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晚上医院不让陪床，林翩翩第二天一早还有节目，所以不能在第一时间赶去医院看戴安娜。她们在北京举目无亲，朋友圈子也并无交集，也就是说，林翩翩的朋友都不认识戴安娜，戴安娜的朋友也与林翩翩毫无瓜葛。她们其实是南辕北辙的，但却视彼此为最亲密的姐妹，从十七岁开始。她们像字典里内涵迥异却宿命相连的两个词语，看到一个，总会不小心也看到另一个。从狭路相逢的童年到各自为战的成年，她们见证着对方的奔跑和踉跄，亲密无间地活在彼此的逻辑之外。

　　她们是小学同学。七岁入学时，两人身高都一米二几，在那座比邻异邦的北方城市，属于发育正常的小女孩。班主任安排她们前后桌，林翩翩在第五排，戴安娜坐第六排，也就是最后一排。林翩翩回头望了望戴安娜，礼貌地笑了笑就转过去了。她不喜欢戴安娜。她太胖了，皮肤黑毛孔大，长得粗糙敦实，纵使有双又大又圆的亮眼睛，也找补不回来，缺乏美感。当听说她叫戴安娜时，她更是暗暗觉得滑稽，那副强横跋扈的样子，哪合适这么娇俏动人的名字。戴安娜也看不上林翩翩，她歪着头看前边小狐狸脸女孩转过来，长得细皮嫩肉，头发柔软卷曲，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瞧不起人的模样。两人迅速捕捉到互相抵触的磁场，默契地停止了进一步交流。小小年纪，便凭自己的判断决定着亲疏。林翩翩橡皮掉在后边地上，她就是把椅子推进去，再蹲下来捡，也不会麻烦戴安娜，她认为井水不犯河水是自尊。戴安娜正相反，她就是自己能够到，也要点点前边的林翩翩，让对方帮忙，她觉得不共戴天也得去占点便宜。

　　两人开始真正意义的冲突是在二年级一次家长会后。家长会要求家长坐在子女的位置上，以便班主任训话数落人的时候可以有的放矢。林翩翩的爸爸和戴安娜的爸爸回家都气哼哼的，不是因为孩子犯了什么错，被老师损了个脸红脖子粗，而是发现自己老对头的闺女竟然和女儿同班，还坐前后桌。原来林翩翩和戴安娜的敌意是遗传的。他们的父亲，已经互相看不上几十年了。之前的家长会两人没同时出席过，这次真是冤家路窄。

　　林翩翩父亲是交通警察，戴安娜父亲是个体户，按说，两人不该有什么纠缠。却怎知两人童年在一个家属院里长大，打小就剑拔弩张。两人身上有儿时比武留下的伤疤，都曾幼稚却坚定地想消灭对方。长大后，温良斯文的林翩翩父亲按部就班找了铁饭碗，穿制服戴大盖帽，成了光荣的人民警察。粗鲁嚣张的戴安娜爸爸不出所料当了二流子，骑摩托泡女孩，成了附近几条街闻名的小地痞。两人二十几岁时最常出现的情景就是：小戴龇牙咧嘴骑摩托冲向小林，在即将碰触的地方急刹车，流里流气扔下一句“警察叔叔，对不起。”小林强压怒火瞪着故意找茬的小戴，偶尔惹急了就开张罚款单。总之是水火不相容，势不两立。直到小林结婚搬家调换辖区，才摆脱了那个横眉立目一闲着没事就来挑衅的小戴。

　　林翩翩的户口一直在奶奶家，是父母出于长远利益考虑做的英明决定——小学是按户口所在区域就近入学，奶奶家那片划分的学校，比他们家附近那所要好得多。入学时，父母兴奋地准备了书包本子铅笔橡皮，为上户口时的可持续发展战略得意。可恰恰是这所学校，促成了林父与戴父无巧不成书的再相逢。林父比戴父大几岁，可偏巧大的结婚晚，小的结婚早，两人的女儿阴差阳错在同年降生，为今后的小学相逢埋下了伏笔。

　　家长会上，两位父亲都不动声色，表现出成年人的狡诈与心机。回家后却都没闲着，一股脑散落多年的耿耿于怀。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戴安娜也不能是什么好东西！”林父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就是的，就是的，她可讨厌呢。学习不好，也不用功，像头猪。”林翩翩连忙附和。

　　翩翩爸平素不喜欢她用恶毒的话形容小朋友，那晚却没有阻止。“戴安娜长得好看吗？”他忍不住问。

　　“猪怎么可能好看呢！”林翩翩得意地看着父亲。她虽然小，却明白在大众美学的范畴，她比戴安娜好看多了。

　　“那林翩翩长得怎么样？”这边厢戴安娜爸爸也在打探敌军情报。

　　“我看她长得挺难看的。但老师总让她指挥啊，给领导献花什么的，运动会还让她打我们班牌，老师觉得她好看。”戴安娜心里也清楚，林翩翩的容貌是不错的。

　　“跟她那个死爹一样。自以为是，狗屁不是！你能欺负就使劲欺负她，为爸报仇！”戴父好像还没咽下几十年前那口气。

　　“放心吧。”戴安娜觉得自己接受了神圣的使命，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林翩翩、戴安娜、林爸爸、戴爸爸都是亢奋的，他们觉得那点私人恩怨被升华了，变成了祖传的纠葛，带上了难得的传奇色彩。两边的父女关系都大大增进，因为同仇敌忾。

　　第二天，其他同学在家长会后大都蔫头耷脑，刚经历过暴风骤雨的批评教育，处于夹起尾巴做人的恢复期。林翩翩和戴安娜却精神抖擞。两人从进教室开始，就雄赳赳气昂昂的，都觉得肩负着家族的仇恨荣辱。不仅是进了教室，还进了战场！

