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格尔转世河道金子白石头
图格尔转世河道金子白石头
乡政府,东去40多里路。老叔的马跑不起来,竟然走了大半天,下午才到。
图格尔的办公室,在乡政府大院角落。一间石头泥土垒起的大房子,很宽敞。图格尔,坐在南窗下,正一个人抽烟看报纸。见到图格尔之前,老叔推测想象过,模样和他的兄弟相差不离。可眼前这个图格尔,得矬万塔格一头。矮小不说,胖乎乎还白嫩,胖得像个石礅子。怎么看,怎么也不像高原狼转世的。
老叔的出现,似乎给图格尔带来了不便。听说是索九别介绍的,他仅仅抬了抬头,又点上一支烟,把烟盒扔在老叔面前的桌子上,继续翻阅报纸。老叔不想抽烟,老叔在马上颠簸了一路,老叔口干舌燥。
老叔献媚地掏出自己的烟,双手递过去。图格尔接了,夹在自己的耳朵上。也不说也不问,更不给老叔倒水。
伤了自尊,老叔愤愤不平,一屁股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你弟弟介绍来的,居然操作起矜持,一点儿面子不给。长椅上好像有铁钉,搓火的老叔“噌”地,扎了屁股似的又站起身,扭脸气呼呼出了门。
在大院门口,老叔重新整理了整理马鞍子,解开缰绳,正准备上马。图格尔忙乱地追了出来:“您有什么事?”
老叔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问:“能找个地方喝酒吗?”
“该下班了。走,去我家。”
“这还差不多。”
在图格尔家坐定,图格尔微笑着轻声细语地说:“领导这么说的,做人要谦虚谨慎,遇事要调查研究。您这个人可真有意思,子丑寅卯不明不白,跑这大老远一趟,屁股没坐热就走。嫌我冷淡您了。是不是?”
“是!”老叔语言简单。有意识地表现自己还在生气,为办妥下面的事情做准备。
“行啦,我道歉。喝酒,慢慢说,只要我能办的,包在我身上。我这酒可是新疆茅台,平常是不拿出来的。”
老叔也不能老别扭着劲,还有正经事要办呢。老叔堆出笑脸:“你的架子也忒大,让我望而却步。”
果然,图格尔面带歉意:“什么架子,我平常就这德性。您主要不习惯我们这一套,把烟扔给您,就是接纳您了,就是热情。”图格尔自然地笑起来,笑得很灿烂。笑得站起来走了几步。走了几步又笑着坐下。
他们哥仨的身材有别,但五官不找钱。就连笑模样带起的那几块肌肉,位置都相似。
老叔,首先介绍了自己。然后,请图格尔帮忙,劝说劝说万塔格。“我要和你大哥一起去挖墓,纯义务,哪怕只挖一个。”
图格尔放下空酒杯回答:“您不说您的目的,我也没必要问。城里人的想法,稀奇古怪。但这件事,基本不行。”
“为什么?”他没把话说死,老叔追着问。
“这个大哥,我们一年也见不到三两回。他家我也只去过一次,还是多年前他托我办事。他托我办事,却是索九别替他传的话,需要炸药和煤炭。我下山到县城求爷爷告奶奶,搞了三天才运到他家。要他注意安全的话没说全,茶都不给一碗,连夜就把我打发回乡里了。大哥除了干他自己的活路之外,从不结交朋友,更不串门。就连部落风俗集日、政府召开的会议,也绝不参与。一辈子没下过山,县城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而我们部落的人们,也因为他的工作性质,没有墓约的,都忌讳和他说话。人们躲他,他也躲别人。时间一长性情孤僻,他都快成哑巴了。再者,墓穴的确是个忌讳之地。从老祖宗那儿立的规矩,就是一个人挖。你要进去,人家家属知道了也不干呀。我虽然在乡政府有这么个职务,但在他眼里恐怕什么都不是。大哥从不和外来人说话往来,能带您去放牛,真是冰川上山,辟地开天,全是我弟弟的情面。我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劝动他。领导这么说的,强行摊派不得人心。尊重他人,就是尊重自己。”
“一点儿可能没有?”老叔斟满两个酒杯,知道没了指望,话语泄气。
图格尔无言,似乎默认,似乎在思量其他。
老叔沮丧,自斟自饮。肚里一热,突然意识到自己此行是为了两件事。那件是什么?因为初见图格尔的不顺,因为后来图格尔的拒绝。老叔的情绪低落到极点,竟想不起来了。这让老叔,心神不宁。
