由你做主。”她告诉我，“不过在你离开之前，看在我面子上先喝完这罐可乐，顺便和我聊聊吧。这是我唯一的期望，我只想听听你对于那些我们很少会顾及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看法。所以，请上来，享用这罐冰凉可口的可乐吧。”
　　她朝着舞台走，以为我会跟上去。所有人开始鼓掌，她将椅子边的麦克风打开，感谢所有人的光临，然后要大家在她和客人互相熟悉了解的这段时间里，继续聊天。
　　我这才犹豫地跟上，慢慢坐进她对面的椅子里，然后她开始说她很了解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的感觉，当初她在西雅图的小公寓中洗盘子时第一次看见了幻象之后，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她闪闪发亮的眼睛，让我联想到我五年级时，曾在下课时间来学校拜访的一个耶稣狂热分子，但她说的话却又让我想到弗洛伦斯，让我感觉放松安心。她问我住在哪里，是怎么对海洋生物产生兴趣的，突然间，我开始向她解释克拉马教授和蕾切尔·卡逊的事，甚至还提到了费普斯。
　　她也像弗洛伦斯一样静静倾听。等我停下来时，她用温热的手覆在我被可乐镇得冰凉的手上说：“我想做的只是这样而已。如果我们现在打开麦克风，会比我之后再努力复述你刚才说的话要容易多了。但如果你想离开，绝对还是能按照你的意思。迈尔斯·欧麦里，一切由你自己做主。”我耸耸肩，她向某个人点了点头，灯光随即改变。她放大了音量，观众安静下来，就像电视上高尔夫球选手准备击球入洞时，所有人都会屏气凝神一样。
　　她问我为什么会对海洋生物产生兴趣。
　　“这个嘛，我住在斯库克姆查克海湾——”我停了下来，“我从来没听过自己的声音这么大声。”
　　观众低声窃笑。“你等一下就不会有感觉了，”她保证道，“别特别去注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