　　从此两人明争暗斗互不相让，恨不得把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林翩翩是文艺委员，戴安娜就喜欢在音乐课上出怪声；戴安娜运动会拿了垒球第一名，林翩翩就阴阳怪气说有的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林翩翩考试得了99分，戴安娜说再折腾也是两位数，不是一百说什么也没用；戴安娜生病请假，林翩翩一脸想不通：怎么那么胖还会生病啊？六年的小学生活在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饶谁的反复交火中度过，林翩翩和戴安娜分别进入两所重点初中，林翩翩是考上的，戴安娜却花了钱。

　　三年初中，仇人再无来往，却料不到又在高中的教室里打了照面。在那所鱼龙混杂的艺术高中，林翩翩和戴安娜再次被分进了同一个班级。那高中好得出名也乱得出名，年年向各所国家著名艺术院校输送大量的新鲜血液，也年年因打架早恋成风遭到上级教委的批评。那里有艺术细胞丰富、身怀绝技的尖子，比如林翩翩；也有自知考学无望，看着艺术院校文化分低想钻空子走关系蹭进大学的混子，比如戴安娜。

　　开学的前三个月几乎成了小学的延续，同学们都搞不清楚这两个明显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为何打了鸡血似的械斗交恶。她俩不理旁人的不解，仿佛要弥补三年没斗的遗憾，斗得物我两忘天昏地暗。戴安娜甚至指挥班级最猥琐的男生去戳林翩翩胸罩的扣子，林翩翩羞愤的脸让她神清气爽。林翩翩抬起眼眉看着那猥琐的男生说，“你真让我失望，竟然像戴安娜一样下作！”

　　三个月后，林翩翩忽然一周没来上课。平时班里逃课的也不少，但林翩翩属于乖顺的学生，从无不良记录，戴安娜曾经嘲弄她一身贱骨头，就是天上下刀子她也会来上学。

　　及至再出现时，林翩翩胳膊上多了一块黑纱，形容枯槁。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容素淡，手却有些颤抖。同学中有传说，她的父亲去世了。后来，捕风捉影的传说被证实，林翩翩的父亲，死了。那个当了二十多年交通警察的男人，死于一场交通意外。一辆卡车撞向他坐的出租车，他从玻璃里飞出去，像高空抛出的一袋废物，完成了生命最后的自由落体。送到医院时，心电图已然是一条直线，他满身血污地躺在白床单上，沉重地诠释着无力回天。林翩翩扑过去推搡揉搓他的身体，脸蛋在他胡子上蹭来蹭去，带着怨恨和惊恐呼唤他，他却一直肮脏疲沓地躺着，仿佛自暴自弃地，再也没有醒来。他答应给她买一件昂贵的新裙子，还说好周末全家一起去看油画展览，却忽然以最无奈决绝的方式破坏了事情的实现。林翩翩得到了一件新衣服——大伯给她买的丧服，之前她没穿过黑衣。周末他们全家出席了一个冷峻的活动——父亲的丧礼。她与妈妈站着，父亲躺在棺木里，一家人，阴阳两隔，都很肃穆。父亲的脸被擦去血污重新清理干净，两腮凹陷，施了淡妆，人世上最后的亮相，体面而悲凉。然后他被烧掉了，林翩翩和妈妈狼一样凶狠地扑上去抢救他，却终究被亲属阻拦。火葬场，那个肉身归于寂灭的地方，爸爸理所当然地化为灰烬，变成雪白的骨块和碎末，干燥纯洁，没有一点多余。有人抽烟有人交谈，一片末世的人声鼎沸。林翩翩把手插在骨块和碎末里，试图感受父亲最后的温度。

　　卡车撞上出租的瞬间，是林翩翩命运的切割点。家，好似被五马分尸，成了断壁残垣。父亲消失了，家门之内只剩一种性别，两个女人。林翩翩开始失眠，彻夜睁着眼。对父亲的思念像一口井，幽暗深沉，闪着难以抗拒的波光。她常沉默地站在井边，看水面上映出自己悲伤的脸，忍不住想跳下去。她什么也不想做，带着青黑的眼圈，独来独往。考试时，竟然分数比戴安娜还低。其实就算她半年不学，成绩也一定比戴安娜好，随便答几道题，都会及格的。可是她不答，一脸无辜盯着卷子，直到快交卷时才胡乱写些ABCD，对付完所有的选择题。开始老师还是忍耐迁就的，失去父亲的少女，怎能不教人怜惜！可面对着那无赖的卷子，老师压不住怒火。

　　“林翩翩，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翩翩低着头，沉默不语，却并无歉疚的表情。

　　“人生得朝前看，一蹶不振毁的是你自己。”老师语重心长。

　　还是沉默，林翩翩以不变应万变。

　　“你抬起头来。能不能振作起来？”

　　没有声响。林翩翩抬起头，眼神空洞。

　　“还没完没了！你想跟去还是怎么的！”老师火了。

　　“你是不是人！”一个尖厉的声音从后边响起。旋即，戴安娜冲上讲台，给了老师一个耳光。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戴安娜，包括老师，不包括林翩翩。她依旧空洞地呆着，满脸隔阂。

　　事后戴安娜被处分了，还写了检查。她的爸爸却并没像每次听闻她捅娄子那样暴跳如雷，他看了女儿一眼，兀自叹了口气。像戴安娜把林翩翩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时一样，父女俩都没有说话。

　　“对翩翩好一些吧。父一辈子一辈的，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其实哪有什么实在的仇啊！”过了好一会儿，戴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嘱咐女儿。

　　那年元旦，戴父要带林翩翩和戴安娜一起去看彩灯，林翩翩拒绝了。两个女孩的关系却逐渐融洽，又逐渐亲密，后来干脆就是形影不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