两人相视了良久。
图格尔,看老叔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摘下手腕上的指北针放在耳边听了听,微笑地解释道:“最近事情太多,时间是海绵得挤。今年的云河流量大吗?噢,听说西山发现了金矿,要开发……”
“对!”老叔几乎跳起来,他有点儿迷信图格尔的指北针了。“开金矿的包工头要修路,正好通过你弟弟家和白云家,让他们搬迁。不然的话一家就得交10万块钱。”老叔一口气儿说完,如释重负。
“啊——领导没这么说过呀。”好像老叔把包袱甩给了图格尔,他摩拳擦掌焦急地在地上走到南又撞向北。
“不通知乡政府,他们就敢修路?”老叔火上加油。
“修路知道,但不知道要这么修。”图格尔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沉思一阵。“这样吧,原计划下周要去云河,察看慕士塔格雪山今年的融化情况,我把时间提前到明天和您一起走。有关您的事情,我们半道转到大哥家,试试看吧。”
“这就对了。够意思。”老叔举杯敬谢图格尔。
明天的事情定好,老叔为了转移图格尔的焦虑,开始天南地北地瞎扯。先从图格尔手腕上的指北针说起,又问到他的小学中学。图格尔读书时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是名列前茅,而且排球打得很好,二传组织进攻更是校队里缺一不可。有了这个长项,学习成绩又优良,就被派送到了喀什市读高中,毕业后再次保送去了乌鲁木齐干部学校。一路下来,很顺利。
老叔来乡政府的目的达到了,明天再说明天的,就放松了自己。
修路的事儿,明显破坏了图格尔的心情。他脸上阴云笼罩,似乎给原本肥胖的体重又增加了负担。满肚子心事地闷头喝酒,不再理会老叔。
图格尔的住家在乡政府大院的后面,原来是乡里的九间招待所。因为这里过于偏僻,没有公路利用率太低,就拿出一半分给单身的乡干部使用。房屋年久失修,墙皮一片一块地脱落,露出里边的土石。木窗扇上的蓝漆,也风化得快看不出颜色了。从布满灰尘的玻璃望出去,是一个平展展水泥桩和铁丝网的围栏。再往北一二百米,一直延伸到山根儿。
乡政府大院门前,—条东西走向百米宽的沙石土道。土道的南面,也有一溜房屋。这些房屋相对整齐,基本是一个小院连着一个小院,大部分住着有家室的乡干部。再南面是有水有草的滩涂,绿茵茵的青草长势很好,有的地方草梢儿够到人的膝盖。老叔的马,被放在里边吃。这里的海拔掉下4000米了,青草灰柳长得都很旺实。
老叔寻思了半天,找到话题:“我在路上还想,你不结婚事出有因。但你优越的个人条件,会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成为缺陷,比如年龄。趁你还没腰弯背驼脱头发,赶紧结婚。”
“结婚干吗?”图格尔愣了愣,把神儿收回来,“有了家庭,影响工作。您可别拿其他干部跟我比。”他眯着细长的眼睛,摘下黑皮鸭舌帽,胖手摩擦谢得光光的脑瓜顶。成心展露似的把头靠在窗口上,向老叔示意。
“不会仅仅怕影响工作,还有其他原因吧?”老叔心怀叵测,早看出他是个秃顶人。
“我要说了,您可别以为是酒话。”图格尔诚心配合默契,干掉一碗酒,闭上了眼睛。
“酒话也无妨。”老叔看着图格尔想起那句话:上帝创造每个人时,身体上的毛是一样多的,你这地方少那地方就一定多。图格尔应验了:他的睫毛老长老长,眉毛又黑又密,腮下还满是胡子拉碴的。
图格尔突然睁开,目光炯炯:“婚礼需要花好多钱不说,那个闹人的十几天折腾,我就受不了。再者,结了婚,就要生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了模样,可这孩子不像你不跟你亲热,陌生得像羊见到狼。你说你怎么办,糟心不糟心?!这后半辈子见天不是遭罪,是遭鬼的日子。”
“这种情况,你们乡上有,还是你们白人部落有?”老叔问着话,心下感叹,天啊,图格尔这都是些什么怪想法。
“我在城里读书时听说过,我们同学家里也有发生的。”图格尔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排解什么。
“你就从没有过心仪的?”
“有,但只能心仪而已。”
“想跟我说说吗?”
