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作者:马小淘 字数:5617 阅读:24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三节

林翩翩捧着一束百合进病房的时候,戴安娜正坐在床上吃饼干。林翩翩看见她床头一塑料袋的零食,皱着眉头问,“哪来的?”

  “冯铮买的。”戴安娜轻描淡写。

  “你知道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吗?”林翩翩其实已经猜到了。

  “这话过时了,现在狗都不吃屎。”

  “你昨天差点为他与世长辞了!”

  “但是我没辞,今天还活着。我不喜欢白花,你怎么不买点新鲜的来。”

  “你有什么品味啊!百合多好看。花圈新鲜,可惜你没死。”林翩翩说着从肩上的大包里掏出一个花瓶,到走廊找水去了。

  她回来时,戴安娜在吃牛肉干,丝毫不像昨天还要结束自己生命的病人。她曾多次吵嚷自杀却未予执行,听戴安娜说死,就像那个咋呼的小孩说狼来了,不必认真。这回,她竟真的果断了一次,添上了自杀未遂的新纪录。

  “翩儿,你怎么青面獠牙就来了?”戴安娜看着林翩翩浓妆的脸。

  “我刚下节目,还不是惦记你。一想我差点忍看朋辈成新鬼了,妆都没卸,就来了。怕你饿,怕你再寻死!”

  “没了你林屠户,我还吃不上猪肉了!”戴安娜又吃了块饼干。

  “他人呢?”林翩翩问。

  “谁?”戴安娜瞪着大眼珠嚼着问。

  “你的未亡人,你亲爱的冯铮。”

  “别这么恶狠狠的,人家好歹比你先来看我的。知道你快来了,吓跑了。”

  “买一堆逗小孩的东西,他以为开运动会呢!”林翩翩把那袋子零食转移到地下,好像冯铮在那兜里似的。

  “不吃这个我早饿死了,你带来什么了?赶紧慰问慰问差点去了黄泉的我老人家。那罐里是鸡汤吗?”

  “我们台楼下饭店煲的汤,你凑合喝吧,你也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做。”林翩翩抱歉地笑笑。

  “给姐姐盛上。”戴安娜盘腿坐在床上。

  “我扣你脸上!你还有功了是怎么着?大张旗鼓跑到我家红颜薄命去了。把我家弄得跟凶案现场似的。我昨天回去就睡在沾满你鲜血的床上,看墙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血衣也没来得及洗。今早起来俩胳膊都酸疼。你少吃点吧,那么胖,拖你拽你快累死我了。”林翩翩一边盛汤一边抱怨。

  “你真睡在那床上啊?胆够大的!没做噩梦?”

  “没有,一觉到天亮。不过总感觉我身上有股血腥味,早晨跟那帮孩子录节目,心想怪对不住他们的。今天回去真得好好收拾收拾。”

  “我还挺心疼我那些血的。”戴安娜看着自己手腕说。

  “你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全洒我家了。一双冷眼看世人,满腔热血酬知己。强!”

  “又装有文化。唐诗?这谁写的?”

  “差不多吧。古人写的。”

  “我知道是古人不是孙子,问你具体是谁?”

  “谁知道谁是狗。”林翩翩还真被问住了。

  “看吧,一知半解的,比我强不到哪儿去!不是一般难喝,比刷锅水强点,有限。”戴安娜端着汤做一言难尽状。

  “您受累,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算正式起死回生了!”

  “行,给你点面子。”

  “戴安娜!别告诉我,你跟那孙子和好了。”

  “那我只能不告诉你了。”

  “不是吧?你都下决心死了,怎么又重蹈覆辙了!”林翩翩腾地站起来,瞪着戴安娜。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死不就是为了绝情么,既然没死成,绝不了,就只能续上。其实昨天来医院的时候,我特害怕,怕死。看着车外往后退的风景,我不想离开,不想这么可怜地死掉。但有种预感,知道自己死不了,知道你会尽力,医院会尽力,我还会活着。那时候我特后悔,琢磨着折腾一圈,花一堆医疗费,手上还落一疤,太不值了。”

  “那你不想想,是谁害你这样的?谁让你差点死不瞑目的?”

