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第三节
方悦是怎么问的方长贵,方长贵又是怎么说的,我就不知道了。两天后,方悦来到我们餐馆。人还是那么漂亮,但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非常客气,甚至给人一种爱说爱笑的感觉。我觉得北京的女性就是这样,她们开朗、大气、热情、周到,同时源于一种天生般的优越感,又处处充满了自信。方悦看了看我们的餐馆,又聊了几句家常,她告诉我们说,她问了方长贵,也问了院里的邻居,都说我们两口子人不错,不惹事儿,这房子我们可以接着住下去。
我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事先我和妻子已经探讨过,假如方悦执意要收回她的房子,我们当然会据理力争,只是纠缠起来,即使她退还我们两个月的房租,或者勉强允许我们再住上两个月,再收回,其结果还是一个样,无非是我们再找房子,再搬家——总之是个麻烦。现在,既然我们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和妻子的心情便可想而知。
中午,我们留方悦吃饭。方悦挺爽快,没有推辞。当我妻子问她喜欢吃点什么的时候,她还主动接过菜谱,亲自点了一道小炒牛蛙。从经验上说,大多数北京人都吃不了辣的,方悦是个例外,“我还就喜欢这个麻辣,越辣越想吃!”说到北京的传统菜和那些有名的传统小吃,她反倒没什么兴趣,像炒肝啦,卤煮啦,麻豆腐啦,感觉都一般。“哎,对了,你们喝过老北京豆汁儿吗?”我和妻子都说没有喝过。她说,“有时间你们去喝一次试试,肯定喝不了,什么玩意儿,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那么一种说不来的怪味儿!”
上菜了,我问她喝什么酒,啤的,还是白的?
“无所谓,什么都成。”
据方悦自己说,她喝酒的潜能是被一个东北人给“开发”出来的。她老公是一家外企的部门经理,平时应酬多,偶尔也拉上她去凑个热闹。在一次酒桌上,她老公被一个东北人灌得一个劲拱手作揖,对方还是不依不饶,被逼无奈之下,只好由她替喝。她本以为一杯就醉,没想到喝了一杯没事儿,再喝一杯还没事儿,那就喝吧!结果碰了十多杯,眼瞅着那个东北人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她愣是啥事儿没有……这才发现自己还有这么点长处。“可能是遗传,”方悦说,“我爸在世的时候就能喝,我哥也能喝……”
我妻子一听就笑了,她说,“方大哥可不是一般的能喝。”
方悦说,“哎,对了,他是不是总到你们餐馆来蹭酒啊?”
我说,“没有没有。”
的确是没有。方长贵的家在前门,离我的餐馆很近,但他没像我告诉他那样“没事就过来坐一坐”,只是到了我该预付房租的头一天,他才会准时打来一个电话,问我忙不忙,餐馆的生意怎么样,却闭口不提房租的事。这时候我就会主动告诉他,我该交房租了,问他有没时间过来。方长贵还挺吃惊,说,“是吗?您瞧,我都忘了这码事儿了……这时间可真他妈快!怎么着?那我明晚儿过去,您方便吗?”我说,“方便。”他说,“得嘞!那明儿晚见。”多含蓄啊。
我说,“方大哥挺好的。”
“那是你不了解他。”方悦笑了一下,“当然了,我哥人倒是不坏,有时候我还觉得他怪可怜的。他没工作,儿子上大学,只靠老婆一个人上班。家里穷不说,一个大男人,整天被老婆管着,一点地位没有。话说回来,经济上不行,哪来的地位呀,是不是?说实在的,头两年我真是没少帮他,你倒是长个心眼呀,哎,他不!我给他钱,不管多少,他都会像表功一样,全都交给了老婆。可反过来呢?他想买一盒三块钱的烟,我嫂子都不给他钱……”
不知为什么,我妻子对于这样的家长里短最感兴趣了,特别是听到哪家女人刁蛮呀、男人受气之类的话题她就兴奋。她说,“是吗?我看方大哥挺拿得起放得下的,不像是受老婆管束的人呀?”
方悦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嫂子,关键是他不争气,没追求,整天游游逛逛,啥也不干,手里一分钱没有,还养了一些不三不四的鸽子。”
说到鸽子,我想起来了,记得有一次来取房租,他是和一个像瘦猴似的男人一起来的,介绍说他们是“鸽友”。酒席间,两个人一直聊着鸽子的话题,什么“李鸟”啊,“常州花”啊,“飞轮儿”啊……聊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
我说,“养养鸽子,这不挺热爱生活的吗?”
