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节
林翩翩气急败坏地把戴安娜拖上电梯,眼泪含眼圈,脸上肌肉抽搐。“你是不是人,那是我家,我搬进来一个月的新房子,墙上的涂料贵着呢!”“你要不要脸,我那白床单得怎么洗才能洗出来呀!”“给别人添麻烦是你爱好是怎么的!”她囔囔着,紧攥着戴安娜,好像捏着幻觉,一撒手她就灰飞烟灭了。
大堂里,保安看见林翩翩煞白的脸,还没来得及思索,自己也跟着脸煞白了。他怔忪地看着林翩翩身上的血迹,呆若木鸡。“快去拦车,出租!”林翩翩扯着嗓子,一脸惊慌失措。
保安飞奔进来,帮着搀扶一脸邪恶的戴安娜。出租司机面露难色。“师傅,求您帮帮忙吧。时间紧迫。”林翩翩哀求地盯着司机,掏出二百块钱,递过去。“姑娘,别这样,这不是寒碜人么!”司机把钱扔回后座,坚毅地关上门,一脚油门朝医院驶去。
“师傅,你是退伍兵吗?”戴安娜气若游丝地说。
“你他妈都快死了,还胡扯什么?”不等司机回答,林翩翩就抢白起来。她觉得戴安娜疯了,快挂了,还有心思闲扯呢。
“我还真当过兵,姑娘好眼力。”司机在飞速行驶中证实了戴安娜的判断。
“我看着像嘛!一种感觉。”戴安娜蜡黄的脸浮上一层垂死的得意。
“师傅,甭搭理她,快点开。”林翩翩半张着嘴喘息着,仿佛嘴闭上就阻断了需要的空气。她搂着戴安娜,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刹车。医院到了。林翩翩推开车门,一个跟头栽倒。她被戴安娜靠麻了半边身子,下车的瞬间骤然感到凝滞的血液恢复流动,一阵健康的不舒服。再加上紧张,竟然没站稳。她慌忙站起来,回身搀戴安娜下车,嘱她按紧手腕,拽她进了医院。她拦住看见的第一个穿白大褂的,说“救命啊!”
林翩翩讨厌医院,已多年未曾踏入任何医院的大门。她讨厌那种有点酸有点腐朽的味道,好像一种终被吞噬的力挽狂澜,很残酷。她仿佛能过分敏感地感知到有多少人在那儿咽下最后一口气,灰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有多少死神爪牙的脚印。那是好运厄运都结束,一切归零的终点。她曾在这里送走自己最亲爱的人。因为讨厌,所以陌生。她不知该如何挂号,怎样才能让戴安娜最快得到抢救。
被林翩翩拦住的白大褂,先是习惯性地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才职业化地帮起忙来。急诊抢救,争分夺秒井然有序。
“怎么不打120?”白大褂问。
“忘了,没反应过来。”林翩翩抱歉地笑笑,被这迟来的提醒刺激,暗骂自己蠢。
急诊大夫给戴安娜验血型。戴安娜念经般反复说:“我都说了我是B型。我是B型没错的。我从出生就是B型的。”
“医疗程序,为你好。”大夫本来不理她那茬,被她的絮絮不止弄烦了才言简意赅地说。
“那我也是B型。”戴安娜油盐不进,到医院后她回光返照般更精神了。
“你怎么那么多话?闭嘴。”林翩翩没好气地说。
“你对病人能温柔点吗?”戴安娜反驳。
“对你这种自寻死路的糙人,简单粗暴就够了。”
验完血,配血,输血,缝合。戴安娜被开源节流,留在了人间。住院观察三天,以防感染。
戴安娜是在林翩翩家割腕的。之前的几小时,她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讲着冯铮如何冷淡她,如何跟别的女人发暧昧短信。林翩翩坐在对面,喝着芒果汁,心不在焉地听。戴安娜言语伴着眼泪,却始终不渴,林翩翩喝完自己的把她那杯也喝了。相类似的情节她听了一遍又一遍,从十八岁开始,戴安娜就喜欢把心里的垃圾掏给她,并且垃圾品种极单一,总是她被冯铮欺负、践踏、忽略、背叛和控诉后认命的死心塌地。
“那你就离开那个王八蛋!”林翩翩每次都这样说。
“你说得简单,这么多年感情能说断就断吗?”戴安娜恶狠狠地谴责。
“怎么不能?那还说断不能断啊!时间能证明什么?最近三年,你俩在一起快乐吗?别老拿时间说事,情感质量那么低,顶多也就算是又臭又长。我听着都腻歪了,一千多集苦情戏,逼谁看谁受得了啊,你饶了我吧。”林翩翩脸上每块肌肉都透着不屑。