  “你别循循善诱了。我想了,没谁。不能一出了事就赖别人,是我自己糟践自己。他也没让我死啊,顶多是他看着我死不心疼,但凭什么要求别人心疼自己。我不想死。我尘缘未了。我以后好好活就是了,不会再死了。”

  “他怎么催你泪下,把你感动的?”林翩翩恨铁不成钢地问。

  “他没感动我。他来,把东西放下,打开,递给我吃。也没说什么,我就觉得很自在,七八年了,一直这样。这就是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不是给他机会,是给我自己机会。”

  “你就不能洗手不干了?都什么份上了,还救亡图存?”

  “我决定循环往复以致无穷。是有点疼,但是忽然不疼了,也不适应。什么叫忍无可忍啊?我还真想试试。”

  “那你以前的厉害劲都上哪去了?你能不能依法治国几次,好好教训教训他,别老以德治国了?”

  “我尽量吧。”

  林翩翩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冯铮,别说他对戴安娜不好,就是好,她也照样烦他。冯铮也是他们高中的,大一届,算是学长了。高二时忽然成了风云人物,是因为他智力低下,差点把学校点着。他和学校里众多小流氓一样,骑摩托上学,彼时摩托车正流行,好像不弄来骑骑就不是男人。某个冬天的午后,他威风地跨上坐骑,打算风驰电掣去赴一个牌局,却发现,那机器打不着火了。他左瞧瞧右看看,尴尬地踢了车两脚。其实他踢得很概念,动作狠,力道轻,生怕真弄坏了心爱的摩托。他对机器缺乏了解,它稍一罢工,他就束手无策了。一个平素总跟着他,利用一切机会给他溜须拍马的高一男生适时出现了。他说外边太冷了,车大概是冻了,该搬去走廊里缓一缓。冯铮大受启发,觉得有道理,两人便吃力地把摩托抬进了学校的前厅。在教学楼修车,其实心里是有些紧张的,虽说喜欢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羁姿态。两人互相壮胆,脸上表情特仗义豪迈。可惜谁也不是真懂,鼓捣了半天,摩托还是死一般沉寂。于是高一男生说要去锅炉房取点火,把车烤热。车又不是白薯,这种愚蠢的提议简直连小学生都会拒绝,冯铮却以为是个好点子。后面的事,就是两个蠢货不小心弄出了火苗,午休的学校一片慌乱,多年没派上用场的消防栓大显身手了,冯铮的摩托在泡沫的冲击下冒着黑烟。其实火不大,只是校园生活太单调寂寞了,大家喜欢稍微打破点常规,比如在学校前厅修理摩托车,比如修着修着竟然起火了。

  林翩翩和戴安娜当时正好从前厅经过,看着冯铮瞪着大眼珠,一副此头须向国门悬的恶劣表情站在破摩托旁接受教导主任训斥。林翩翩觉得那男孩长得像一条鱼,眼睛大而鼓,嘴常态就向下撇着,脸上疙瘩散乱,身上皮包骨头,带着湿漉漉的倒霉气息。戴安娜却正相反,在她眼里他桀骜生动,虽说当时正身处逆境,却掩不住骨子里玉树临风的匪气。并不是只有张生崔莺莺贾宝玉林黛玉才能一见如故,胖乎乎的不良少女戴安娜和惨兮兮的落难流氓冯铮也有资格一见倾心,虽然两人站在一起,更容易让人想到的是狼狈为奸。戴安娜彼时正为鸡肋初恋糟心,与冯铮的相见恨晚促使她快刀斩乱麻,告别了初恋男友,箭一样射向冯铮的怀抱。那一年,她未满十八岁。

  她问林翩翩觉得冯铮如何,林翩翩据实相告,说感觉那家伙长得奇形怪状,像条傻鱼。她咂咂嘴没说话,还是中意那条傻鱼,春心荡漾得稀里哗啦。两对大眼睛眉来眼去了几天就公然在校园接吻了,林翩翩每到此时都躲得远远的,替戴安娜脸红。那个整日跟在冯铮屁股后边的高一男生,见到戴安娜就恭敬地喊大嫂,弄得林翩翩都不好意思和戴安娜一起走了。两人也没怎么花前月下过,都不是什么安静人,恋爱也谈得呼朋引伴的。冯铮把那摩托修好,带着戴安娜在地痞圈子里招摇,整个一戴安娜爸妈的昨日重现。