“不想。”图格尔毛躁,没了兴趣。
老叔觉得这白酒不像图格尔说的那么好喝,有点儿噎。
过了一阵子,图格尔扣上帽子缓和着语气:“您说您婚姻要是没问题,您从北京大老远,跑到这荒山僻野来干吗,一年半载都不回家?!”
引火烧身,老叔无言以对。
“您再吃点东西,没事就睡吧,我到办公室处理一下,交代完了就回来。”
老叔听着图格尔咚咚的脚步声远去,困倦轰然,倒在床上,鼾声浩荡。
一大清早,图格尔和老叔离开了乡政府。一黑一黄二马并驾齐驱,逆流而上,考察云河。图格尔的黑马腿脚不灵便,上眼皮也耷拉了,好像年岁不小。老叔的黄马地地道道是个老家伙,根本没有速度。所以懒懒散散走马的时候多,累得老叔腰杆子一个劲儿地酸疼。
放弃河岸,翻过一个光秃秃的沙石山。他们眼下开阔的大山坳上,展示出一条别样的云河。
这里的云河,没了河样。云河化为十几条小溪,像蛇弯弯曲曲穿行。把个一马平川优质的大草原,切割得沟壑纵横网络一样。沟壑夸张了,宽窄连马屁股都掉不下去,但齐腰的深度,直上直下切割过似的。常常听说,某某家的牛犊掉在里边上不来淹死的消息。云河水势大的时候,正好牛羊上膘的季节。半个草原汪洋一片,一汪就是十几天。图格尔要治理云河,该堵塞的堵塞,该疏通的疏通,让草原成为真正的草原。他有话:领导这么说过,百姓的利益要放在心尖上。
老叔不以为然:“你费尽心血,把云河改道山根儿绕过草原,结果可能是下游水流猛涨,造成灾害。而如此治理过的草原小气候,也会变化了环境变化了土壤,再不是今天的草原了。”
老叔说这些话时,图格尔举着指北针在调试。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老叔猜不出此时的指北针作用何在。
“老生常谈。”图格尔在手腕系好指北针,催马跑上主河道。
老叔追上,再没心情劝说,两人前后走着。河道越来越窄,水流越来越急。最窄的地方,似乎可以跃马而过。
时近晌午,图格尔说:“去我大哥家吃饭?”
老叔:“他在吗?”
“不在我们自己煮茶,吃的现成。”图格尔拍拍马背上的褡裢。里边,是他昨晚买回来的20张馕饼。
万塔格在家。他俩离毡房还老远,图格尔就确定,因为狗在叫。人家的狗看家放牧,万塔格的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万塔格的狗不出众,大概是白人部落个头最小的,灰毛短腿。所以有关万塔格的传言里,没有这只狗的角色。
万塔格毡房里热气腾腾炉火正旺,他在修打淬火铁钎凿子。看自己兄弟把门帘撩到毡房顶,这才罢手开始收拾。
毡房里的东西简单,地毯被褥和图格尔刚刚放在角落的两堆馕饼。其他的空地,全被白石料占据。
这种石材,在方圆百里的地质资料上显示,只有雪崩山那边有,来回要一整天时间。如此辛苦,不知道万塔格干什么用。
老叔琢磨了一会儿白石头,目光落在兄弟俩身上。的确差距太大,真难以置信是一个妈生的。
坐在石头上吃饭的当口,图格尔说了老叔的意思,也劝导希望了一番。万塔格只管摇头,不答应。
吃过饭,图格尔再说,万塔格还是不答应。
老叔也来了拗劲:“就一次,只跟你挖一个。”
万塔格再不反应,往炉子里添加完煤炭,拉了两下风箱,毡房里烟雾弥漫。像是在轰老叔。
图格尔告诉老叔,别想了,绝对不可能。
两人出了毡房。上马之前,图格尔牵着缰绳走到老叔面前:“领导这么说过,实事求是。你实实在在告诉我,我们兄弟长得像吗?”
老叔心里咯噔一下,却不敢犹豫:“像,太像了。包括索九别,你们绝对是亲哥儿仨。”得意扬扬,反应很快。
“老师谢谢。等我回来,会帮你再劝劝大哥,放心吧!”图格尔说完,兴奋地从马屁股后面蹿上马背,嗷嗷叫着,扬鞭催马而去。
老叔颓败地骑上马,慢慢把心思从图格尔转换到万塔格。认定这是和他的最后一面,老叔在空旷的草原间大喊发誓:再不跟这种人来往。而后来发生的一切,让老叔始料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