方悦说,“不仅养鸽子,他还养女人呢。”
方悦一语惊人。然后,她又像失言似的转换语气,“不过,也不能说‘养’,说‘养’就高抬他了,他没钱拿什么‘养’?说白了,就是找了个傍家儿,在一起瞎‘作’。”
方悦毫不避讳地抖搂她哥哥的隐私,让我感到惊讶。同时又让我有一种她没把我们当“外人儿”的感动。
我妻子就不同了,听说方长贵找了个女人,表情立刻变了。她说,“是吗?真是看不出来,方大哥这么做可不对啦!”
方悦说,“我哥是不对,我嫂子也有毛病,长得一点不好看,还啥啥都说了算……说实话,我要是个男人,也会反感的。”
我乐了。
接着,就说到了房子的事。据方悦讲,她爷爷是个商人,死的时候留下了八处房产,到了“文革”的时候只剩下了两处,其余的全都被政府代管了。父母过世后,剩下的两处房子她和方长贵每人一处。她结婚后住进了楼房,这间平房先后有四五个熟人和同事住过,都是借住。直到两年前才腾出来。当时正好赶上她哥哥方长贵下岗,为了帮他,她就把房子的钥匙给了方长贵,让他把房子租出去,租金归他。这本来是个好事儿,没想到这房子却被方长贵租得三起三落,磨磨叽叽。
“说起来,也怪那些租房子的人不争气。”方悦说。
头一次是一对夫妻,30多岁,也是生意人,在东华门小吃街上卖酸辣粉。也不知道为啥,两口子净打架,没日没夜地打,还是女的打男的。女人竟追到院子里,拎小鸡似的把男子摔到地上,骑着揍,有时候竟把那个男人打得号啕大哭……
方悦笑了,“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第二次,是个开发廊的女子。单身一个,倒是不吵架了。可没过多久,便开始往家里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大白天就在屋子里鬼混。院里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哪瞧得惯这样的人!因此,像头次一样,房子租出去没多久,邻居们又打电话,告诉她那租房子的人怎么怎么不像话,“大白天的就在屋子里折腾,什么玩意儿呀!”她只好告诉方长贵,赶紧撵人。
第二个住户被清出去之后,过了很长时间,没动静。她给方长贵打过几个电话,问他房子租出去没有,每一次问他,方长贵都说没碰到合适的主呢。那就碰吧,找吧。可是有一天她又接到了邻居的电话,告诉她,说方长贵自己搬到那房子去住了。她听出邻居的话里有话,到了那儿一看,这才发现了方长贵的出轨行为。有一次她还碰巧见到了那个女的。“又老又丑,看上去比方长贵还大呢。”讲到这里,方悦有点激动了,“当时我那个气呀!我都不知道他是咋想的!唉,就说图个乐吧,你倒是找个差不多的呀?还赶不上我嫂子好看呢!”
我妻子说,“打个比方,那就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珠儿啦!”
方悦说,“大姐比喻得太对了,当时我都想骂他一顿。”
我妻子鄙夷地说,“要真是那号人,骂也没用,管不住。”
“没用也得管啊,”方悦说,“你们不知道,我哥身体不行,看着他五大三粗的,一身毛病!高血压,糖尿病……最关键的是他肾还不好,这么闹下去,不纯属作死么!一气之下,我干脆把钥匙要了回来,不让他租了。没想到,他竟偷着配了一把,趁我出国的时候,又偷着把房子租给你们了。”
原来有这么多的前因后果,难怪我租房子的时候方长贵那么犹豫不决。
我问方悦,“我们住进来之后,邻居没给你打过电话?”
她说,“没有,我在韩国呆了半年,刚回来。”
我问她去韩国是工作还是学习。
方悦解释说,她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主要是去进修一下韩语,充充电。
我突然想到了一桩正事,问她以后我的房租交给谁。
方悦说,“交给我。”
我说,“要不要给方大哥打个电话,说一声?”
方悦说,“甭打,你打电话,说不定他会不好意思的。我跟他说好了,没零花钱我给他,但在房子这件事上,我不叫他瞎掺和了。”
我说,“那好吧。”
打那之后,我再没见过方长贵。但在很长时间里,我会在某一个瞬间想起他。比如,天空中突然掠过一阵鸽哨,我就会抬起头来想:这许不是方长贵的鸽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