  别看年轻时也荒唐过,戴爸爸现在可是深沉稳重的生意人了,经营一家规模不小的灯具城。整日里红光满面生意兴隆,活脱脱的成功人士,早甩掉了当年的二流子背景。当某天他从车窗里看见自家掌上明珠,在上课时间紧抱着一个细杆男生的腰陶醉地坐在摩托车上,气得简直要鼻口蹿血。他狠狠地追上去,拦下摩托,在少男的惊愕中把戴安娜拽了下来。他像绑架一样把她塞进车里,抬起手,想扇一巴掌,迟疑,而后放下了。戴安娜有点畏惧却佯装无所顾忌,底气不足地爱谁谁。他把她带回家,一脸凶恶地和戴安娜妈妈复述了之前的情景。戴妈妈先是拍着大腿乐了,说:“我那点不着调,全遗传给我闺女了。”继而抽抽搭搭地哭了,哭着还含混地说:“别怪我没告诉你啊,跟小流氓混,绝没有好结果呀!我遭的罪还少么?凭什么我姑娘也得走这路啊!”平日里两口子总是意见相左,一个说东另一个就偏要说西,任何事都要求个分歧。这一次两人却保持着高度一致,坚决不许戴安娜和那摩托小流氓来往,否则扫地出门。

  戴安娜搞不明白,她和冯铮明明就是翻版的父母啊,怎么成年人就不懂惺惺相惜呢!爸爸总说要是不和妈妈结婚会有更欢畅的人生,妈妈总念叨碰到爸爸是她最败兴的遭遇,其实两人还不是不离不弃!十九岁勾搭成奸,二十岁新婚燕尔,婚后六个月戴安娜降生。父亲给女儿取名戴安,母亲却坚持叫戴娜,几番争执,谁也不让谁,最后中和双方意见定下芳名戴安娜。当时那二位并不知这名字竟然漂洋过海重到英格兰去了,那边有个美丽短命的王妃,也叫戴安娜。两个孩子又生了个孩子,一家三口加起来才四十岁,整日里小的哭大的叫,欢欢喜喜吵吵闹闹。戴安娜的记忆里,家里的气氛时常骤然改变,父母上一秒还在甜言蜜语,下一秒就大打出手,妈妈经常回娘家,爸爸总是摔门而去。但其乐融融的时候也很多,比如全家一起去公园野餐,妈妈喝多了就睡在草地上;比如爸爸把两张火车票藏在地毯下,诱使妈妈掀开,给她一个惊喜;再比如戴安娜被邻居家狗吓到,爸妈一起密谋商量如何能吓那狗给女儿报仇。

  戴安娜九岁时父母离婚了,但当时经济窘迫,只有一套住房。爸爸离婚不离家,继续和妈妈对着干。两年后爸爸买了大房子,搬进去的却是他们三人,他们又复婚了。他们就是那样,每天威胁要杀死对方,什么狠话都敢往外说,却越打越瓷实,用最粗俗的方式表达着故剑情深。

  戴安娜以为,她和冯铮也会有这样的人生——缘分天注定,深深的爱裹挟深深的恨。却没想到戴爸爸棒打鸳鸯,在那个寒假将戴安娜软禁。电视随便看,东西随便吃,就是不许出门。戴安娜抓耳挠腮软硬兼施想尽办法,依然几天没法脱身,可她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的老话,悄悄筹划着出走。这句戴爸爸教育她努力学习的话,在不该发挥作用的时候显威了。一个深夜,她带着平时积攒的零用钱和几件衣服,蹑手蹑脚打开了家门。在北方后半夜的冷风中,冯铮大睁双眼如约等在楼下,那目光如灯盏,照亮了戴安娜兴奋的脸。

  两人私奔了,搂着对方,他们决定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第二天,在戴妈妈的哭泣和戴爸爸的怒吼中,电话响了。戴安娜已乘着火车抵达另外的城市,决意开始崭新的生活,却还是忍不住拿起电话报了个平安。

  “你让那畜生接电话!”戴爸爸低沉的声音透着不可抗拒。

  “你说谁?我男朋友吗?他叫冯铮。”戴安娜不高兴爱人被父亲辱骂。

  “就算是吧。就是他。”

  听筒转过去,戴爸爸只说了一句话。

  冯铮忽然决定把戴安娜送回家。他不顾戴安娜的挣扎哭闹,带她登上了返程的列车。

  后来戴爸爸说,他当时说的是:明天晚上五点前,我看不见戴安娜,就要你胳膊。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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