“我相信你才跟你说,别人问我,我都不告诉。”
“你当谁愿意听呢!琼瑶戏都过时了,你这个还不如琼瑶呢!”林翩翩继续嘲讽。
“那么,翩儿,你真认为我的感情很垃圾吗?”戴安娜忽然正色问。
“要我说多少遍,确实是的,非常。你把它扔掉吧,头也别回,余光也别看,转身就走。”
“我活着是扔不掉了。要不我死了吧!”戴安娜以调侃的语气商量。
“瞧你那点出息。”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想不开也离不开,我打算死。”戴安娜尖厉的声音如何也配合不了这句子的基调。
“怎么死,琢磨了吗?吃药?太没创造性了。或者吞金怎么样?《红楼梦》里尤二姐不也这么死的么!够古典,也够排场。”林翩翩也不是第一次听戴安娜说死了,基本不拿她说的死当真的死,那就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字,没实际意义。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就一个金戒指,还打算死了留给你呢,吞了可惜了。再说那么小,估计吃了也死不了,我要有一坨金子,吃了都能死的,我就不死了。爱情没了,还有点黄金聊以自慰啊!”戴安娜语速减慢,沉浸在没有黄金的痛苦中。
“那卧轨?那个挺惨烈的,连全尸也不要。准保冯铮一时半会走不出心理阴影,见女的就想起你血肉模糊的样子,半辈子不敢坐火车。”
“你真是什么狠招都敢出啊!我应该给你们台长写封信,说你是个嗜血的心理变态,让你主持少儿节目是十分危险的。为了祖国的未来,我就大义灭亲了,让你及早下课。”
“我求求你,你快写吧。我快被那帮孩子折磨疯了,有比你还能说的呢!但是麻烦写信前先买个字典。我对你的词汇量能否顺利写完一封忧国忧民的信,表示怀疑。”
“少来这套。我跟你一个高中毕业的,不就大学比你差点么!你学那个破播音主持,除了多比我会几个绕口令,还多什么呀!狂什么狂!”戴安娜总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认为林翩翩不比她有文化,虽然她俩高考就差了两百多分。
“得。我不跟你争,争也是鸡同鸭讲。你一个决意赴死的情种。我就会几个绕口令,行了吧?”
“我不会卧轨的。我和冯铮最心心相印的时候,就是在火车上。”戴安娜刚咋呼了几句,又哭了。
“你和那垃圾私奔的事我也知道,你休想再讲一遍。”林翩翩指着戴安娜的鼻子,遏制着继续听她絮叨的可能。
“不讲了。我没心力讲了。你把我包递过来。”
林翩翩把戴安娜的包扔过去,顺手打开了一袋薯片。
“我觉得还是割腕好一些。”戴安娜从包里掏出一把小刀,对林翩翩挥舞着。
“你不怕疼么?”林翩翩心一惊,却还是想起了去年、前年戴安娜握刀自杀的情景,也就放宽了心。
她回到戴安娜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吃着薯片,看着戴安娜。
“我真的想割。”
“算了吧。”
“刀都带来了。”
“拿回去吧。不沉。”
林翩翩递过去两片薯片,戴安娜张嘴吃了。吃完,把刀划向左胳膊。
可能是第一次实践,手也没个准,割得挺深的,血喷溅出来,浓稠黏腻,却轻盈地四处飞舞。两人都有些惊了,那场景跟电视剧里不一样,血不像眼泪那般乖巧,不是安静有序一滴滴掉落的,它们一改在血管里的和顺,张牙舞爪争先恐后跃跃欲试,仿佛手腕是律动的泉眼。
“啊!”林翩翩张着嘴,发出喉部紧张的声响。薯片掉了一地,有的和血滴混在一起,像干燥薄脆的落叶。
戴安娜开始号啕,她看着不断冒血的伤口,歇斯底里起来,好似要趁着还在人间,把所有委屈逼出体内。林翩翩也哭了,她顺手抓起床上的秋裤,按住戴安娜的伤口,毫无章法地缠着,恨自己没及时阻止。戴安娜一脸邪恶,好像将要被她杀死的是别人,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